沈举人到底是听进去了宗房大老爷的话,对于贺家生出几分忌惮。不过他并不觉得宗房大老爷今日“做东”是因为体贴四房,帮着“防患于未然”,而是有自己的私心。
贺家大老爷有可能升任六部侍郎,而宗房大哥在六部任郎官,两家在姻亲的关系外,极有可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与其说,宗房大老爷在消弭四房与贺家的恩怨,还不若说是消弭沈家与贺家的嫌隙。
沈举人想到这些,不免又是不忿,不过觉得自己并非是鼠目寸光之人,也会识大体。
对于宗房大老爷接下来的提议,沈举人便没有那么抗拒。按照宗房大老爷的说辞,联姻是化解两家恩怨最好的法子。
若是贺家随便推出来个旁枝庶房女孩也太轻率,不过贺嫡房同辈份又没有未嫁女,折中的办法就是嫡房收养旁枝小娘子。贺家嫡房的养女,别说是给沈举人做继室,就是原配也使得。要知道那样做了亲事,沈举人便多了个九卿内舅,沈瑾、沈瑞兄弟也多了体面外家。
沈举人怦然心动。
这两年他不是不想续娶,却一直没有合适人选。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对于相貌他倒是没甚挑剔,主要是在张家人这里长了教训,不愿再与破落人家结亲。
一个张家闹得四房家财散了一半;要是再来一个差不多的,四房败落在即。可要是家境富裕、女儿有体面嫁妆的人家,什么样的亲事找不到,何必要给沈举人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填房?
在沈举人看来,沈理气焰嚣张那是因他自己是品官,后边还有个阁老岳父;五房大太太在族中腰杆子直,是有一双取了功名的好儿子。
四房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不就是没有助力么?
宗房大老爷该说的说了,该提点的提点了,便不在说话。
贺南盛再进来时,就发现沈举人的态度不同,对于宗房大老爷不由敬佩不已。他是瞧出来沈举人性格有些迂,不易变通,要是没有宗房大老爷说和,两人还真是话不投机。
沈举人极好面子,即便心中对于宗房大老爷的提议已经肯了,当着贺南盛的面也不肯放软。不过又不敢像方才那样强硬,生怕真的得罪贺家,使得贺家另起坏水儿。他面上就一会儿肃穆,一会儿强笑,看起来越发怪异。
酒菜上来,三人各有思量,缄默的多,酒桌上的气氛并不浓烈。
宗房大老爷存了心事,由已故小贺氏想到幼子沈珏。当年前几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还年轻,对于添了儿女固然欣喜,可也并不太看重;直待不惑之年,长孙都有了,才开始心疼儿女。
沈珏算是他与太爷父子两个人看大的,宗房大老爷自是多偏疼一些。他想要幼子过继二房,不是想要通过此事算计二房什么,而是出自怜子之心。
贺氏牵挂京城的长子长孙,对于在身边侍奉的次子次媳也慈爱,待沈珏却依旧是冷冷淡淡。同样嫡血,如此亲疏有别,沈珏眼看就大了,即便孝顺不埋怨生母,受委屈不说话,那以后的媳妇呢?以后这一支的孙子、孙女呢?都要跟着受委屈不成?
到时候一个不妥当,骨肉就会反目,大老爷如何不忧心。
将沈珏过继出去是最好的法子,二房三支都没有男嗣,不管沈珏是承继一房,还是兼祧,都是支撑门户的儿子,会得到嗣父母的重视,比在宗房做不名一文的幼子要强得多。
可族长太爷将话说出来,说的又不无道理,宗房大老爷即便满肚子盘算也只能消停。他虽是知天命的年纪,却是晓得自家老爷子的脾气最是说一不二,不容违逆,否则自家二弟就是前车之鉴。
沈举人依是耷拉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闷酒,心底却隐隐地兴奋起来。
四房别无堂亲,正需得力姻亲为臂助。原本他打算等沈瑾明年乡试中举后,为沈瑾寻门得力妻族,并不曾想到自己身上。
孙氏当年刚故去后,沈举人曾是想要寻个大姓嫡房庶女或旁枝嫡出小娘子做填房,可请媒人选了几个人选,不是小娘子自身不足,就是家境实在寒薄。有一、二家境不错的,却不是读书人家,而且对方看上的还不是他这个做老子,而是冲着沈瑾来的,沈举人真是气得半死。
不管贺家小娘子到底是哪一房所出,只要被贺家嫡房收为养女,那以后的娘家就是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走动的也是贺家嫡房。要知道宗房大太太虽是贺家嫡房女儿,却不是嫡长房一脉,而是嫡二房长女,如今家里被分出来,已经算是宗房旁枝。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那贺家大老爷是沈举人的亲舅哥,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的关系,比同沈家宗房还要亲近。
贺南盛也在计较得失,一副体面的嫁妆能使多少银子?一、两万两到头,却能将前事抹了,还名正言顺地成为沈瑾、沈瑞兄弟的外家。不管这兄弟两人走到哪一步,对贺家都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
一晃数日过去,天气渐冷,学堂里炭火烧的越足,气氛也从冷清恢复到热闹。
沈瑞并没有搬过去与沈珈同坐,如今两人都是独占双人桌,除了他们两个,独坐的还有郭胜,因为沈琇没有来上课。
谁离开谁也能活,铁打的课堂,流水的同学,大家注意力都被十七日大悲寺的圣诞法会吸引,三三两两地相约届时去庙会玩耍。
这日课歇时候,沈珏得意洋洋地凑了过来,小声:“瑞哥,随我出来,我有好东西与你瞧!”
沈瑞揉了揉手腕,随沈珏从课堂里出来。
外头空气湿冷,激得人一机灵。沈瑞紧了紧身上氅衣,道:“到底甚好东西,还要避人?”
沈珏并不着急回答,将沈瑞拉到东厢后避风处,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红绸小荷包。打开小荷包,里面露出一截红绳,红绳上系着一鸽卵大小的羊脂玉佛。
沈瑞上辈子赏玩过不少玉器,一眼就看出这玉佛不是凡品,不仅玉料油润,雕工也极为精细,佛面慈爱,栩栩如生。他用拇指肚摩挲着,问道:“哪里来的?还真是好东西!这可是老的,这样的雕工,同万佛洞石窟的勾勒累相似,年代可以断到北宋末年,算下来可有三、四百年的历史!”
沈珏初事得意,听着听着迷糊起来:“甚么老的?甚是万佛洞石窟?瑞哥在说甚了?”
沈瑞被问住,这万佛洞石窟现下到底被不被人所知?
沈珏自己反应过来:“瑞哥的意思,这是级百年前的东西,乖乖,那不是能做传家宝?”
沈瑞摇摇头道:“东西是好东西,传家宝都不至于。”
古人爱玉,历朝历代又兴过几次佛事,这样的佛雕玉佩应该很常见。又是小件,不易损坏,容易流传于世。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道:“沈哥方才说的什么老的,什么雕工,什么石窟,到底是哪里听说的?有模有样的,倒是能唬人哩!”
沈瑞笑笑,道:“听六族兄提过两次。”说着,恋恋不舍地将玉佛递回去。
沈珏将他的手一推,道:“还给我作甚?这是专门拿个你的,瞧着是不是与十七日的庙会应景?”
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圣诞,这羊脂玉佛明明是大肚子弥勒佛,压根不是一回事好不好?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玉佛价值不菲,沈瑞虽不知现下古董珍玩的市价,可这东西不是百十来两银子能买下的。
“珏哥自己留着戴,我又不爱戴这个……”沈瑞虽是真心喜欢,可也不愿占这便宜。
沈珏一个小孩子,拿了家里的好东西显摆,要是自己真收下,宗房长辈不至于要回去,可心里也不会高兴。
沈珏拉开自己衣领,从里面拽出一段红绳来,下面也缀着一个羊脂玉佛,与沈瑞手中这块看起来相似,只是比沈瑞手中这块大一圈,笑道:“我这里有,那个小的是专门带来与你的。不过学堂里都是族兄弟,又有沈环在,只能偷着给你!”
“竟然有两块?”这下意外的是沈瑞。
沈珏见他有兴致,将脖子上的玉佛摘下来,递给他道:“你比比看,除了个头,看着是一模一样,祖父也说极为难得,这枚大的是家中早就有的,那枚小的是当铺上送来的死当。可是东西再好,也戴不了两块,便拿来一块给你。这玉佛像不像双生子?你我就差几个时辰大,要是投胎在一处,也是双生兄弟哩!”
两个玉佛的玉料相同,雕工一模一样,佛像的神态也一般无二。这两块玉佛来源同一块玉料,出自同一玉雕师手中,经过数百年的流散后,又聚到一起,怪不得连古稀之龄的族长太爷都说难得。
“这东西太贵重,怕是族长太爷心爱物儿,你戴着还罢,我拿着不妥当!”沈瑞晓得沈珏脾气,便直言道。
沈珏“哈哈”一笑道:“瑞哥就放心收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胡乱做主!我早已与祖父说过,祖父应了,我才拿来与你的……”
沈珏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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