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的第一天赵州就遇到了暴怒中的始皇。起因是昨夜一名宫女偷偷带妃子靠近他的个人行宫,妃子在外弹唱,令始皇怒不可遏。将那宫女杖刑之后,始皇将妃子也关入旁宫,禁闭半年。
恰好是赵信回家告诫赵州这一日。
赵州对于始皇的严酷又多了一个认识,他站在宫门之外,清点着周围的手下,让他们做好布防,任何人来访都必须上报,不可随便放入内廷。
第一夜赵州决定彻夜站岗。
他站在宫门外,身体笔直,手摁在腰间刀柄上,不时注视着四周。夜里他的属下尉官给他送来肉食,赵州拒绝了,饱腹之后容易困顿,今日需保持谨慎。
按照始皇要求,夜里能够站在他宫门处的只有公车令,其余士兵都只得在庭院里巡逻,不得靠近,防止叨扰。
赵州模模糊糊听到门内传来女子的声音。
始皇正在和一名女子交谈。
正当他要听清两人说了些什么时,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清幽的声音:“又见面了,赵中侯。”
褒姒!
赵州猛地回头,噌的拔出短刀,双眼牢牢注意着四周动静。入夜后宫墙周围都挂了灯笼,倒也不暗,只是赵州一番寻找还是没找到褒姒的影子。他明明记得那只虫子已经死掉了,甚至自己还将它掩埋……难道褒姒真的如她所说是什么天人?不是虫妖?
“嘘,赵中侯。”褒姒在他耳边道。
他终于注意到了,那是一只趴在自己肩头皮甲搭扣处的小虫,和之前抓住的那只不太一样。
“你现在明白了吗?我的同伴,妺喜正在你的君主那里,告诉他秦国不过是大地上一个较大的国家罢了,在西面还有很多不比六国小的国度,北方,南方,跨过海洋还有一个金之国度……”褒姒轻笑,“始皇可真是相当尚武。”
赵州一凛:“你是想要挑起战争!”
他内心引起轩然大波,好不容易秦国扫六合,建立一个空前巨大的帝国,此时极其需要休养生息。一旦再开战火,秦国子民受难,原本就不安分的六国遗民必定会蠢蠢欲动,那时又是一个战乱之世。
“非也。”褒姒一笑,“不过是让君王心存敬畏,天下之大,能人之多,非一人可驭。知道越多,他才会越是励精图治,而非沉迷于享乐……赵中侯,你可该感谢我族才对。”
赵州皱眉:“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天人一族很多年已经没有男胞诞生,我们需要一名男胞……之前我们商议一番,已否决了从童子入手。我很看好你,想要和赵中侯当朋友。”
“不可能。”赵州一口否决。
“不要拒绝太快……有人来了,下次再会。”
虫子轻盈地飞入夜色中。
却是一名士兵前来报告说,前方有火光,赵州令人守在外面后带人查询了一番,发现不过是宫女打翻了烛台。
连续几日,赵州都如同石像一般站在君主门外,目不斜视。
屋内不断传来女子低语,伴随着始皇不时的惊叹、笑声,让赵州日益担忧。
这一日夜,始皇特意召见他。
“孤与赵信于微末时相识,那时整日心惊胆战,谁也不会想到今日所为。”
这还是成年之后赵州第一次单独面见始皇。他印象中的始皇是自己幼年见到的那个永远高仰着头、阔步于咸阳城中,甚至不屑于带除赵信之外的其他随从之人。他道,大秦之人,皆可变为百战之兵,寡人身处雄兵之中,何惧之有!谁能伤孤!
气势雄浑,的确有天下雄主的气魄与风范。
虽然后来不幸一语成谶,燕国刺客荆轲险些刺杀秦王成功,可事了之后秦王当时还召集一众武官向他们表示,我大秦也要有如此孤高之士,天下归心,何愁不能一统!
那时的秦王还未称帝,却具有一种让人心潮澎湃的雄主气势,他具有一种敏锐洞察优劣的能力,对于天下人才都求贤若渴。
可眼下,始皇却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他面部已然下垂,眼角皱纹很深,一双本来极为明亮的眼眸也变得有些暗淡,他似乎也矮了一些,只是依旧身体笔直,无论是站或坐都让人无法轻视。
可毕竟始皇老了。
“赵信有些事无法理解寡人,赵州,你是年轻人,年轻人一定要有破除常理的勇气。”始皇似若有所指,他指了指斜下方的座位说,“坐。”
赵州拱手之后领命坐下。
“盗童案是你最早察觉的,寡人本意是提拔你到军中历练,往后可以做一名将军助孤镇守边疆……可赵信硬要告老还乡,寡人只好委屈你暂时接替你父亲的职位。赵州,不可废弃武功,骑射、枪马、步战、行军方略你都要继续操练,有朝一日必定有你大展宏图之时。”
一番话由始皇说来,赵州依旧难掩激动,立刻单膝跪下表示不负君王期许。
“好吧,如今寡人暂且不是君,你暂且不是臣,寡人发现一件趣事,想和你说说。起来起来,别跪着,无他人之时,你就是寡人子侄,不必多礼。”始皇摆摆手,“赵信可给你说过,宫中有一位姑娘?”
赵州摇头:“家父并未说起。”
“赵信啊赵信……”
始皇不知是笑还是哭,眯起眼睛凝视着赵州,似在判断他是否说谎,让赵州心里有些打鼓。
“寡人遇见了一位奇女子,她的名字有些特殊,叫妺喜。”
赵州恰到好处地睁大眼:“那不是夏桀之后吗?怎么可能……”
始皇傲然一笑:“因她并非凡人,而是天外之人。自然不受这方天地寿命约束,来去自如,鬼神莫测。”
赵州沉默以对。
“妺喜,出来吧。”
随着始皇说话,一个清脆的女声道:“妺喜见过赵公子,叨扰始皇,还请勿怪。”
赵州左右看去,果然依旧未能找到丝毫人影,睁大眼寻找她可能附身的小虫,依旧无果。
始皇却以为他是被眼前惊人一幕弄得目瞪口呆,拍了拍他肩膀:“不必惊恐,天人本就没有身体,无法被凡人洞察,寡人虽乃帝王,亦无法看到。”
说罢他站起来道:“妺喜精通天文地理、山川地势、天象晴雨、海外之物、方外之人,乃至天外天,各方世界都有涉猎,实在是一位奇人先生。若不是妺喜来历太过于神异,寡人曾想过封她为官,助我大秦子民开阔眼界,一览世界山川之壮丽,各族奇人之风物。可惜妺喜不愿,只得作罢……”
“多谢始皇厚爱,妺喜无法担此重任。”妺喜极懂礼节,“妺喜不过是身份特殊,看得多一些,年岁比较长罢了。”
“太过谦虚了,光是世界是球状的这一点就足以震惊世人!”
始皇击节赞叹道。
赵州有些惊愕:“不是天圆地方吗……”
“并非如此。”妺喜轻声解释道,“秦国所在这一方世界也好,外部世界也罢,均是类似于球状果子一般的形态。”
赵州质疑道:“那行走于上方之人岂不是会滑倒,下方之人更是无法脚踏地面,反而应该是坠向空中。”
“赵公子思维敏捷,”妺喜首先赞叹了一句,缓缓开口道,“赵公子去过沿海之地吗?”
赵州点点头,他曾在军伍中历练,也曾去过海边越国之地,只是大多海船实在不宜远航,无法与海外之民互相贸易往来,只有等待他们从海上而来。
“那么赵公子应该看过船从海平面一路驶向海岸的过程,在远处,最初看到的是船的哪一部分?”
“自然是桅杆。”
“然后呢?”
“然后是风帆,最后是船体……”
说着说着赵州突然语塞。
这不就证明了天圆地方的错误吗?既然地是平整方形的,走到哪儿只要天色很好应该都能够望到极为远的地方,可海上最开始只能够看到最高的桅杆,继而是风帆,最后才是船体……这无疑是在说,世界是斜的。
看着失态的赵州,始皇很满意:“寡人最早听到时也是如你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古人的确有过很多珍贵经验,可古人延续的某些想法也未必正确,都说仁政才是君王之像,比寡人仁政的君主不知几何,无一不被大秦军队击溃,献上国土与子民。万事万物,都得实践才能够辨别真伪。”
“始皇之见识与开放,实乃妺喜仅见。”
始皇突然问:“孤与夏桀如何?”
“自然是始皇远胜夏桀,夏桀最爱美酒美人,虽说他的确是一位品酒宗师与制酒天才,可作为君主是失职的,妺喜未能劝阻,至今心中有愧。”
始皇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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