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萧昱先醒了过来,退热之后,神志清明,精神大好。
日光透窗, 屋中铺满冬日的晨光, 照在帝后身上,今天是个好天气。
萧昱低眼看着在自己怀里缩成一团的小皇后, 白皙的脸颊饱满圆润, 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鼻腻鹅脂,娇唇嫣红。
他悄悄的, 凑近她的唇,轻轻吻了一下。
魏云卿睫毛抖了一下, 迷迷糊糊醒过来。
萧昱立刻躺好,闭上了眼,继续装睡着。
魏云卿睁眼, 见萧昱还在睡着, 便学着他的样子贴了贴他的额头,又根据丹卷上所学的医术, 把了把他的脉息。
脉像平稳,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魏云卿想,大概还是她学艺不精,所以把不出病症吧。
把他的手臂放回被子里后, 又认认真真给他掖了掖被角, 然后才轻手轻脚下床。
不一会儿,内监和太医陆续进来, 太医诊脉后,退下调整药方。
魏云卿端着热茶走过来,轻轻唤着他。
萧昱虚弱地睁开眼,魏云卿松了口气,总算醒了。
她扶着萧昱坐起,萧昱咳嗽着,把身子整个靠在了她的身上。
魏云卿觉得压的有点重,还是用力勉强支撑着他,喂他喝了一点水。
喝完之后,萧昱还不忘对魏云卿说:“卿卿,我不会撵你走的。”
魏云卿低了低眼,柔声道:“好了,别说话了,太医说你要多休息,躺下休息吧。”
萧昱点头,躺好,魏云卿坐在床边,给他盖着被子,萧昱握住了她的手。
魏云卿靠在床沿,守着他,也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
魏云卿恍然惊醒,头掉了一下,磕在了床柱上,她揉着额头。
梁时入内,低声回复着,“陛下,人抓到了。”
下一刻,本还缠绵病榻的天子,闻言后便掀开被子一坐而起。
魏云卿有点懵,不是病的要死了吗?
萧昱下床,边更衣边对她道:“卿卿,多谢你了,大约真是你给我暖好了,我现在感觉神清气爽的。”
魏云卿还在懵着,直到萧昱的身影离开寝殿,她才恍然意识到,其实,他根本没有病的要死吧?
*
暴室,宫中犯了错的宫人都会被关在这里。
掖庭令将抓到的宫人五花大绑,等候天子的发落。
萧昱亲自来到暴室,魏云卿还有些摸不清情况,可还是跟着过来了。
魏云卿看着被捆在地上的宫人,微微一惊,这不是在自己跟前端茶倒水的宫人吗?
帝后落座。
掖庭令回禀着,“近日,这宫人行踪鬼祟,曾数次离开显阳殿,前往卫尉官署,与外臣私通。”
萧昱眼皮微抬,审问着,“卫尉?你与薛仲怀是什么关系?”
魏云卿愕然,护她安危的显阳卫尉薛仲怀,是薛太尉之子,她愈发茫然了。
那宫人看着和皇后并坐,完好无恙的天子,微微惊愕,帝后不是起了争执,天子病的快死了吗?那她传出去的消息岂不是假的?
掖庭令恐吓她道:“与你私通之人,我们已经抓到了,他已经全招了,你再不承认,只是多遭皮肉之苦。”
宫人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下一刻,内监拖进来一个满身是血,面目全非的男人。
魏云卿吓得张大了嘴,萧昱捂住她的眼,低声道:“别怕,假的。”
宫人却信以为真,愕然无措,抖若筛糠,牙齿颤抖。
掖庭令继续道:“还不招吗?”
宫人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她招了,就是死路一条。
萧昱使了个眼色。
掖庭令招呼内监用刑,一个内监打开插满银针的包裹,取出一支,插在那宫人身上的某处穴道。
顷刻间,万蚁噬心的痛感袭来,宫人全身的骨头好似被泡在醋缸子里一般酸软无力,她脸色苍白,颤抖着,蜷缩着,干张着嘴,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趴在地上抽搐着。
魏云卿几时见过这情景,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幕,问萧昱,“这是在用刑吗?要屈打成招吗?”
“没有的事。”萧昱安抚她,“你看,她都没喊疼,只是宫里的一些普通审问手段,她很快就会说实话了。”
很快又一根针下去,那宫人白眼不停往上翻着,几乎丧失意识,指甲胡乱扣着地板,这种酷刑,普通男人都很难承受,何况一个弱女子?
萧昱见差不多了,示意停手。
宫人面无血色,她知道,再扎一根,她就没命了,她颤抖着唇,气若游丝,“我说,我说……”
内监给她喂上止疼续命的药,将她拖到了帝后面前。
萧昱面无表情问她,“你与薛仲怀是何关系?”
宫人摇摇头,“奴婢与薛卫尉并无关系,只是与薛卫尉手下一个侍卫同乡,因而亲近,常送他衣食。被薛卫尉发现后,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想薛卫尉却饶了奴婢一命,还允许手下与奴婢来往,奴婢便不时跟他们传一些显阳殿的事情。”
“星象之事,是受薛氏指使吗?”萧昱继续问着,“皇后一向善待宫人,与你并无仇怨,为何要与薛氏勾结,打击皇后?”
那宫人眼神一动,恨声道:“奴婢与皇后无仇怨,可徐姐姐差点被杖杀,又在北宫受尽磨难屈辱,却都是拜皇后所赐!”
萧昱眼神一动,原来是徐令光留在宫里的暗线。
魏云卿大惊失色,“我并无意要她性命。”
“可驱逐她到北宫,毁了她的全部希望,比杀了她还残忍。”宫人哭诉道:“我家世微寒,在宫中饱受欺凌,是徐姐姐送我衣食,护我周全,如今她含冤被逐,我就是要让你这妖后也尝尝被驱逐到北宫的滋味,为徐姐姐报仇雪恨。”
妖后?魏云卿怔怔的,原来在宫人眼中,她竟是如此形象?
“徐姐姐与陛下自幼一起长大,本该为陛下嫔妃,如果陛下不是为你这妖后的美色蛊惑,怎么会把徐姐姐驱逐出宫,该被撵出宫的明明是你!”
“你这妖后多疑善妒,不许陛下纳妃,可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凭什么陛下就不行?你自己不能生,还不让别人生,魏国的基业都要断送在你这妖后手上了。”
魏云卿脑中嗡嗡,原来她竟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后?
“魏国的基业,几时轮得到你一个婢子妄论了?”
萧昱蹙眉呵斥,捂上魏云卿的耳朵,不让她再听那些污言秽语,冷冷吩咐内监道:“拖下去。”
“陛下——”那宫人尤不死心,高喊着,“只有徐姐姐对你才是一片真心,你不要被这妖后蒙蔽了,她根本就不爱你,她就是在利用你,只有徐姐姐,徐姐姐才是真的爱你,只有徐姐姐才是为了你好。”
萧昱跟内监使眼色,内监堵上宫人的嘴,匆匆拖了下去。
萧昱带魏云卿离开暴室,魏云卿心中尤不能平静,茫然问着萧昱,“她又说了什么?”
“污言秽语,不足一道。”
萧昱拉着她的手,快步离开了暴室。
*
尚书台。
宋太师拖起病体,强打精神,亲自主持这一日的议事,文武百官齐聚。
宋太师和薛太尉对峙着,台城气氛紧张至冰点。
少府卿王崇从掖庭令处接来那被天子审讯过的宫人,亲自押来了尚书台。
百官愕然看着瘫倒在地气息奄奄的宫人,个个一头雾水。
与此同时,显阳卫尉薛仲怀,也被绑来了尚书台。
薛太尉看着被狼狈绑来的儿子,眼神骤然一沉,“放肆,你们这是做什么?”
王崇道:“掖庭令抓到此显阳殿宫人与薛卫尉私通,经陛下亲自审讯,已然全部招认,供状在此。”
言罢,便将供状扬起,展示在百官面前。
薛太尉心中一震,微微改容。
薛策反驳道:“此宫人奄奄一息,难保不是屈打成招。”
“此宫人身上毫发无伤。”王崇冷哼,反问道:“薛领军这话,是在质疑陛下审讯不公吗?”
薛策哑口无言。
薛太尉试探道:“陛下如今病的严重,如何亲自审讯?”
殷太常提醒道:“昨夜,客星消失,司星监再占卜,客星没,乃客去之兆。大约是客去了,陛下也就好了。”
司星监隶属太常卿,殷太常此言一出,薛太尉便知晓,他在司星监的人,已经被清除了。
薛太尉闭上了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天子算计了。
“朝廷大臣,私通宫人,属实大逆不道!”
宋太师拍案呵斥,声如洪钟,声声震耳,“如此品行,如何担当得起显阳卫尉之责?如何护卫皇后安危清白?薛仲怀忝为显阳卫尉,却与皇后宫中宫人私通,致使天威受损,皇后安危无着,论罪当……\"
“拿杖来!”
薛太尉大喝一声,打断了宋太师接下来的话。
百官视线都投向薛太尉。
内监递上刑杖。
薛太尉面无表情,冷声道:“子不教,父之过,逆子无行,犯下如此大过,是我这做父亲的教导无方。”
薛仲怀脸色惨白,“父亲。”
“跪下!”薛太尉语气不容反驳。
薛仲怀一惊,下一刻,便认命地颓然跪倒在地。
“兄长。”薛策急急开口,欲求情劝止,薛仲怀这明显是被人算计了。
薛太尉抬手制止他勿再多言,扬起手中的木杖,亲自动手,一杖一杖打在薛仲怀脊背上。
打的这唯一的儿子匍匐瘫倒。
打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薛仲怀疼的满头冷汗,闷哼出声,却无一句求饶。
这一局,他虽是被诬陷,可包庇手下与皇后宫人私通,窃取皇后宫中密事,传出宫外却是事实,他百口莫辩,父亲看似是在打他,实则是在保他的命。
百官看着木杖一下一下落在薛仲怀背上,渗出的鲜血渐渐染红冬衣,纷纷低下了头,默然无声。
薛策咬着牙,双拳紧握,宋太师太狠了。
薛太尉就这一个儿子,这下彻底毁了,这是折了薛太尉的命根儿啊!
薛仲怀昏死过去后,薛太尉扔掉手中木杖,手掌颤抖,亲口定下了对唯一儿子的审判——
“革职归家,永不录用。”
语罢,冷冷拂袖而去。
身后,薛策连忙抱起满身是血的薛仲怀。
百官尤是震恐。
宋太师心中一松,脚步踉跄了一下,宋瑜连忙上前稳住了宋太师的身型,他不能在文武百官面前倒下去。
宋太师抬头望天,深沉叹息,这是他最后能为皇后做的了。
薛太尉败,大局已定,宋氏今后的家业,算是保住了。
尚书台事情处理完之后,宋瑜扶着宋太师离开尚书台,宋太师步履蹒跚的离去,将要登车时,眼前骤然一黑。
在文武百官面前强撑多时的病体,四下无人之时,终于支撑不住,昏倒过去。
“父亲!”
*
另一边,魏云卿和萧昱离开暴室后,回了西斋休憩。
事情来的太突然,魏云卿还是有些茫然,怎么说病好就病好,那宫人又是怎么回事?
萧昱始终沉默不言,似是在等待什么。
等到梁时来报,说尚书台事情成了之后,萧昱才松了口气。
魏云卿犹是一头雾水。
萧昱安抚着她,“卿卿,以后,再没有人能针对你,能撵你出宫了。”
魏云卿一懵,“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昱浅笑着,“其实那一日,司星监说客星犯帝宫时,我便起疑了。等他说出客从天上来,我便肯定是有人冲着你来了。”
“你明知是有人要算计我,还冷落我,顺他们的意?”魏云卿不满道。
萧昱把脸凑近她,指着自己的嘴道:“不冷着你,你怎么会真的生气,还给我咬这么大一口?”
魏云卿嗔怪地捏了他手臂一把。
萧昱收起玩笑的模样,继续对她道:“你这小字外人无从得知,司星监能以此映射你,定然有人跟他通过气,并且是极其了解你的人。我只有冷着你,他们才会相信我为星象所惑,才会相信我们生了隔阂,才会更加肆无忌惮的攻击你。”
“我便不动声色,继续冷着你,放任朝臣攻击你,让你跟我吵架,果不其然,我们吵架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显阳殿果然有内奸与朝臣里应外合。”
魏云卿看着他道:“所以,连病的快死了都是故意装来吓我的吗?”
“是有些发热,不过病不至死。”萧昱抚着她的脸安抚着,“这本就是我跟太师谋划的一部分,我故意放出病重将死的假消息,让她传出去,以此确认外边与她勾结的朝臣是谁。”
“果然,宫人消息一传,薛太尉就来连夜逼宫了。”
魏云卿一怔,猛然意识到,原来那一夜薛太尉前来,根本不是探视天子病情,他是来逼宫的!
她大惊失色道:“都那么严重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还跟我说那样的话吓唬我?”
萧昱轻点她的额头,调侃道:“不然,怎么会知道你是那么想做我的皇后?”
魏云卿脸上微红,又挠了他一把。
萧昱自嘲笑着,“幸得如今太医监早已都换成了自己人,若是有薛太尉的人在太医监,我这一病倒,再让薛太尉成功拿到立齐王为皇太弟的诏书,我就真的可以驾崩了。”
“别说这样的话。”魏云卿连忙捂住他的嘴,她可不想再担惊受怕一次了,又问着,“不过,你跟阿公到底谋划了什么?”
搞清了宫人之事,可其他的,她还是一头雾水。
萧昱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薛太尉这次回京,是打算打击了太师之后,自己留在内朝,代替宋太师执政的。”
魏云卿蹙眉,摇摇头,“他怎么可能会放弃秦州这样一个重镇的兵权?”
兵权,才是薛太尉能跟宋太师较量的资本。
当初,宋太师便是因为宋开府之薨,家族兵权旁落,才会一直处于被动。没有外朝兵权支撑,薛太尉即便回了内朝,也不得长久。
“他当然不会放弃。”萧昱轻笑着,“他是想由薛策代替他出镇秦州掌兵,自己留在内朝执政,政权、军权一手抓,我岂能如他的意?”
魏云卿恍然大悟,薛太尉是想如当初的宋太师和宋开府兄弟一般,一个掌兵,一个掌政。
萧昱冷冷道:“我好不容易利用盐禁打击齐州世家,收复四郡压制宋氏,摆脱了宋太师的掣肘,我岂会再留薛太尉在京城牵制我?”
“你要驱逐薛太尉离京?”
“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既请来了薛太尉帮我摆脱宋氏的掣肘,现在,也要想办法把这尊大佛送走。”
魏云卿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故意利用显阳殿有异心的宫人诬陷了薛仲怀。
薛太尉想证明儿子清白,就只能承认他以星象打击皇后,趁天子病重逼宫之事。
可这些事情若败露,无异于谋逆,薛氏全族都要被牵连,薛太尉只能认下儿子与宫人私通。
弃车保帅。
萧昱嘴角漾起自信的笑,“薛仲怀之事一出,薛太尉已无颜再留在建安,不出三日,必会上书请归秦州。”
魏云卿暗自叹服,连连惊叹,这一局,着实精妙。
薛太尉布下星象局,本是要逐皇后出宫,降低宋氏对天子的影响。
不想萧昱和宋太师将计就计,不直接跟薛太尉过招,而是从显阳卫尉薛仲怀下手,致使薛太尉痛失独子。
虽说薛太尉亲自动手教子,保住了薛仲怀的命,但是薛仲怀仕途全毁,恐怕此生都不得入仕了。
这是真正斩断了薛太尉的命根儿,废了他的继承人,毁了他的未来希望。
这一招,太狠了。
高手过招,一箭四雕。
一来逼迫薛太尉离京,二来废了薛仲怀,三来整顿司星监,四来除掉了宫中有异心的宫人。
她犹在云雾之中,这边就已经分胜负了。
魏云卿不由感叹,不愧是常年周旋在权力核心的天子,政治敏感度远胜常人,又是和宋太师这样的朝堂老狐狸联手,纵是老谋深算如薛太尉,也不得不认栽。
萧昱看似什么都没做,却又把顷刻间把事情都做全了。
“只是我实在没想到陛下会跟阿公合谋。”
萧昱笑道:“你是皇后,你才是宋氏的政治靠山,太师很清楚,他只有保住你,才能保住宋氏的荣华富贵。如今的宋氏,已经丧失了竞逐的力量,宋太师一旦身故,宋氏很快就会没落,太师很清楚,向皇室投诚,才是宋氏的出路。”
魏云卿默然,宋太师年迈,又无人能接替宋太师撑起家族,宋氏在朝廷的力不从心,她早就感受到了。
出神之际,萧昱抚着她的手背,若有所思道:“现在,你身边这些怀有异心的宫人都解决了,也是时候解决源头了。”
魏云卿一怔,“源头?”
“让你彻底安心。”萧昱语气平淡,发落的似乎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徐令光,留不得了。”
魏云卿睁大了眼。
就在这时,容贞满脸泪痕,跌跌撞撞而来,慌慌张张禀报——
“陛下,皇后,徐长御,殁了。”
语落,萧昱和魏云卿骤然起身,俱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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