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往回**,风仿佛被割开,她落回郁行安的手里。
郁行安再次将她往前推。
苏绾绾忍不住笑问:“你怎么来了?”,
秋千一起一落,苏绾绾的身影忽近忽远,声音也靠近再远离,像一只在掌心跳跃的欢快鸟儿。
他望着她背影,不由自主地想,因为思念你,所以过来了。
他口中却道:“有事路过此处,恰好遇见了你。”
“什么事?急不急呀?”
“不急。”郁行安道。
“哦。”苏绾绾**着秋千,半日后,轻轻唤了一声,“郁行安。”
“嗯?”
他站在她身后,影子就投在她眼前的地面上。苏绾绾听着他这声回答,感觉自己像是在他的影子里**秋千,被他的身影圈住。
苏绾绾:“我问你一事。”
“你说。”
“倘若……你发现苏家只是慕你权势,你会如何?”
郁行安轻笑一声:“苏三娘。”
“怎么?”苏绾绾被他笑得心里一跳。
“普天之下,利来利往,人与人在这世上,本就是各种利益的交换。我有朝一日能娶到你,已是十分欣喜。”
又怎么会在意这点小小的心思呢?
苏绾绾应了一声,继续**秋千。过一会儿,她又问:“那你怕什么?”
“我没什么可惧怕的。”
“咦?”苏绾绾扭头看他,“怎会?人活世上,总有怕的东西吧?”
郁行安低头看她,耐心推秋千:“我怕的东西,世上并不存在。所以才说没什么可惧怕的。”
“那是什么?”
郁行安停顿许久,微笑望着她:“燃不尽的烛火,永不坠落的太阳,没有尽头的时间。”
“那确实是不存在。”苏绾绾回转身子,将手上的书卷递给他。
郁行安接过,帮她卷好,俯身放在一旁矮几上的帙袋里。
苏绾绾瞧着他的动作,等他收拾好站起身,她连忙收回视线,假装并没有偷瞧。
“你可以推得再快一些吗?”她问。
“可以。”
烈日杲杲,空气闷热,蝉鸣声又亮又响,唯有神仙树的叶子遮住阳光,投下少许清凉。
苏绾绾坐在秋千上,感到风迎面吹拂到她脸上,她闻到郁行安身上的气息,靠近,然后再远离,乐此不疲。
郁行安感觉脸上很痒,因为苏绾绾的发丝总是被夏风吹到他脸上。但他并没有拂开它们,而是望着苏绾绾,问道:“你呢?你怕什么?”
苏绾绾说:“我从前什么都不怕,如今怕的东西可多。”
“比如?”
“怕痛,怕黑,怕谎言,怕分离……”苏绾绾笑了一下,“我最怕的还是嫉妒。”
“为何?”
“因为嫉妒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吧,一点点捕风捉影就令人难过。我想不明白,那些大儒怎会说‘妒是恶行’?人但凡在意了,又怎会不嫉妒呢?”
“嗯,你说得对。”郁行安如以往一般赞同她,“人但凡在意,便会嫉妒。苏三娘,”他停顿片刻,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感到嫉妒的。”
他话里隐藏的承诺让人小鹿乱撞,苏绾绾耳根滚烫,却只作不知,应了声“嗯”。
“你放心。”他道。
……
小宦者拿着竹竿,粘树上的蝉。圣人司马璟坐在行宫的水榭里吃西瓜,听说襄王来访,便让宦者传他进来。
襄王司马忭领着一农人入内,行礼,被圣人赐座。
圣人体格健壮,面相憨厚,不像德宗和穆宗那样孱弱。他将西瓜赐给司马忭和农人,自己也一边吃,一边问道:“四弟有何事要禀?”
司马忭道:“崔宏舟等人虽已遭流放,但臣偶然听闻些许琐碎,思虑许久,觉得还是应当让圣人知晓。”
圣人:“哦?”
司马忭让农人说话。
农人皮肤黝黑,手足无措,根本不敢碰那西瓜。
他听司马忭开口,连忙跪在地上,将头磕在地上,颤声道:“我……奴……奴那日在城外耕作,听见崔宏舟冷笑数声,说他救驾三次,还落得如此下场,郁行安功高震主,独步天下,莫非他就不会造反吗?”
圣人吃西瓜的动作停了,半晌后,他道:“四弟多心了。”
司马忭又说了几句关于郁行安的谗言,每件都有模有样,最后道:“臣并非出于私欲,而是为圣人思虑,为社稷着想。”
圣人笑道:“四弟,你可知德宗为何不选立你为太子?”
司马忭低头:“臣不知。”
圣人:“德宗道,你擅阴谋,却无大才,不宜为国之储君。”
司马忭脸色略微苍白,带着农人行礼告退。
圣人将西瓜放到案上,目送他们离开,许久后道:“葛知忠。”
“奴在。”
“传左御史中丞。”
葛知忠心头一凛:“奴遵命。”
左御史中丞是圣人一手提拔的大臣,极擅侦查审问。
……
这日下了暴雨,苏绾绾上完课回来,坐在窗前,摩挲着自己的书卷。
她窗前也有一棵神仙树,只是这棵树比宅邸外的那棵更矮,也没有挂秋千。
她撑着脸,凝望这棵树,脸上不自觉带了笑。
“外头下暴雨呢,小娘子还这样高兴。”棠影手上拿着宽大的巾帕,撩开门帘,瞧见她的模样,不由笑道。
她一边说,一边走近,为苏绾绾擦拭发丝。
苏绾绾方才从百里嫊那里回来,路上遇暴雨,发丝被濡湿了一些。
苏绾绾道:“这样怪不舒泰的,备热水吧,我要濯发。”,
侍女们应是,她将书卷卷好,塞回帙袋里。
棠影忙道:“婢子来吧。”
“不必。”苏绾绾这样说着,嘴角又悄悄往上翘。
这是前几日她**秋千时,郁行安帮她收好的书卷。
再过几日,暴雨初歇。因德宗驾崩,大裕停了今年的马球赛事。但西丹国仍然遣使者拜访,为了接待西丹国使者,圣人于行宫设夜宴。
苏绾绾也跟着去了。
走在宫道上时,苏太保瞅着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倏然道:“扶枝。”
苏绾绾:“儿在。”
“近来朝中有些琐碎流言。”苏太保捻须道,“圣人似对礼和起了疑云。扶枝,若郁家失势,我们苏家必要斩断关系,明哲保身。”
苏绾绾指尖一颤,目光射向苏太保。
苏太保微微一笑:“你何必如此看着为父?事情还不到那个地步,我想礼和必有应对之策。若如此轻易便落马,他怎会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个位置?”
连下几日暴雨,虽然放晴,宫道还是有些水渍。
苏绾绾踩在这些水渍上,平静道:“儿不知什么朝中形势、应对之策,儿只知,人无信不立,若儿也学那世态炎凉、趋炎附势之辈,必会沦为阆都笑柄。”
“你这孩子!”苏太保瞪圆眼睛,“谁敢笑苏家?你怎么与为父说话的?”
继母郭夫人连忙打圆场,苏绾绾挺直脊背走了,苏敬禾犹豫片刻,带着妻子跟上苏绾绾。
苏太保的声音越飘越远,但苏绾绾还是隐约听见一句——“跟她早死的阿娘一模一样!也不知她阿娘如何教的,一点小娘子应有的恭顺都没有!”,
空气又闷又热,天边墨云翻涌,苏绾绾入了夜宴,被宫女引到席上。她左右皆是贵女命妇,郭夫人和二嫂施娘子陪在她身边。殿中宫女往来不绝,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圣人坐在上首,郁行安仍坐在离圣人很近的位置,圣人数次赐菜,看不出对他有芥蒂的样子。
西丹国使者也时不时与郁行安说话,神色很是恭谨。
苏绾绾觉得食不下咽,她放下箸子,盯着自己面前的矮案出神,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过来道:“小娘子可要玉锦糕与葡萄浆?或是其它开胃小菜?”
“不必了。”苏绾绾道。
宫女退下。施娘子道:“哪来的玉锦糕和葡萄浆,我们这里怎么没有?怎么只问了扶枝一人?”
“你这馋虫。”郭夫人脾气向来好,笑道,“那是中书舍人遣人来问的。”
施娘子抬头,视线落在场中唯一的中书舍人郁行安身上——另几个中书舍人都没有跟来行宫,仍留在阆都办事。
施娘子掩唇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多问了。扶枝,那中书舍人在看你。”
苏绾绾耳朵一烫,迅速抬眸,却见郁行安已经收回了目光。
他坐在那么高,那么远的位置上,侧影精致,煌煌烛火笼在他身上,如人间谪仙。
苏绾绾望了片刻,对郭夫人说想出去走一走。
郭夫人忙允了,又让侍女跟紧她。
夜色像一只巨兽,笼罩住整个天地。苏绾绾沿着林中小径走了一会儿,又觉无趣,便带着侍女折返,遇见了郁行安。
“你怎么也出来了?”苏绾绾道。
郁行安手中提一盏宫灯,身后并无侍从。他低头看她:“我再坐在那里同西丹国使者对答,圣人该起芥蒂了。”
苏绾绾一想便明白过来,皱眉道:“好一出离间之计。”
西丹国方才面对郁行安的恭敬之色,似乎甚于圣人。
郁行安轻笑,问她要不要再走走。
苏绾绾应好,让侍女远远跟随,她与郁行安走向林中小径。
巡逻的宦者们见到两人,连忙远远避开了。
“咱们在避什么?”一个小宦者问。
“你这呆子!”另一宦者道,“睁开你的眼睛瞧瞧,那是郁承旨,权倾朝野,驷马高车,你敢去坏他好事?”
苏绾绾不知宦者们的交流,她踩在小径上,半晌后问:“要不要紧?”
“嗯?”
“我听父亲说,朝中有些流言,圣人……猜忌你。”
郁行安微怔,低头看她。
夜色正稠,他手中的宫灯发出微亮的光,照在她身上。今夜没有蝉鸣,林中弥漫着潮湿闷热的夏日气息,她披着一身暖黄灯光,抬头凝望他,那双眼睛明亮通透,琥珀色的,里面盛了关切。
郁行安的心轻轻一跳,他有了落在水里的错觉。但他这回似乎心甘情愿被溺毙,在她这样的目光里。
“无妨。”他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轻轻移向前方,身体却朝她靠近了一步。
从前他们并肩而行时,总是距离两三步远,如今他靠近一步,苏绾绾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皆是常见的伎俩,没什么为难的。”郁行安道,“朝中之事就是如此,触斗蛮争,反覆无常,习惯了便好。”
苏绾绾道:“那你好厉害呀。”
“嗯?”
“你斗赢了这么多人,站在如今的位置上。”
郁行安再次轻笑一声,他说:“苏三娘,我从前觉得你如绿萼梅。”
“咦,绿萼梅,你竟这样想。那如今呢,你觉得我如什么?”
“如今我觉得你如滂沱的雨,急遽的风。”
她是急遽瓢泼的风雨,骤然闯入他的生命,却让他抬手去接,淋湿了衣裳,都不愿从天幕下离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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