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宏舟揉了揉眉心,将他生母——兰姨娘的信件丢到一旁。
“姨娘的信,日后不必再送来给我瞧了。”他对随从道。
随从应是,犹豫半日,仍未离开。
崔宏舟抬头问道:“还有何事?”
随从道:“郎君料事如神,那郁家果然和苏家有来往。”
崔宏舟:“是何来往?”
随从道:“郁家今日往苏家送了一匹白马,奴细细打听,据闻是郁四娘赠予苏三娘的……奴打听之时,似是被郁府之人察觉,郁家下人上前,对奴……说了一句话……”
崔宏舟皱眉:“做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郁家说了什么话?”
“郁家劝郎君,莫要做亏心事。”
崔宏舟如遭雷击,眉头拧紧,半晌后,慢慢道:“是了……他确实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郁家二郎郁行安,少时便闻名天下。西丹国侵西南道之时,崔节度使还在惶惑不安,对他说又要狼烟四起,郁行安便得了白鹭书院山长的首肯,前往阵前游说西丹国王子。
崔宏舟读过嫡长兄崔节度使的来信,但仍然无法想像郁行安是如何做到的。
他怎么能站在万军之中而面不改色?他怎么能凭藉西丹、狄人、大裕的微妙关系,便说动西丹国转圜心思?
崔宏舟还记得,自己年幼时听说,白鹭书院山长修的是治国安邦之道,连高宗生前都对山长无比推崇。他便如同无数人一样,千方百计想要拜入山长门下,但很快,山长收下郁行安,宣称这是关门弟子。
崔宏舟不是没有质疑过山长的选择,但读过那封来信之后,他就明白,在朝堂上,自己无法与郁行安相争。
他靠着不光彩的手段,赢得圣人的提拔。但圣人倚重郁行安,完完全全是因为圣人慧眼识珠,发现此乃万里挑一的贤才。他便是再如何结党营私,又如何敌得过圣心所向之人?
“郎君?郎君?”随从在一旁道。
崔宏舟蓦然回神:“何事?”
随从小心翼翼道:“郎君之前设的局,可还要做下去?”
“不做了。”崔宏舟将手抚上自己的眉,“我先前寻思,苏三娘的父亲虽是太保,又有卫国公的爵位,却是虚衔,没什么好忌惮的。如今郁家站出来,我还得仔细斟酌才行。”
随从舒了一口气的模样。
崔宏舟却喃喃道:“就是不知,有什么绕过郁二郎的手段……”
随从怔然,盯着自家郎君,背后冒出冷汗。
……
苏绾绾坐在听竹轩,翻了许久的书卷,侍女终于进来道:“阿郎起身了。”
侍女口中的“阿郎”,便是苏绾绾的父亲苏居旦。
苏绾绾带上早已准备好的束修,随苏居旦、苏敬禾一起去了肖家。
肖家早已准备好一间静室。苏家献上束修,苏绾绾行叩首之礼,听了百里嫊和肖公的一番教诲,算是入了百里嫊门下。
百里嫊轻抚苏绾绾发顶:“今后每日辰时过来听我讲学。”
“是。”苏绾绾应道。
出了肖家大门,苏居旦捻须笑道:“我虽喜爱柔婉女子,却没想到扶枝这样为我争脸。看来,柔婉女子适合做妻妾,自家女儿却要争气一些才好。”
苏绾绾无言。
苏敬禾左看右看,似是一时不知说什么。
苏居旦“呵呵”笑完,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平康坊。”
平康坊是阆都著名的烟花柳巷。
马车辘轳而走,苏敬禾连忙对苏绾绾笑一笑,让她不要介怀此事。他又拉着她去玩了半日,说道:“今后不必理家了,当以学业为上。”
苏绾绾应好。
苏敬禾果然有先见之明。
那天之后,百里嫊教的东西很多,极其细致,苏绾绾的课业也逐渐加重。
不久之后,进入孟夏,一天清晨,苏绾绾被雨声吵醒。
她睁开双眸,看见一等侍婢棠影正在掩窗子。
棠影转身,见她醒来,笑道:“阆都的夏日就是这点不好,这雨说下就下,倒将小娘子吵醒了。”
“是何时辰了?”苏绾绾问。
棠影道:“正好卯正一刻。”
苏绾绾说要起身,棠影忙命侍女们进来服侍她梳洗。
换衣裳时,一个侍女道:“小娘子来癸水了。”
众人一听,纷纷忙碌起来,擦脸的、煎药的、拿月布的……众人进出时格外小心,小心翼翼地掀帘子,避免让风吹到苏绾绾身上。
苏绾绾记得,从小都是这样。
小时候,她的身体比旁人更弱,精心养了十几年,才渐渐好了。
但众人仍旧当她孱弱多病,每次她来月事,众人都如临大敌,还要呈上几碗刘奉御开的药。
小侍女正好从正房回来,禀道:
“主人还未起身,夫人照常免了小娘子的请安。夫人说,今日雨大,若小娘子还要去肖家读书,便多穿一些,再带上几件可换的衣裳,避免淋湿了着凉。”
苏绾绾点点头,独自在听竹轩用过早膳,侍女棠影端过来一碗苦药。
苏绾绾接过,平静地喝了。
棠影拿出一盒蜜饯,笑问道:“小娘子可要吃些蜜饯?”
“不必了。”苏绾绾漱了口,又拿帕子擦拭唇角,一抬眼,见到棠影仍在望自己,便笑道,“你若嘴馋,拿些去吃也就罢了。”
棠影“哎”了一声,笑道:“还是小娘子知道疼人,婢子谢过小娘子。”
她将蜜饯盒子放下,服侍着苏绾绾出了门,又反覆叮嘱其他侍女好生打伞,才回到听竹轩。
擦拭桌案的小侍女瞅着蜜饯盒子,问道:
“棠影阿姊,你可是要吃蜜饯?分我两颗可好?”
棠影嗔了一句“小馋猫”,倒也真拿出十来颗,用自己的素色帕子包好,递给小侍女:
“拿去吧,干完活,洗干净手再吃!帕子记得还我!”
小侍女千恩万谢地接过:“棠影阿姊,你不吃么?”
“不吃。”棠影拿了桌上盛药的碗,径直掀起帘子去洗。
她何曾是馋了?小娘子总是以为她还是和从前一样。
棠影还记得,苏绾绾小时候又娇气,又怕吃苦,吃完药必定要吃蜜饯,还要人哄。
偏偏她好看又擅长撒娇,惹得人人都要来抱一抱、哄一哄她。连她们这些侍女被她闹得团团转,都生不起怨怼之心。
如今,她不闹人了,还沉稳会护人,喝药时面不改色,读书时风雨无阻。
棠影凝望大雨,笑着摇摇头,回了屋子,坐在胡**,给苏绾绾打一个络子。
苏绾绾坐在马车上,细密的风雨偶尔会从车帘缝隙钻进来。
她感觉有些冷了,小腹也有些痛,便将几卷书放在膝上,往后坐了坐,离车帘远些。
侍女道:“小娘子,你可还好?你的脸色有些白。”
“是么?”苏绾绾笑了笑,“兴许是刘奉御的药不太管用了,明日要请他来重新诊一诊才好。”
侍女们一听就明白苏绾绾的意思,她们连忙挪了位置,帮苏绾绾挡住车帘外漏进来的风雨。
一个侍女问道:“小娘子可要回去,让婢子跟百里夫人告个假?这天气不太好,还是得在**躺一躺。”
“我无事。”苏绾绾摇头,“读书岂有半途而废的?”
那侍女点点头,不久之后,车夫停下马车,隔着车帘道:“小娘子,到了。”
侍女们连忙揭开车帘,撑开伞,小心搀扶苏绾绾下了马车。
苏绾绾手持书卷,暗暗抵住疼痛的小腹,一抬头,却看见侍女们站在风扑来的方向,像是努力为她挡住风雨。
她不由发笑,还当她和从前一样羸弱么?何况,这样挡,用处也着实微弱。
一行人正准备入内,百里嫊身边的侍女水山撑着一把油纸伞出来,看见苏绾绾,讶然道:“小娘子今日来得这么早么?”
苏绾绾点头:“今日雨大,担心误了时辰,便早些出门,不想到早了。”
水山连忙引她入内,笑道:“婢子正要去贵府呢。老夫人说,今日风大雨大,担心小娘子淋湿着凉,让婢子转告小娘子不必来了。不过,老夫人见到小娘子现如今来了,必会高兴。”
这是有目共睹的,随着苏绾绾的到来,百里嫊的兴致也一天天好起来,有时候还会侍弄牡丹——这是高宗生前最喜欢的花。
水山有心哄她高兴,一路说些趣话,又道今日郁翰林也不顾大雨来了。
走近月洞门时,苏绾绾一抬眼,果然看见郁行安带着两个小厮,正要经过此处。
今日云迷雾锁,烟雨氤氲,郁行安穿一袭竹青色圆领衫,手上执一把山水画油纸伞,背影挺直,如松如竹。
他听见动静,侧头望了一眼,便站住了,等苏绾绾走近,说道:“又遇见小娘子了,近来可安好?”
这样的偶遇和问话,在最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郁行安似乎常常来肖家拜访,有时候两人碰见,他仍是那副姿态闲雅的模样,停下脚步,礼貌问一声“小娘子安好”,她答一声“安好”,行一个万福礼,两人便擦肩而过。
今日她仍然行了个万福礼:“安好。郁翰林可好?”
郁行安说他很好,请她先过。
苏绾绾垂眸走过,听见侍女们撑着伞,一边为她挡住风雨,还要一边说道:“小娘子,仔细路滑。”
苏绾绾嘴上应着,手中拿著书,忽然脚底一滑,身子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倒去。
她下意识睁大眼睛,攥紧了手上的书卷。
下一瞬,她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住。
苏绾绾猝然抬眸,看见郁行安右手撑一把油纸伞,左手扶住了她。
他眉眼很美,睫影微垂,视线正落在她身上。
见她望过来,他顿了顿,油纸伞向她倾斜,遮住了她,以及她珍重的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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