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的心砰砰直跳。
她移开视线,看见郁行安执伞的手。他的手很漂亮,指节微曲,修长优雅。
苏绾绾就这样盯着他的手,一直没有回答。两人走到破庙的屋檐下,大枣扯着一个人过来。
“郎君!这人鬼鬼祟祟的,躲树丛后面偷看!奴瞅见她,就直接给逮过来了!”大枣声如洪钟。
郁行安垂眸望了苏绾绾一眼,收起伞,对大枣说:“小声点。”
“是!”
被抓的那人眼睛很大,身材瘦弱,衣衫褴褛,看上去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在大枣手上挣扎,辩解道:“我才没有鬼鬼祟祟!我只是奉主人之命,来给诸位提个醒!”
大枣:“你主人叫什么?”
她道:“郑无饥。”
郑无饥是郑刺史手下的文书官,也就是郑刺史口中那个“相貌丑陋”的官员。郑无饥确实长相平凡,眼睛小,翻天鼻,皮肤又黑又皱。但他带苏绾绾去勘查虞江渠的时候,态度认真,从未多看她一眼,苏绾绾偶尔吩咐他去寻工匠,他也尽心竭力。
郁行安问:“他遣你来提醒什么?”
那少女道:“郑节度使给郑刺史发了信,说你们不可信。你们回程路上可能会遭遇刺客。我本应在你们刚出城时就告知的,但你们的马匹太快了。”
郁行安准备的都是一日千里的好马,她自然追不上。但为了一句转告,她竟然追到这里。,
郁行安沉吟,望向苏绾绾。
苏绾绾道:“郑文书为人十分尽心竭力,尝有百姓称其遍散家财,以资贫者。”
郁行安明白了苏绾绾的意思,让大枣将人放了。
两人继续上路,郁行安给她寻了一辆新的马车,仍是布置得舒舒坦坦的。
他一路将苏绾绾送到泐州城中,见苏敬禾从客舍出来迎接她,方才握紧缰绳,打算离开。
苏敬禾已经喜不自禁,乌辰扑到郁行安的马前大哭。
几人叙了一回旧,郁行安带着乌辰策马离去。,
苏绾绾跟着苏敬禾走入客舍,走着走着,回头看了一眼。
郁行安的背影仍然修长挺拔,黄昏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百里嫊病情已经略微好转,苏绾绾尽心尽力地侍奉许久,又随她去了一趟蓠州。
此时虞江道节度使和蓠州刺史都已经换了人,新刺史早已听说百里嫊大名,对她尽心招待。
唯一的熟面孔是郑无饥,他仍然做着文书官的活儿,又因对水利之事颇为了解,由他带一行人查勘虞江渠。
百里嫊看完,叹道:“扶枝已可独当一面了。”
几人说着话,回了刺史府,见到襄王司马忭来了。
刺史正受宠若惊地接待,司马忭喝了几碗茶,寻了个空隙,跟苏绾绾到了后院。
“殿下有何事?”苏绾绾问。
司马忭见左右无人,侍女婆子又退得很远,方才说道:“太后丧期已过。”
苏绾绾知道这一点。
之前太后薨逝,圣人大恸,太子向来仁孝,又体贴上意,为太后服丧三年,不论婚嫁之事。,
司马忭道:“令尊有意和太子结亲。”
苏绾绾抬眼看司马忭。
司马忭:“圣人虽未言,但太子私下已允。”
苏绾绾心中,仿佛响起轰隆隆的雷鸣。
她早知道自己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或是嫁太子,或是嫁皇子,她从前并不在意。
哪怕知道太子身体虚弱,命不长久;哪怕知道襄王对她客气体贴,却其实不太赞同她在外东奔西跑。
她本已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是她拜了百里嫊为师,她去了阆东渠,看了虞江渠,她目睹无数百姓祈求食物,她见过饿殍遍野,赤地千里。
她还曾经在摇晃的船上,被一个人牵住手指。
她不愿意再回到阆都,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做一个不能多说、不能多问、不能离开宫墙的蛾眉佳人。
“扶枝?扶枝?”熟悉的轻唤在耳边响起。
苏绾绾抬起头。
司马忭望着她,含笑道:“瞧你,在外头跑了这么几个月,脸晒黑了,脑子也不活了,怎么沉思了这么久?你不愿嫁太子?”
苏绾绾缓缓点头。
司马忭眼睛亮了一下。
“你放心,扶枝。”司马忭道,“太子活不长了。”
“你要谋害太子?”苏绾绾的心轻微一跳。
“不。”司马忭道,“太子本就病重不愈。”
……
直到离开蓠州,回到阆都,苏绾绾心中仍然轰鸣未消。
阆都依旧软红香土,纸醉金迷,但也有许多事发生了改变。
崔宏舟涉嫌刺杀圣人,被夺了官职,关押在大牢里。吴仁道升了官,成为尚书省左仆射。
郁行安被加封“知制诰”的头衔,具有秉笔草拟诏书的资格,权势可与三省长官匹敌,人称“文采风流,少年宰相”。
众人回到阆都这天,苏敬禾听了苏太保正和太子议亲的事,怒道:“怎可将扶枝嫁给将死之人!”他闯入书房,和苏太保大吵一架,然后被赶出来。
苏绾绾站在烟柳树下等他。
苏敬禾一出来,看见苏绾绾,眼眶就红了。
“阿娘临终前托我照顾好你。”他撇开脑袋,哑声道,“我没有做到。”
苏绾绾轻声安慰他,正在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禀道:“郁家正办烧尾宴,听闻郎君回来了,便特特下了帖子。”
烧尾,乃“烧去鱼尾,越过龙门”之意。在阆都,倘若有人升了官,便要请圣人、同僚和朋友吃宴席,这顿宴席便叫“烧尾宴”。
苏敬禾奇道:“我与郁知制诰很熟么?”
他看了一眼帖子,沉吟道:“如今他步步高升,又这样热情,不好不去。”
苏敬禾便抹了一把眼睛,打算换衣裳出门,回头看见苏绾绾,犹豫着问道:“你要不也出去逛逛?今日难得得闲,你也许久未见郁四娘了。”
“好。”苏绾绾道。
……
两人到了郁府,门房连忙迎出来,引人入内。
府中十分热闹,豪门贵胄往来不绝,可听各种奉承之声。
郁行安已命人上了烧尾——也就是将珍馐美味送进宫里,请圣人品尝。
他与众同僚坐在厅里,满耳的恭维之言。他望着窗外尚未开花的绿萼梅树,手中转着一个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郎君。”乌辰上前,在他耳边小声道,“苏二郎被请过来了。”
郁行安“嗯”了一声,没太大反应。
乌辰:“苏三娘也来了。”
郁行安转酒盏的手停了,众人看见他抬起眼睛,又是一番赞誉。
苏敬禾被引进厅堂,郁行安和他寒暄半日,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席,他过了垂花门,穿过长直的廊庑,果然看见苏绾绾被人带到后宅,正和郁四娘说话。
他等了一会儿,见两人带着侍女转过假山。他驻足片刻,叫了一个侍女过来,轻声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郁四娘被侍女急匆匆地叫走了。
他转过假山,看见苏绾绾正站在假山旁,望着太阳发怔。
苏绾绾听见脚步声,侧头一看,见他朝她走来。
她望太阳望得太久,双眸有轻微的灼烧感,眼前有细碎的光斑晃动。眨一眨眼睛,这光斑消失了,他已经到了近前。
侍女们道:“小娘子……”
苏绾绾挥挥手,让侍女们退远了。
两人距离三步远,凝望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你……”
“我……”
他们同时开口,发了一个音,又齐齐停下。
苏绾绾道:“你先说。”
郁行安顿了顿,望着她,温和询问:
“我听闻你将被聘为太子妃。
“你可是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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