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年底, 宫里也忙碌了起来。
祀灶前夕,天子在式乾殿行封宝礼,将玉玺和御笔清洗毕后,入匣封藏。直至第二年初一, 这段时日, 皇帝是不能动笔处理朝政的,京城内外各官衙亦照例封印。
杨季华和吴妙英清点着今年的结余, 以皇后之名给各宫宫人内监以及显阳殿的大小官吏发放过年的赏钱。
腊月二十八之后, 皇后卫尉营里, 家在京城附近的官吏也要陆续归家过年了。
杨季华分发完赏钱后,还特地给宋逸送了一套新的冬衣, 宋逸不肯接受,杨季华早料到他会拒绝, 便称是皇后的意思,卫尉营中的将士都有发,不是只给他一人, 宋逸才勉强接受。
*
显阳殿。
晚间, 魏云卿和萧昱都穿着宽松的寝衣,坐在榻上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萧昱到开年都无需理政, 近期索性直接住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在灯下做着针线,萧昱斜倚在一旁看书, 有几个小宫人在院子里放焰火玩儿,窗外不时传来宫人的欢笑声和焰火的光芒。
魏云卿把绣了一半的荷包递到萧昱眼前,问他, “你看, 好不好看?”
萧昱扫了一眼,笑道:“这绣的是鹅吗?”
魏云卿脸一垮, 埋怨他不识货,认真告诉他,“这是大雁。”
萧昱哽住,意识到说错话后,忙连哄带安抚道:“挺好,挺像的,我刚刚是没看清,大约是还没有绣完,这晚上光线又暗,才错认了。”
魏云卿不以为意道:“我不是很擅长这些,绣的不好,等我多多练习,会越绣越好的。”
萧昱合上书,看了一眼窗外的焰火,道:“你本就不需要学这些,有宫人给你做,何劳你动手。”
“这是我给你做的,怎么能让宫人代劳?”魏云卿蹙眉。
萧昱眼神一动,身子微微坐直,手掌伸向她,“来,拿过来让我再仔细瞧瞧。”
魏云卿不给,身子往后闪了几分,把荷包捂在手里,“等绣好了再给你看。”
萧昱一笑,没再勉强,问她,“怎么突然要学女红?”
魏云卿边绣边对他道:“季华整理了一些我明年必须参与的重大节庆和仪式,二月有皇后亲蚕礼,需要我自己养蚕、缫丝、织布,可这些女红我都不熟练。”
萧昱笑了笑,对她道:“魏国很多年没有皇后行过亲蚕礼了,不会也无妨,这仪式很多事并不需要你亲力亲为,宫人代劳即可。”
魏云卿摇摇头,给他说着自己的道理,“世家女子就是因为是被家族养着,自己不参与劳动,所以在家以父母为大,出嫁以夫为天。”
萧昱眼神一动,看着她。
“而小户百姓家的妇女,也是家中重要的劳动力,她们需要参加到劳动中,不像世家女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这些小户妇女在家中还掌有一定话语权。”
萧昱合上书,认真听着,讶异于她是从哪儿听到的这些道理。
魏云卿继续说着,“我听说齐州世子夫人,曾在齐州兴办织坊,帮助了很多贫苦无依的孤寡妇女。”
萧昱点点头,“这个我知道,高夫人在齐州,扶持了很多妇女兴办织坊,让她们自力更生,很了不起。”
魏云卿认真道:“我是皇后,无需靠辛勤劳动来获取生存之资,但我要做天下女子表率,以自己的行为,来鼓励妇女参加劳动,自强自立。所以亲蚕礼,我还是要亲力亲为的。”
萧昱赞许地点点头,认可她的道理。
或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对女子的生存问题有了更多的感悟,她这稚嫩的肩膀,也必须开始学习扛起一国皇后的重任了。
二人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魏云卿边绣着荷包,边看着榻上枕着胳膊看书的天子,朦胧的灯火,勾勒出他俊秀标志的侧颜轮廓。
她心不在焉地绣着荷包,思绪不由自主就飞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魏云卿绣的乏了,就放下针线,爬到了萧昱身边,挨着他,伏到了他的胸口。
萧昱低眼,看着趴在自己的胸口的小皇后,灯火在她眼里跳动,看起来亮亮的,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萧昱把书放到一边,专注问她,"怎么了?"
魏云卿抿着嘴,往窗外使了使眼色,暗示他夜色深了,面含羞涩道:“你说怎么了?”
萧昱看着突然变的娇媚可人的小皇后,身上热了起来,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窗外,却没看懂她的暗示,只看到有焰火炸开,便道:“你是想去看焰火吗?”
魏云卿脸一垮,连连摇头道:“不是。”
“那你想怎么样?”
魏云卿百般暗示无用,有些泄气,锤了一下他的胸口,对他抱怨道:“你好久都没给我数牙了。”
话音落,萧昱怔住,空气有一刻凝滞。
就在魏云卿有些沮丧地要爬起来时,萧昱恍然大悟,立刻把人拉住,压在了身下。
猝不及防——
魏云卿仰躺在榻上,脸上染了一丝嫣红,眼光闪闪的看着他,带着某种期盼。
萧昱捏着她的下颌,命令的语气多了几分柔情,一如既往说出那两个字,“张嘴。”
魏云卿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骄傲地轻启檀口,向他展示那一口神迹。
窗外,焰火“砰”的一声炸开,五彩斑斓的火光在夜空绽放。
*
除夕将至,皇后官署的官员陆续都已返回了家中。
宋逸留到了最后一刻,这天封存了官印,准备归家。
将要离开官署时,内监来给他送了皇后的赏赐。
宋逸摇摇头,“皇后已经赏赐很多了,臣不敢再受。”
“之前的赏赐,是宫中例行赏赐,这一份,是皇后私人所出。”
宋逸神色一动。
“皇后说,她听闻令堂近来多病,大人为官清廉,积蓄不丰,令堂拿药看病,花费许多,恐有不足。这些药品钱财,是皇后以家人之礼,来孝敬令堂的,大人是孝子,怎么能让母亲疾病无医呢?”
宋逸沉默着。
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母亲独自抚养自己成人,幼时家贫,母亲还要自己织布做针线贴补家用。
如今他虽入仕有了俸禄,可母亲在父亲改葬后,终日哀思,身体愈发不好,近来都是与汤药为伴,他那点儿俸禄,维持母子二人的生活,加上为母看病,早就捉襟见肘。
魏云卿想是得知了他的情况,才会额外赏赐,并且给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宋逸没有再拒绝,坦然接受了皇后的赏赐,返回家中。
*
除夕之夜,帝后同庆。
子时一到,天子于式乾殿行开笔仪式,将玉玺御笔取出,寓意着新一年的政务开始了。
因一早还要赴太庙祭,故而仪式结束后,天子便去暂做休寝了。
先前,皇帝初一都要住在太庙斋宫沐浴斋戒三日,而今皇后正位中宫,帝后同拜太庙,便免去了斋戒的仪式。
魏云卿想起她和萧昱第一次相见,便是在这太庙斋宫。那一次,他握着自己的手,扶起了自己。这一次,他挽着自己的手,同拜列祖列宗。
转眼,一整年就过去了。
祭拜之后,帝后便直接回宫了。
回来后,杨季华就匆匆来跟魏云卿回着话,说太师府来信,江姨娘除夕夜的时候过身了。
魏云卿大为惊愕,心口重重一沉。
她虽然跟江姨娘没什么感情,可毕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年有余,听到这样的噩耗,还是止不住眼涩。
出了江波的事情后,江姨娘大受打击,又被宋太师幽禁后宅,终日郁郁,伤神过度,便失了精气,年初还张扬得势的妇人,一朝失势,便说没就没了。
魏云卿不由一阵叹息,宋朝来曾经百般看江姨娘不顺眼,如今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听说咽气前,眼都没闭上,含恨而终的。”
魏云卿愕然,“怎会如此?”
杨季华叹道:“听说江氏临终前就是想听儿子叫她一声娘,可宋府尹到底没叫出来,母子心结,至死未解,唉……”
年关时,京城内外官衙都封了印,宋瑾也离开河南尹官衙,回到太师府过年。
人之将死,念的都是自己最牵挂的,即便因为江波之事,母子有了心结,可临终前,江姨娘还是想见见宋瑾。
她生了两个儿子,却因妾室的身份,两个儿子都不能认她为母,临终前,她就想让宋瑾喊她一声娘,认她这个生母。
宋瑾百般煎熬,他跪在江姨娘床边,至江姨娘咽气,都没能喊出口。
江姨娘自嘲可笑,圆睁着眼,含恨咽气。
宋瑾伏在江姨娘身上痛哭失声,终于艰难地喊出了那声“娘”,合上了江姨娘的眼。
魏云卿心底大动。
宋太师唯一的嫡长子早逝后,才开始培养庶子接班,宋瑾兄弟才得以出头。
可庶子的母族终比不上嫡子,江氏无法给宋瑾兄弟任何政治助力,故而宋瑾兄弟自幼都是养在嫡母王夫人身边,认少府卿王崇为舅舅,与江姨娘母族并不亲近,江姨娘一直引以为恨。
江家本就富有,无需卖女儿给权贵做妾,当初,宋太师在酒庐见到江姨娘姿色,很是喜欢,想讨她做妾时,她的父母本是不愿意的。
是江姨娘劝说父母,说他们门第寒微,若是与权贵人家结亲,将来或许大有好处,为家族门户计,让父母无需怜惜一个女儿。
江氏这才把江姨娘嫁给了宋太师做妾,可不料一入公门深似海,即便生了两个儿子,儿子也不能认她做娘,更遑论提携她家的门户。
江氏经商,富甲一方,可士族与庶族之间天然有着一道鸿沟,他们再富,也是庶族,世家再穷,也是士族。
门户门户,为了门户,一个女子牺牲自己的一生,屈身做士族妾,以为可以成家族门户,可她终究是赌输了。
魏云卿心中万般感慨,这门户私计,也不知荼毒了多少人,扭曲了多少人。
*
因着温袁两家悲剧,以及江姨娘去世之事,魏云卿近来都有些情绪低沉,这个年都没怎么过好。
转眼半个月过去,上元灯节的时候,杨季华告假归家过节,一早就来跟魏云卿辞行着。
魏云卿笑着道:“倒是羡慕你,还能回家过节,我却要冷清清呆在宫里,清溪灯节热闹,你便替我去看一看。”
杨季华道:“等我回来时,给皇后带一盏灯,就当是皇后也去看过了。”
“那我可要那灯节上最好的那一盏。”
杨季华点头道:“只要是能买到的,一定难不倒我,可若是花钱不行,我就不敢保证给皇后带回来的是最好的了。”
魏云卿一笑,跟她摆摆手,杨季华便告辞了。
下午时,吴妙英带着几个小宫人在廊下扎灯笼,过节时,内府自有准备宫灯装饰,她们不过是自己扎着玩儿罢了。
萧昱自初八开朝后,便一直忙于政务,如今正在主持朝廷重修氏族志之事。
氏族志,是士族显赫身份的象征,可也清楚记载了各大家族的联姻情况。
名义上是修氏族志,实则是为了摸清各大世家最新的权力分布。
废九品不是一纸诏书的事,强行推行必然失败,无疾而终。他必须先知己知彼,才好制定下一步政策。
黄昏,萧昱批完最后一道奏折,合了起来,放到书案上。
夕阳西斜,云霞满天,萧昱步出殿外,看着内监开始陆续点起早已张挂好的宫灯,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着。
萧昱站在一盏灯下,对梁时道:“今天是上元灯节吧?”
“是啊,又是一年灯节了。”梁时满面含笑道:“去年这个时候,奴婢陪陛下在宫外看灯,别提多热闹了。”
萧昱思索着,来到了显阳殿。
魏云卿在和宫人一起扎灯笼,宫人们嬉笑玩闹着,廊下一片欢声笑语。
萧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扎的灯笼,是一只胖乎乎的莲花,她正提着笔给花瓣上色,便问她,“你想不想去宫外看灯?”
魏云卿仰头看了看他,微微愕然,犹豫道:“这会不会太过兴师动众了,我们扎几盏灯,在宫里看也是一样的。”
萧昱想,那可不一样,她过往都是在宫外过的灯节,如今却要委屈在宫里过这样冷清的灯节。
“我们微服出行,不会兴师动众。”
魏云卿脸上随即漾开笑容,“真的可以吗?”
萧昱看着她,想起去年灯节时,她那灿烂的笑脸。近期沉重之事太多,她情绪低落,很久没有笑的那么开心了。
他想,他可以让她重新绽放笑颜,一扫近期的阴霾。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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