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城下的杀戮在夜里终止,所有犬戎兵都被斩于城外,蒋经义也将岱钦斩杀,这一场三国之战终于结束。
城里派出了大批人马寻找九方梦,莫涯,还有离蔚,整整一夜,都没有找到他们。
所有人都聚集在斜阳城楼上,慕雪瑟,九方痕,九方宸,慕青峰,蒋经义,还有带着玄甲军前来救援的莫瑜。
斜阳会盟之谋,在他决定离开帝都前往西北长期镇守的时候,他就已经知晓,那是莫涯交付给他的秘密。
在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九方梦所遭遇的不公有多么的悲哀,她被两国君主当成了迷惑敌人的诱饵,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
家国天下,亲缘情义,他早已做出了抉择。
但是他希望在九方梦得知真相时,能成为第一个安慰开解她的人。
清晨,当第一抹晨曦降临斜阳城的时候,守在城楼上的所有人都看见远处有一人抱着另一个人,脚步蹒跚地一步一步向着斜阳城走来。
莫涯抱着因为身受重伤而陷入昏迷的九方梦慢慢在晨晖中走来,他的伤势极重,体力耗尽,所以走得极慢,但他依旧强撑走到了斜阳城下。
斜阳城的城门被人打开,所有人都跑下城楼,莫瑜却是楞在那里,他怔怔地看着抱着九方梦艰难地走来的莫涯,那怕离得这么远,他依旧可以看清莫涯脸色的灰白,可是莫涯的脚步却是执著坚定,抱着九方梦的样子仿佛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莫涯抱着九方梦的姿态,他心里就忽然生出一股那两个人本来就该如此的感觉。
也许,九方梦根本不需要他的开解和安慰,也许无论莫涯做了什么她都不会责怪莫涯。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外人,兜兜转转,才看清原来那两个人是如此深爱着对方。
莫涯抱着九方梦走到斜阳城下,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单膝跪在地上,但是他的双手依旧死死地抱紧了怀里的九方梦,斜阳城城门里涌出许多人,全都愕然地看着他们,所有人都想上前去搀扶他们,可又似乎因为什么莫名的原因让他们不忍去将这两个人分开。
城门口沉静了许久,终是有一人走出人群,缓缓走到了莫涯的面前,莫涯看着停驻在眼前的大红色裙摆,他笑了笑,抬起头看她,“雪瑟,把我的心给她。”
慕雪瑟俯视着莫涯许久,摇了摇头,“不行。”
莫涯看了一眼怀里的九方梦,九方梦的头发正慢慢从白色变回黑色,她在他的怀里睡得非常安详,他声音轻柔,仿佛怕吵醒她一般,“我本就身中剧毒,毒已侵透六腑,早已命不久已,但是我问过染墨,我中的毒未入五脏,我的心,可以用。”
慕雪瑟还是摇头,“也许我能替你解毒。”
“你不能。”莫涯惨笑了一下,他自己的身体他最清楚,知道慕雪瑟就算替他解毒,也挽救不了他那已经衰竭的六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命不久岂。
所以他才要冒着大风险让蒋经义假意叛逃,把八万西北军送到犬戎的军营里,就是为了完成他平定西北,开通互市的心愿。
所以他才从来不对九方梦说爱,因为他给不起她任何感情,她还年少,他已不惑,她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他的生命却已枯竭。
“而且——”
他移开九方梦的身体,露出了那穿透他身体的火把棍子,慕雪瑟吃了一惊,那被穿透的位置正是肺部,一旦拔掉,莫涯就会大出血而死,而且还不知道有没有其它的脏器受损,她纵然华佗再世也是救不了他的。
她甚至不知道莫涯到底是如何用这样的身体抱着九方梦走回斜阳城的,她看见莫涯低头看九方梦时的眼神,那种眼神与曾经莫涯看她的不同。那时莫涯看她,眼神里带着七分欣赏,三分倾慕。但是他看九方梦,眼神却是纯粹的呵护,明明是那样刚烈勇敢的女子,他却视她如那不经风雨的娇弱鲜花。
“我注定要死,”莫涯伸手轻轻擦干净九方梦脸上的尘土,“我注定要死,但是她还很年轻,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他又抬头,眼神充满恳求,“雪瑟,答应我。”
他爱这个女子,所以他不能让她就这样死去,而他能为她做的,太少太少,这是唯一。
这份爱源自于何,莫涯自己都不清楚,是因为九方梦对他的信赖?还是她的勇敢与固执,单纯与善良?
若说慕雪瑟是那高山之巅刚强凛然的冰,那么九方梦也许就是那细细密密的春雨,润物无声,化入骨髓,再难摆脱。
爱一个人本来就找不出理由,只要你爱她,一切都能成为你爱她的理由。
慕雪瑟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眼前这狼狈不堪的男人,是她一手推上玄国皇位的帝王。她曾说过,他若不德,她必杀他。
但是莫涯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玄熙两国历代任何一位皇帝都要好,他终究成了一代英主,没有辜负她和莫熠的期望。
只是她没有想到,再见面,就会是决别。
“好,我答应你。”慕雪瑟轻声道。
不是因为她为女儿自私,而是对莫涯的成全。
***
九方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慕雪瑟正坐在她的床边,沉默地看着她,九方梦在睁眼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她悲伤得不能自己。
“梦儿,莫涯死了,他把心给了你。”慕雪瑟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
九方梦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她仿佛在这昏迷的十天里已经知晓,现在不过是有人对她挑明而已。
慕雪瑟看着沉默的九方梦,她把一切都缓缓地告诉她,包括莫涯的心愿和计划,包括他的身中剧毒和不得已,包括山洞的崩塌和最后贯穿他身体的那根棍子。
山洞里的一切,在九方梦尸蛊发作之后就模糊不清了,她唯一的记忆只有一个人紧紧地抱着自己,仿佛想将她揉进骨髓一般的用力,那股记忆很痛,痛入骨髓,却让她安心。
慕雪瑟叹息道,“他是爱你的。”
虽然莫涯从来不曾说出口。
“我知道,我感觉到了。”九方梦把右手放在心口,感觉到心口那颗心脏在强而有力地跳动着。
她觉得自己一切的感觉都变了,仿佛从心脏处始终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走遍全身,将她整个人包围。
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感受到了他的不得已,感受到了他的两难,还有他的爱和他的死亡。
那些莫涯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的爱,他那份隐晦却深沉的感情,她全部都感觉到了。
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表达,她就能从胸口这颗源自于他的心脏感受到一切。
所以她更加不能克制自己的悲伤,为什么她不能勇敢一点,自私一点,对他说爱,逼他避无可避,必须面对她。
那样,也许他们之间所留下的就不是这样一种遗憾。
他们都来不及对对方说爱。
“他在哪里?”九方梦问。
“你肋骨断了几根,身体其它部分还有伤,而且你的心才换不久,不宜下地,还是等伤好一点再去看他吧。”慕雪瑟劝道。
九方梦却是执拗地下了床,要向门外走,慕雪瑟只能无奈道,“跟我来吧。”
她打开门,和九方梦一起走出去,守在门外的众人都是一怔,似乎想上前,却又全都止步,沉默地看着她们母女两人。
九方梦苍白着一张脸,跟着慕雪瑟走到隔壁的一间房,蒋经义正沉默地守在房门口,慕雪瑟轻轻推开门,九方梦看见莫涯衣冠齐整地躺在里面。
他的尸体被慕雪瑟用特殊药物处理过了,可保千年不腐。
“他带着我的心么?”九方梦问。
“这是他所愿。”慕雪瑟回答,带着九方梦那颗心下葬是莫涯最后的愿望。
至少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九方梦和莫涯永世都并存于一体。
九方梦独自走进去,她看着躺在**的莫涯,他的脸色苍白,面容安详,一如他那次假装中毒昏迷一般。
让九方梦有一种恍惚地错觉,仿佛他随时都会醒来。
她俯身亲吻莫涯冰冷的唇,温柔又缠绵,她跪倒在他的床边,终是痛哭得不能自己。
他们都用自以为对对方最好的方式隐瞒了他们内心的情感,他们那隐忍却深沉的爱情就如那埋藏在地底下终年不见天日的美酒,所有的香淳和激烈都在这揭开一切的一刻,一发不可收拾。
九方梦感觉到自己曾经那个破碎,伤痕累累的心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曾经种种担忧,种种痛苦全都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是那如潮水一般终于可以宣泄而出的爱意而已。
慕雪瑟看着痛哭的九方梦,微叹一声,关上了房门,独留九方梦一人好好地痛哭一场。
九方宸站在一边看着她,他问,“母后,你怪我么?”
怪他当年放走施梦悠,怪他当初设计杀九方痕,逼得他们夫妇远引,怪他利用九方梦。
慕雪瑟摇头,“你是帝王,当年我扶你上位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有一天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会成为一个为了家国天下而舍弃亲缘的君主,古往今来有多少明君圣主都是如此。
“无论是玄国,还是熙国,经此一次,都能够得到长久的安定。”慕雪瑟苦笑,她忍不住会想换成是她坐在那样的高位之上,她会怎么选?
所以她才不希望九方痕坐上那个位置,她不希望自己长伴君王之侧要亲眼目睹这些不得已的残忍。
她看见远处的风口,九方痕和九方夜正站在那里,她走过去,九方痕问她,“梦儿如何了?”
慕雪瑟没有回答,只是不顾在众人面前,埋首于他怀中长叹。
不远处的慕青峰和莫瑜站在一起,慕青峰问莫瑜,“你不进去看看小梦。”
“不了。”莫瑜摇摇头,“她并不需要我的安慰。”
失去深爱的痛苦,不是他人能够安慰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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