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众人回了阆都。
郁行安洗去风尘之后,先入宫拜见圣人。
宦者葛知忠一路将他引到千定宫侧殿,笑道:“大家正在服丹,还请郁翰林稍坐。”
圣人身边的奴仆,常称圣人为“大家”,葛知忠就是圣人最倚重的宦者。
郁行安颔首,见到侧殿还坐着工部的佘尚书和三品文散官杜大夫。佘尚书连忙站起,和郁行安拱手寒暄几句,再各自坐下。
葛知忠在旁边吩咐小宦者:“没眼力见的东西,还呆立在此处做什么?没见郁翰林来了?重新去煎一釜茶来。”
小宦者诺诺应是,将才煎的茶端下去,重新煎了茶呈上来。
葛知忠立在侧殿,和郁行安聊了片刻,说要回去服侍圣人,郁行安让他去了。
杜大夫冷笑道:“难得见到葛大监这样上心。”
郁行安顿了顿,问道:“不知佘尚书来此有何事?”
佘尚书道:“我听闻百里老夫人要从阆东回来了,特地去了肖家,求来百里老夫人的修缮图纸,欲献给圣人。”
杜大夫见郁行安不搭理自己,气得翻了个白眼。
两人又聊了许久,圣人还未出来。
郁行安放下茶碗,偏头看窗外的日光。
天光大盛,照射在皇宫的卷翘重檐上,极为刺目。
他入宫时是辰时一刻,现在已经是午时了。
又过两刻钟,葛知忠来了,说圣人想先见郁行安。两人穿过廊庑,入了正殿,只见圣人身着常服,精神抖擞。
这是很少见的。虽然圣人总是强撑,但大臣们都知道圣人身子不太好。圣人平时总是面色苍白,又极瘦,像一根撑起华服的长竹竿。
郁行安行礼,圣人满面春风地携他起身:“爱卿总算回来了。今日天朗气清,我想寻人作诗,想到你不在,只好传了杜大夫。”
郁行安谢过圣人厚爱,说了阆东发生的事,又道:“据臣所查,阆东平民,八成已沦为世家佃客。这些佃客衣食无着,世家又借此偷避赋税,贫弱者众,民穷财尽也……”
圣人听得认真,听到郁行安谈起国库,神色更是郑重起来。
他叹息道:“国用不足啊。阆东渠之事你也知晓,蜜州地动又尚未拨款,还有山北道的军粮……朕思前想后,眼下还是阆东渠和山北道之事更重一些。只是想到蜜州子民,朕实在夜不能寐!”
圣人说话时,郁行安闻到很浓的丹药香气。他看见殿中有一个雕龙刻凤的丹炉,炉边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
他们交谈时,道士也未曾退下。郁行安认得这个道士,他叫金问仙,是金鸟寺住持的至交好友。
郁行安劝慰了圣人几句,圣人见他望向道士,便道:“问仙是得道高人,连吃几月他的丹药,吾竟似宿疾一扫而光,容光焕发,连午膳也无须用了!”
郁行安沉吟。
金问仙炼丹,所耗巨靡。虽然圣人并不像穆宗一样追求长生不老的仙丹,但他如今吃的这些丹,每一颗都够活数万蜜州民众。
而圣人每日服丹三颗。
郁行安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圣人不如拨款赈民,让蜜州子民感沐天恩,明年蜜州的赋税还能收上来,又避免了瘟疫和饿殍遍野的惨剧。”
蜜州赈灾之事,其实郁行安已经和圣人掰扯许久了。圣人一听郁行安旧事重提,连忙说国库没钱。两人来回拉扯,郁行安实在不悦,扫了一眼金问仙。
金问仙本来在捋胡子,仙风道气,在心中算自己谋来的银钱。
他最爱钱了,尤其是黄金,他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正是为了让自己走财运。
他一辈子都没走财运,到了这个年纪,凭着花里胡哨的炼丹术,他竟得到圣人的青眼。他其实已经看出圣人活不长了,圣人每吃一颗丹药,就更少几日寿命,只是精神会好一些。
他精心计算圣人每日可吃的丹药,以让自己获得最多的银钱。此时,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
郁行安似乎对他很不满。
金问仙回想着郁行安和圣人的对话,正欲对郁行安的目光置之不理,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叮嘱。
——问仙呐,招摇撞骗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得罪那些能轻易把你弄死的人。
——师父,什么是“能轻易把我弄死的人”?
——唉,为师跟你说相人你也不懂,你只记住了,那种家世极好的,极有能力的,还有站在“势”上的人,你都不要得罪。
正因这句话,金问仙来了阆都之后,首先是巴结崔宏宁。后来他在圣人身边,见多了来来往往的大臣,本来已经将师父的叮嘱抛之脑后,此时被郁行安一望,竟莫名想了起来。
这个郁行安,似乎是三样全占啊……
金问仙摸胡子的手一顿,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说道:“圣人,贫道方才掐指一算,圣人如今身子大好,每日已不必进三颗丹药了。”
圣人忙道:“依真人所见,吾每日应服几丹?”
金问仙道:“一日一丹即可。须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万事过犹不及呐!”
圣人极为信服,转头继续和郁行安说话。郁行安又略劝几句,圣人果然松口,同意赈灾。
金问仙心下得意,偷瞟郁行安,却见郁行安再没有看过他一眼。
金问仙脸色一僵,旋即在心中安慰自己:挣钱!挣钱要紧!
郁行安又和圣人聊了一刻钟,圣人说晴日正好,要听人作诗,葛知忠连忙命人准备仪仗,又叫上杜大夫和佘尚书,一行人去了御花园。
虽然郁行安饿着肚子,而且刚刚提到阆东佃农之事,但他仍然先随着圣人闲坐,又和杜大夫各自作诗两篇。
圣人读过,笑道:“杜爱卿,你今日作的诗不如行安啊。”
杜大夫连忙陪笑:“臣的诗作如何敢与郁翰林相比?这岂不是萤火与皓月争辉么?”
圣人愉悦大笑,郁行安重提佃农之事:“圣人,这佃客不入户籍,地位低贱,于国于民无利。阆东……”
杜大夫听了一会儿话音,连忙道:“郁翰林这是何意?竟要改佃农之制么?”
郁行安点头,杜大夫道:“这如何能行!”
圣人问:“哦?杜爱卿何出此言?”
杜大夫道:“那些佃客本就是贱民,一不愿辛勤劳作,二没有才华加身。世家收下他们之后,日夜督促,他们才肯挥两下锄头。郁翰林,你也是世家子,怎可为这些贱民说话?”
圣人看向郁行安,佘尚书握着河渠图纸,往后坐了坐。神仙打架,他不敢插手,万一圣人问他的意见呢?
郁行安道:“我虽为世家子,更是大裕民。我是为圣人着想,为吾国说话,吾国北有狄人,西有西丹,群敌环伺之下,必百役并作,方能凤引九雏,民康物阜……”
杜大夫强行辩了几句,但他辩不过郁行安,加之圣人偏帮,他气焰渐消,最后讪讪告退。
郁行安被圣人留下说了一会儿话,随后告退。圣人让葛知忠送他,葛知忠将郁行安一路送到宫道,说道:“郁翰林受饿了,奴命人去做点心,可惜御厨手脚太慢……”
郁行安道:“劳大监费心。”
葛知忠精神一振,更是高看郁行安一分。
那些达官贵人只会拿鼻孔看他,哪怕他是圣人最看重的宦者,那些人背地里也不过一句“阉奴罢了。”
可他岂是天生的阉奴?大裕的一切皇家所用,皆从各州征收,包括宦者。他也是被捉来阉了,一路送到阆都来的。
只有郁行安,哪怕对待他们这些人,仍是谦和的。
他便多走一段路,将郁行安送到宫门,却看见郁行安的从人们马车边,按住了几个人。
“这是怎么了?”葛知忠上前一看,“哎,怎么是杜大夫?”
乌辰道:“郎君!杜大夫从宫中出来,一言不合,竟取出佩剑想刺郎君的马!奴上前去拦,杜大夫竟还想将奴刺死!奴不得已……”
杜大夫“呸”了一声,冷笑道:“你一个奴仆,莫告状了!我乃长公主的独子,郁行安,你还不让人将我放下?”
杜大夫是长公主的独子。穆宗去世后,长公主入了宫廷,竟突发疾病,暴毙身亡,圣人悲切万分,十分善待杜大夫,从没有人敢这样对他。
郁行安望着杜大夫,蓦然低笑一声。
葛知忠很少看见郁行安这样笑,分明是笑着的,却不复以往的温润如玉。
他道:“劳烦大监将此事禀给圣人。”
葛知忠本就不想掺和此事,连忙趁机离开。不久之后,他满目震惊地回来,说道:“圣人口谕,将杜大夫收至大理寺关押。”
这是要审了,起码得被夺个官职。
杜大夫难以置信地被押解下去。郁行安抬起眼眸,平静地看着杜大夫被送走。
眼睫都没颤一下。
葛知忠奉承道:“郁翰林乃是国之栋梁,圣人器重啊。”
郁行安淡淡应一声,上了马车,命随从离开。
马匹却因被划破了皮,出了血,受了惊,在原地僵持。
郁行安下马车,指节曲起,摸了摸这两匹马。
乌辰道:“郎君,这可如何是好?府邸那么远,奴去租一辆马车可好?”
“不必了。”郁行安道,“我慢慢走回去便是,你好生照顾这两匹马。”
乌辰应是,带人安抚马匹,郁行安带着剩下的几个从人,慢慢走在阆都的街道上。
仍旧有许多小娘子驻足看他,偶尔有花朵被扔到他面前的地上。他从这些鲜花上迈过,视线落在远方。
阆都永远喧嚣美丽,道路宽阔,车马无数,日光镀在这些人事上,如同一卷传世之画。
郁行安想到了圣人身上的丹香,扔进丹炉里的无数财帛心力。而蜜州遭遇地动的百姓,轻伤被拖成重伤,最后还可能爆发瘟疫,朝堂却已无几人关心。
阆东佃农痛哭流涕地对他说,自己身无长物,只能日夜为世家耕种,却仍一无所得。杜大夫说这些人本就是贱民,被日夜督促,才肯挥两下锄头。
“小娘子,那似乎是郁翰林呢。他怎么一个人走在街上?”侍女道。
苏绾绾正在翡翠阁中挑发饰。郁四娘总是和她谈学问,于是她送了郁四娘几卷书,郁四娘吞吞吐吐地对她说,自己其实更爱华服首饰。
这回,她感念郁四娘送的防晒霜膏,才在此处挑挑拣拣。听见侍女的话,她走到窗前,低头一望,果然看见郁行安走在大街上。
此时正是黄昏,阆都的大街两旁种了各式各样的树木,他披着一身橙红色霞光和婆娑树影,迈过偶尔丢到他身前的鲜花,清隽俊雅,如清风朗月。
“唔,他心绪不太好呢。”苏绾绾道。
“小娘子如何得知?”侍女也站在窗前。
“嗯……他没笑。”
“是么?”侍女迷惑地回想,“郁翰林平日也笑得少。”
“他面色也比平日更凝重些。”
侍女扒在窗户上,探身瞧了瞧:“没看出来……不过他衣袖有血迹呢!”
郁行安平日总穿淡色的衣裳,一点点血迹也很显眼。苏绾绾正待细看,郁行安进了一家酒楼,不一会儿,又出来了。酒楼的博士对他点头哈腰,他步履风流,出了大门。
侍女道:“这可是望仙楼,郁翰林来得不巧,想是今日去的人满了。”
苏绾绾在窗前细看,这回她看见了郁行安衣袖的血迹。
原来郁行安也会沾上血么?
侍女道:“郁翰林许是饿了,但这条街只一家望仙楼,他要吃上晚膳,还得再走三条街——哎,何必不骑马呢?在阆都徒步,这一下子又要耗上半日工夫。”
侍女连连叹息,苏绾绾望着郁行安的侧影,唤了一声:“星水。”
“小娘子有何事吩咐?”侍女连忙问道。
“他总是帮我,在阆东也受郁四娘嘱托,对我多加照顾。”苏绾绾垂眸,从窗前离开,“你将我方才买的玉锦糕送过去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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