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去年八月生子,如今王家小大哥儿一岁零三个月,正是牙牙学语。
一个三头身奶娃娃,白白嫩嫩,穿着大红袄,胸前挂着金锁片,头上留着桃子头,被乳母抱了进来。
一进屋子,这奶娃娃不看旁人,目光直落到何氏身上,挥着小胳膊往何氏身上探:“娘,娘……”
何氏看着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等何氏起身去接,王守仁已经起身了两步过去,将小大哥儿接到怀里。
“爹,爹!”小大哥儿“咯咯”地笑着,小身子一窜一窜,伸手去抓王守仁头上的发簪。
王守仁抓了他的小肉手,道:“你师兄来了,快来见见你师兄……”
小小婴孩,又哪里晓得什么是“师兄”,顺着王守仁转身望过去,看见沈瑞,也不认生,只露着米粒牙笑着,嘴边亮晶晶地。
沈瑞仔细地看了几眼小师弟,满心新奇,都说外甥像舅,可眼前这小大哥儿长得却不像何家人,五官与王守仁倒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婴孩版的王守仁。
上辈子曾听姐姐念叨过一句,从遗传学来讲,父肖子是对婴儿的一种保护,更能激发父亲对孩子的疼爱。毕竟没有十月怀胎,没受过孕育之苦,对于孩子,父亲就比不上母亲。
只是这奶娃娃嘴边那银丝亮闪的,是口水吧?眼看就要滴答在王守仁身上。
王守仁却是没有嫌弃,掏出块帕子,给儿子擦了口水。
“快叫师兄!”王守仁笑眯眯对儿子道。
“西兄……”小大哥儿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话。
爹娘在身边,即便是有生人在跟前,小大哥儿也不觉得怕,在王守仁怀里跟麻花似的拧成一团,非要下地来走道。
王守仁就弯腰放下儿子,一只手在后边护着。
虽说才十五个月,不过小大哥儿走路已经无需人扶。
他似对沈瑞有些好奇,晃晃悠悠走路到沈瑞跟前,抬起小脑袋瓜子,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沈瑞见了欢喜,伸手抱了起来。
小大哥儿也乖巧,看了看沈瑞,又望了望笑眯眯观望的爹娘,嘴巴一张:“西兄……”
沈瑞掂了掂手中分量,咋舌道:“小大哥儿分量可不轻,同我们四哥差不多……”
四哥是前年重阳节生日,比小大哥儿大十一个月。不过因剩下来孱弱的缘故,即便调理了两年多,也是看着不错罢了,同健康的婴孩比起来,到底差些。
王守仁道:“这小子生下来就壮,将八斤的分量,打小饭量也大,连乳母都要两个。”
沈瑞听着这个分量,虽为何氏后怕了一下,不过更是为王守仁高兴。
王守仁年过而立才得了长子,如今小孩子养大又不容易,小大哥儿自然是身体越结实越好。
师徒小别重逢,王守仁与何氏就留饭,沈瑞也不客气,就在王家用了午饭。京城虽不少人家是两餐,可因王家也是南边人,依旧留着南边习惯,一日三餐。
因徐氏有吩咐,沈瑞就问了何氏归省的事。
何氏当年是新妇,就随着丈夫回乡,如今回来,自然要先带了孩子去娘家。
“昨儿二郎来了,我娘那边也急着,我与大爷商量着是明日过去。”何氏笑道。
“母亲可惦记表姐呢,说等老师与表姐忙过这几日,就请你们家来,要为你们洗尘。”沈瑞道。
徐氏视何氏为骨肉,何氏心中对这姨母也亲近,不过想到沈家并不是长房,她神色就有些勉强。
早先不管乔氏如何指责她,她都不怕,现下却是愧疚中带了几分担忧。愧疚的是,自己并没有“从一而终”,另嫁他人为妇;担忧的是,丈夫对因这段往事会心存不快。
即便是徐氏相邀,何氏也不敢点头,迟疑地望向丈夫。
王守仁比她年长十几岁,哪里看不出妻子的忐忑?只是他素来豁达,并不是小气之人,怎么会去计较这些。沈家本就与王家有旧,如今又是拐了弯的姻亲,且他与沈瑞的师生关系这这里摆着,自然是亲近的好。
至于过去之后少不得成了外甥女婿身份,王守仁倒是不在意。沈沧本就是与王华平辈论交,即便王守仁收了沈瑞做学生,在沈沧面前也是执晚辈礼。
“等到令尊休沐,少不得过去打扰。”王守仁痛痛快快地道。
沈瑞心里算了一下,那就是在几日后,便道:“要是天气不好,就不要携了小大哥儿去,这也是母亲的原话。她老人家虽惦记着看孙子,可老师与表姐既回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王守仁笑道:“哪里就能冻得了他?现下每日还要叫人抱着出去转转的,只闷在屋子里是不肯依的……”
*
南城,明时坊,沈宅。
地上落雪已经扫了,光秃秃的小院露出青石板路来。乔氏扶着婢子的手,从上房里出来,望向西厢时就带了担忧。
等进了屋子,乔氏便低声询问从西厢回来的乳母,道:“二叔怎么样了?”
那乳母道:“奶奶放心,二爷是昨儿受了寒,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说是吃两日发发汗就好……”
乔氏扶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太太哭天抹泪的,不知道的,倒像是二爷不好了似的……”
那乳母站在门口,挑着帘子往外头瞅了瞅,见一人从西厢出来,去了上房。
“大爷去上房了,当是宽慰太太去了,奶奶是不是也过去?”乳母道。
乔氏眉头微蹙,又松了开来,轻叹了一声,袅袅从东厢里出来。
到了正房,就见白氏包着头发倚在床头“嘤嘤”地哭。
乔氏先前已经被磨了一上午,眼下听到这哭声,就觉得头疼。婆婆这般作态,乔氏颇为意外。她本以为身为寡母,教养大两个儿子,即便看着是温柔之人,定也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没想到竟然是一团面团,遇事半点主意都没有,除了哭就只有哭。
乔氏进门不过半月的功夫,白氏就哭了三、五回。开始时乔氏还忐忑不安,后见丈夫并无迁怒自己之意,便也习惯了。
昨天沈琇回来,就有些不舒坦,今早婢子进去叫人时已经烧的糊涂。
等婢子发现,告诉白氏,白氏颤悠悠到西厢一瞧,就开始哭天抹泪。至于延医问药,都是沈琰的事,她倒是一概不理。
乔氏虽是长嫂,可叔嫂年纪相仿,瓜田李下需避嫌,就在白氏身边服侍,并没往小叔子身边凑。陪着白氏一上午,她差点要被眼泪给淹了。
“娘,二弟没事。就是昨儿雪大,他顶雪回来,有些吹着了,吃几剂药就好!”沈琰轻声劝慰道。
“可怜的孩子,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要是有人服侍,哪里就能让他烧糊涂了?”白氏哽咽道。
沈琰听了,眉头微蹙。
早在乔氏进门前,白氏怕官家出来的儿媳妇高傲,就要买个婢子给沈琰做通房,被沈琰拒了,一直没有死心,如今不过借着沈琰的病旧话重提罢了。
乔氏进门半个月,对待白氏这个婆母,朝夕定省,十分恭敬孝顺。看在沈琰眼中,自然是十分满意。可是白氏始终不忘去年进京后乔家的怠慢,当面和和气气的,私下里对儿子各种抱怨。幸而沈琰是个明白人,知晓自己亲娘毛病,不过是听了就过,没有往心中去,否则夫妻情分就就崩了。
沈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就见乔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侍候立一旁,鹅蛋脸上依旧温温柔柔。
沈琰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娘,二弟明年要参加乡试,眼下最是要紧的时候。少年人本就心性不稳,要是因男女之事分了心思,岂不是耽搁了大事……”
白氏不死心道:“老二明年回南京,身边也总要妥当人服侍。家里的不行,就寻牙子好好挑挑,买个妥当的来……”
沈琰摇头道:“不妥,前程紧要,这些事儿子自有安排,总是为了二弟好。娘您好生歇着,就别操心了……”
白氏知晓自家长子的脾气,说了不行就绝对不行的,便觉得怏怏,看着旁边站在的乔氏,越发觉得不顺眼起来。
乔氏只作不见,低声道:“大爷去照看二爷吧,妾在这边服侍婆婆。”
沈琰也不放心沈琇,便点点头。
白氏越发气闷,往靠枕上一歪,道:“我短了精神要歇歇,你们别在这里杵着了……”
沈琰听了,也不多话,只上前掖了掖白氏身上的被子:“那娘您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
白氏皱着眉点了点头,心里却酸的不行。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这才半个月,儿子媳妇就成了“我们”,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听着门帘撂下的声音,白氏抬起头望向门口,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
南城书院,教舍。
夫子在前面拿着出,正给大家讲时文“破题”。沈珏坐在下首,只觉得身上飘飘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即便手心是热的,也能摸出额头滚烫。
沈珏不由后悔,自己实在不该逞强。今早既难受,就不该硬撑着来上学。可是眼下夫子在上课中,自己也不好立时起身。他咽下一口吐沫,觉得嘴里越发干了。
在南城书院的几个教舍中,沈珏所在的班人数并不算多。
同白衣班那些童子少年相比,这边童生班多是十六岁以上少年与青年。因这个缘故,书院里的炭火便也紧着白衣班那边,这边只是不冷罢了。
对于正在发高烧的沈珏来说,却是难熬。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皮越来越沉。
沈珏实是受不住,就慢慢矮下身子,趴在桌子上。
崔夫子最爱讲大课,一堂课下来也将一个时辰,现下当到一半了,还需要熬半个时辰,昏昏沉沉中,沈珏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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