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世纪末的这一天,北方科技学院的最高建筑是十二层的逸夫楼。

张鹏无疑是这个学校站得最高的那个人。

在张鹏的见识中,这实在算不上一栋高楼,六年前他第一次“下板”的那栋楼就有十五层,那年他刚满十八,把绳索系在楼顶的塑料水管上就下了板,现在想来只能用一句话总结:无知者无畏。

“蜘蛛人”这一行就是这么奇怪,经验越丰富,就越害怕——怕绳子断,怕座板断,怕风怕雨,什么都怕。不像一开始,就怕丢脸。

现在他已经不怕丢脸了,可是顺着绳子往下降的时候,逸夫楼的教室里正在上课,教室里的学生都好奇地扭头看窗子外面的他,他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无论他站得有多高,也只能像只蚂蚁在大楼的外面活动,他和这些学生之间隔着薄薄的透明玻璃,是一辈子都无法逾越的障碍。

别人有未来,他大概也有,只不过渺茫了些。他的未来全维系在一根绳子上,这条绳子把他整个人和楼顶上连接在一起,断了的话,他就没命了,未来就更无从说起。

他一层一层地落下去,到达地面,就意味着这一天的工作结束。脚踩大地的感觉踏实而幸福,回过头再去看矗立的高楼,他就会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没想过,十二层的楼也会让自己身子发软。

这是好事,一些老师傅说,这种感觉意味着成熟。

“头儿,今晚去哪儿快活?”跟在他后面落地的马三缺问。马三缺是他的工友,姓马,当然不叫三缺。这个沉重的行当需要有轻松的人际关系做调剂,所以他给每个工友都起了个外号。

时间过得真快,又到了周六,虽然周末跟休息无关,但一个平稳度过的礼拜还是值得庆祝。张鹏不假思索地回答:“老地方。”

简单清洗后,他们背着工具包,乘坐地铁和公交回到东四环外的黄骆庄。黄骆庄是外来务工人员的聚居地,算得上一个“城中城”,各种娱乐

场所应有尽有,也不乏一些上档次的饭馆,但张鹏和工友去得最多的还是“辣将军”。这是一家自助火锅城,一个人二十块钱就能吃到撑,酒水免费畅饮。尽管去年发生过食物中毒事件,毕竟没闹出人命,何况还停业整顿了两个多月,他们也没放在心上。

张鹏来自于北方金河,靠近俄罗斯的苦寒之地,尤喜吃辣。鸳鸯锅底里的特辣红汤旁人不敢染指,唯独他一片羊肉就一杯啤酒,涮得滋溜顺滑。红汤表面的浮沫,滤掉了一层还有一层,就像张鹏的好胃口,永远都没有餍足的时候。

羊肉、黄喉和牛百叶堆满了桌子,很快就一扫而空,桌子底下的啤酒瓶也数不清了。马三缺兴奋起来,问张鹏:“头儿,今晚你女朋友会给你打电话吗?”

“废话,当然要打了。”

所有人兴奋起来:“你俩隔这么远,怎么亲热?”“有一招叫精神恋爱,你们有没有试过?”“那多没劲,要不咱们今天晚上去‘小东门’逛逛,又花不了多少钱。”

“滚蛋。要去你们去,别给老子惹一身病回来,一针把你一年的辛苦钱都给整没了,到时候别找我借钱。”

“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

“老子宁愿打飞机。”张鹏拍桌子说,“我过年回家就结婚,把我女朋友接过来,不能被你们这帮孙子弄得晚节不保。”

“拉倒吧,年年都这样说。”众人嘲笑他,“你一天到晚把你女朋友吹得跟朵花儿似的,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么漂亮?”

“老子有照片,哪天让你们开开眼,什么叫真正的美女。”

酒越喝越多,话越说越放肆,好在馆子里全是光着膀子的民工,所有的话题都不在禁忌之内,啤酒瓶子倾倒碎裂的声音和划拳劝酒的喝骂制造出沸反盈天的狂乱气氛。

张鹏的目光落在一个少年身上。这少年穿着不合体的白色大褂,拎着巨大的黄铜汤壶,负责给各桌的锅底加汤,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穿梭于每张桌子中间,丝毫休息不得。张鹏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刚来这座城市的情形。那时候他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在天桥底下睡了两晚,靠着酒馆里一

对拉弦的夫妻施舍,才能保证每天有一顿饱饭吃。后来他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全给了那对夫妻。

现在这个少年,比他那时还要羸弱。

忙中出乱,少年撞到了一个人,汤水在惯性作用下从壶里倾泼出来,浇在那人白色衬衫的胸襟上。白衬衫湿津津地贴着他的胸,露出贫瘠的肋骨轮廓。即使是这样,他在犯了错的少年面前还是强壮的:“怎么搞的,眼睛瞎了啊?”

少年低着脑袋不说话。

“白衬衫”一把封住了他的领子:“妈的!不说话就行了?你赔老子的报喜鸟。”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胖女人挤开人群,脸色很难看地走过来,先是斥责少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弯腰向“白衬衫”赔礼,“对不起,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一餐我们给您免单。”

“我吃你一顿火锅花多少钱?我这件报喜鸟多少钱?”

“那您说怎么办。”

“赔。八百块钱,除去折旧费,最少七百。”

“七百太多了。”女人朝柜台后的饭店老板看过去,但是老板缩着脑袋视若无睹,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她只好赔着笑说:“三百吧,下次来我们再给你打折。”

“四百,一分钱也不能少。”

“好。”女领班用衣摆擦拭着手汗,瞪了一眼旁边低头不语的少年,“祸是你闯出来的,钱从你这两个月的工资里扣。”

“这破衬衫当抹布都嫌不吸水,居然要四百块钱?”围观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所有脑袋同时向一个方向转,目光聚集在张鹏脸上。

“跟你有什么关系?”白衬衫骂道,“谁裤裆拉链没拉好把你给露出来了。”

张鹏咧嘴笑着:“我就不信了,一个人能穿八百块钱的衬衫会跑到这儿来吃二十块钱的火锅。”他脱掉了短袖衬衫,露出了龙蟠虬结的上半身,大踏步走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衣领,翻开他脖子后面的商标看了一眼说道,

“你这鸟长得挺奇怪啊。”

白衬衫脖子被扣子勒住,喘不过气来,两条腿使劲扑腾:“我去……你放手。”

“你这个鸟没长好,少了一点。”张鹏故意慢腾腾地分辨着商标上的字,看完后放了手,“这衣服在地摊上最多卖三十块钱,都旧成这样,十块钱都了不得了,你要四百块,你怎么不去抢?”

那人把衣服下摆塞回到裤子里,挡住露出来的肚脐眼说:“你混哪里的?”

“别问,干就完了。只是别砸了人家店里东西,坏了兄弟姐妹们的雅兴。咱们现在就到门口解决。群殴还是单挑,随你便。”

“白衬衫”朝另一张桌子看过去,大概是求助于自己的同伴,却发现他们目光躲闪,并没有同仇敌忾的意思,便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回头对张鹏喊:“我去喊人,有种你别走。”

这一场争端总算收了场。女领班张罗其他事去了,闯了祸的小服务生也扭头就走,仿佛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张鹏被独自晾着,显得多余而无趣,只好笑着摇摇头回去喝啤酒。

终于喝不动也吃不动,一行人结了账往外走。张鹏看到小服务生正被老板训斥。原先在柜台后面一声不吭的老板现在吐沫横飞,用手指头戳着少年的额头骂道:“给你吃,给你住,一点都不给老子省心,你要是干不了就趁早滚。”

等到店老板教训完了,少年蹲在厨房门口的货架后面,张鹏佯装去洗手间,有意经过他身边,问他:“挨骂了吧?”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做任何回应就又低下头去,与其说是木讷,倒不如说是冷漠,这种冷漠主要来自于他的灰色瞳孔。眼中像是弥漫着一场冷雾,草木灰般蓬松干枯的头发,白得不正常的脸和嘴唇,让人很容易得出“营养不良”的结论。

“端茶送水的事虽然简单,但也容易受气,你想不想换个工作?”

“干什么?”男孩问。

张鹏告诉他“青鸟”建筑清洁有限公司正好缺人。工作有一定风险,但不会挨骂,而且工资不菲,一天能有五十块钱,结算及时,从不拖欠。

前提是身体健康,不恐高,还有年龄要满十八岁。

“年龄差点没关系。”张鹏说。俗话说行有行规,但“蜘蛛人”这一行规矩都还没正式成形,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一件事最重要,那就是要强壮,强壮,再强壮。只有强壮,才能维持长时间的高空作业。他当上蜘蛛人那一年也才十六岁,全凭一腔孤勇和惊人的饭量。这个少年无疑是太瘦弱了些,但假以时日,也应该可以和他一样强壮起来。

张鹏把自己手机号码报了一遍,让他考虑好就联系他。“我还是把号码记下来给你吧,免得你忘掉。”说完后他要去找柜台借纸笔。

“不用,我记下来了。” 少年说道。

张鹏觉得少年在敷衍他,有些失望地离开了火锅城。

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他和他的工友们在“辣将军”吃的最后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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