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夜前夕(修文)
那高高的蓝天,永远只是看着想象而已,没有人能够真的触摸到。
在城里的宅院住了三天,非花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某个富贵人家失势的小少爷,不是从荒郊野外被拯救了,而是重新进了一个稍微华丽却更加牢固的笼子。
就像是一只小鸟。或者什么宠物。
不得宠的贱宠。
每天,那个叫王妈的胖胖的妇人都会按照一日两顿送饭来,顺带着收拾屋子,侍弄院子里的花儿,给他们两个小孩洗洗衣服。
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妇人,也会唠唠叨叨,但是那些话没一句是有用的,非花问的那些问题,也被她用唠叨不着痕迹的岔开了,每天她走了之后,那扇门依然从外面被锁得稳稳当当的。
是的,被锁着。前后两扇门都从外面被反锁住了。
围墙很高,屋子里也没有梯子之类可以攀爬的东西,沉重的家具也不是非花和小铁宝能够搬动的。
幽禁,怎么说也要比在荒野中饿死然后弃尸荒院要好一点,起码现在有暖和不漏风的屋子住,有饭吃,还能感觉到周围的人气不是!
非花坐在窗前的软榻上,自嘲的想着。
窗口正对着院子里的**,暗红色的卷丝花瓣在寒冷的空气中优雅的舒展着,仿佛是冥冥中命运之神唇边绽开的冷冷的笑。
事实上,非花不但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错,还觉得这是连同上一世以来,所有过的最平静最没有负担的日子了。活着就是活着而已,他没有什么目标,也暂时不想太自由。所以,不管那些人关着他的原因是什么,他都不想理会。
他还太小了,即使有机会出去,在这样一个十足陌生的地方,他并没有把握能够活多久。与其出去被人贩子拐卖,或者沦为乞丐,非花还是宁愿呆在这个牢笼里,那些还没有到来的灾难,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但是——
好吧,他承认,事实上他只是太懒,便宜捡来的命有点……怎么说呢——不太当回事儿。就是这样,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这几天天气更加冷了,院子里没有炭,王妈不拿来,非花也没有问。
白天,他就在前院的小厨房里点了柴禾烧,用的是从屋里拿的一个锃亮锃亮的黄铜脸盆。两个小孩就窝在厨房里,在烟熏火燎中依偎着取暖。
柴火烧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火盆里就有小半盆的碎炭火,放在床前也能散发小小的暖气。
好在厨房里的柴禾够多,非花和铁宝用来烧火取暖,王妈看见也没说什么,只唠叨了几句“不要走火了”就置之不理了。
即使是在这样的冷天,非花还是坚持锻炼,每天做健体瑜伽,做一些小小的运动,譬如在院子里绕着跑几圈,做一遍广播体操,模拟着跳绳蹦跶几下,或者在屋里的大**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
不为了什么,只是单纯的想让自己好过一点。
这个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内里不知隐藏着多少毛病,多走几步路也会喘得心跳加速,骨子里的寒气好像总是盘桓不去,低血糖,蹲久了站起来就摇摇欲坠、满天星星乱飞,身体里好像总有个地方在痛,隐隐的,持续不断的。
他虽然不太拿这条小命当回事儿,可是并不代表他就要忍受身体的痛苦。
小铁宝被他拉着一起运动,不过那孩子是个没耐性没韧性的,难度大的他做不来不想做,非花只能让他每天跟着他做一遍体操,另外选了一套容易一点的健体瑜伽教他。
小孩最开始不愿意练,被非花寒着眼光恐吓了两天,乖乖的做下去了,后来也当成家常便饭一样坚持下来了。
过了将近两个星期——非花坚持自己的时间法——在一个早上,他们住的院子忽然呼啦啦的来了一拨人。
周总管,两个中年仆妇,一个满脸肥肉的老男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彼时非花和小铁宝做完了每天的必做功课——就是运动,锻炼身体——正在厨房里生火,柴禾燃烧冒出来的浓烟呛的他眼泪直流,门外的动静他并没有听到。
周总管就在那个时候推开了厨房掩着的门。
透过浓烟,他看到两个小小的孩子蹲在一个火盆边,被烟熏的咳个不停,小手不断地挥着,却不懂得跑出来。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半响,眉头轻轻的皱了一下。
非花正要避开烟雾的方向,身子往门口退了几步,然后马上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拉了小铁宝的手,走出了厨房。
“小少爷,夫人吩咐,给少爷做两身新衣。请小少爷量身。”周总管用那副严肃中带点高高在上的语气说道,脸上的神情是那种无法解读的高深莫测。
旁边站着的胖老男人在周总管的示意下,让跟着的小伙计拿出家什给非花量身,末了,又给小铁宝也量了。
至始至终,站在周总管身后的那两名仆妇都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样的仗势让非花联想起《还珠格格》里的容嬷嬷。
可是事实上,那两人的作用也确实像容嬷嬷。
因为非花量身完毕,老男人和小伙子走后,周总管对他说:“老爷吩咐,小少爷今年过府里吃团年饭。小少爷也许对府里的规矩不甚明了,故而夫人吩咐要好好教导小少爷在府里应该有的礼仪。这两位是府上的赵妈妈和陶妈妈,小少爷就跟着两位妈妈学习罢。”
非花觉得很讽刺,为了一个不知道谁提议开恩让他参加的团年饭,他就要浪费时间和体力,还有可怜的自尊,去学习那些所谓的世家礼仪。
而这些东西,也许只在短短的一个晚上的一两个小时派上用场。
但是,即使内心抗议,他还是得去学习。
也许这就是压迫。而面对压迫,如果不想惹来太多麻烦的话,忍耐总是必须的。
一个上午就在僵硬的教导和学习中过去,王妈送饭来的时候,那两位容嬷嬷终于走了。
吃饭的时候,小铁宝委屈的瘪着小嘴,嘟哝着抱怨那些繁琐刻薄的礼仪。
非花摸摸他的头发,挑出菜里的鸡肉夹到他的碗里。
在你不能抗拒的事实面前,抱怨是最不能解决问题的,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也许想要看到的就是你的抱怨,看到你犯错,然后才能拿你来开刀取乐。
下午,两位找骂和讨骂的妈妈又来了。
月府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富贵人家,从那些繁琐无比的规矩就可以看得出来,而且应该不只是一般的富商那般简单,因为要学的有些规矩精细刻薄到连看人的眼神和回话时站立的角度、吃饭时拿筷子的样子这一类都有一系列明确的规定。
有点变态。要不就是有人故意整他。
非花以前在现代的时候——他理所当然明白自己是到了一个类似电视上中国古代的地方——也曾经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高级场所,譬如晚宴,那种地方也会要求完美的礼仪。但是那样的礼仪是一种体现个人气质风度的附加物,你没做到也没什么,最多被人耻笑和排斥。
而现在的这种,似乎就像是一个教条式的框,强硬的让你站到指定的地方,超出了那个地方的那部分,也许会面临着被侧刀般的边框切得血肉模糊的境地。
那两位妈妈桑也暗示了这一点。
连着学了三天,执法者们终于说:你解脱了。
实际上,不是解脱,而是在上刑场前,走的一个过场。就像彩排。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面对危险的资格。
第四天,周总管又来了,带着上次来的那个小伙子。他把新衣交给非花,对他说:“小少爷,这是您的衣裳,去府里的时候就穿着那套。”他指指篮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的那件袍子,下面压着一双同色的靴子。
“后天会有人来带小少爷过府里,请小少爷务必记得规矩,夫人还说,到时候您可以带着您的小厮。”
周总管严肃的说着,其敬业可以比得上无可挑剔的中世纪英国管家。
非花沉默的点头,小铁宝站在他身边,露出紧张又带着兴奋的神情。
“小少爷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就走了。”
非花眼带讽刺的飞快看了他一眼,再次沉默的点头。
第二天早上起来,天飘起了雪花。
轻软的雪无声的飘落,稀稀落落的,地上却还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铁宝儿还赖在被窝里不愿意起来,非花坐在软榻上,半开着窗子看着外面。
周围很安静,没有一点儿生动的声息,只听得到自己胸腔里心跳的声音。
无声的落雪,犹如慢镜头上时光被切割粉碎的分秒,在静静地远去,死亡,苍茫中,仿佛有什么,在悄悄地酝酿,悄悄地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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