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县虽繁荣富庶, 但领导团队内部并不和谐。
县令为首,其下为县丞、主簿、县尉。
姜晓知晓这点,还是有次同林学官闲聊时, 他无意中提到:“县尉行伍出身讲究实干,看不惯县令放纵捕快敛财的做派。”
奈何柳成这个爪牙深得县令欢心。
作为捕快本应受县尉统领, 柳成却发展出小团体, 明里暗里同县尉较劲。
二人也就面上维持些尊卑体面,指不定何时就撕破面皮摊牌了。
果然县尉的出现,让周遭空气凝滞片刻。
本张牙舞爪柳成的脸色难看起来, 此处距城门很远,县尉这老匹夫怎么过来了?
柳成吊儿郎当行礼,嬉皮笑脸回道:
“县尉大人自然是老二,我柳成球也不算。”
县尉倒也不深究, 指向被衙役们围住的马车。
只冷哼一声,“有人告你无故扣押县学公粮,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是这姜晓通敌叛国在先, 私产自当扣押充公。”
柳成绝口不提扣押马车的真实意图。
他在城内听到守卫议论千羽卫来的大人物,说是看上了姜晓卖的茶叶蛋。
大城镇贵人精细食物吃多了,难免瞧上乡野俗物。
这等好事, 自是他柳成前去邀功, 怎能让县尉分一杯羹。
县尉挥手让衙役将围观人群疏导开, 继续排队过检。
转而盯着柳成,“证据为何?”
柳成攥紧马车搜出的纸包, 并不直言。
“这……此处人多口杂, 还是先押回府衙细审为妙。”
朝廷如此大张旗鼓抓捕西戎探子, 难得的机会, 柳成实在不愿与人分功。
还是速战速决为妙。
柳成瞟了眼远处的木槿,怪不得红香院老鸨说木槿出落得更水灵了,是个好苗子。
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冲姜晓压低声音:“年纪轻轻入了大牢,还有什么盼头?你是进牢里吃了鞭子再来陪我?还是现在服个软?”
说着,伸手便去扯拽姜晓,扬声发号施令,“主仆全都带回衙门……”
但也就他在胳膊抡起的瞬间,半个身子都僵硬了,“嘶……来,来人,快来扶我。”
姜晓不动声色地收回银针,义正辞严:
“县尉大人在此,岂容你指手画脚。”
此言深得县尉心意。
当即呵斥道:“身为捕快,成何体统,速将证据呈上。”
旁有眼尖的衙役观察到柳成紧攥的拳头,“柳捕快手中何物,还不速呈县尉大人!”
纵然柳成不服县尉,但官大一级压死人。
暗处使劲斗,但明面上还得给县尉面子。
柳成只得示意手下掰开麻木的拳头,将未拆看的书信递给县尉。
“方才刚被千羽卫带走的老汉,身上搜出了同样的物件。”
张县尉本受林学官所托,关照姜晓一二,可涉及通敌不可大意。
他接过书信查看,神情严肃看向姜晓:“可有不服?”
姜晓轻笑:“柳捕快只草草巡了一圈便直奔车辕,不再搜搜别处吗?万一漏了什么呢。”
“这信件接头时间地点一应俱全,仅这罪证便够你下牢狱,休得狂妄!”柳成揉着发麻的胳膊怒喝。
姜晓不紧不慢回道:“怎么会?我平日都在村里,见到的都是村里人。”
“说谎!本月十三接头那日你就在永定城,我瞧见到你了。”柳成自觉抓住漏洞,洋洋得意。
张县尉叹气。
当他看到纸张一片空白时,知晓这其中必有猫腻。
却拿不准是柳成恶意栽赃,还是姜晓技高一筹。
听到柳成近乎自爆的言辞后,他确信是柳成有意诬陷姜晓。
正好借此敲打柳成一番,即便有县令回护,也足够让柳成到牢里自省几日。
张县尉叹口气,展示空白纸张,环看四周有意拔高声音。
“不呈报信件在前,自爆接头时间地点在后,千羽卫紧盯的差事却借机公报私仇,抑或是你藏匿信件通敌欲诬陷旁人?无论何种我会据实禀明县令,你且卸了差事听候处置。”
柳成来不及想书信为何成了白纸,反被县尉将一军,梗着粗红的脖子喊:
“姜晓狡诈多端定是换了信件,我能任你们泼脏水?那老汉身上书信写的这月十三,我说姜晓十三行踪有疑有何问题?!”
“县尉大人,柳成是否通敌需官府论断,但我可证明柳成确实诬陷于我,请大人观此证据。”
姜晓将叠得方正的纸张取出,同柳成搜出的一模一样。
“此前柳成在马车附近鬼鬼祟祟,谨慎起见我细查马车,在其逗留的车辕处找到这个,我一介农户为人陷害只能如此谋划仰仗县尉明察秋毫。”
县尉展开纸张,确实是时间地点详尽的接头信件。
“如何证明此为柳成藏匿?”
“您可细嗅其上的脂粉香,这是红香院特制的媚香,柳成夜夜留宿红香院,沾染此香气味而不自知。”
这也是方才姜晓自赵二处得知的。
柳成长期出入烟花之地,长年累月身上脂粉味足。
而构陷通敌此等隐秘,柳成伪造书信自不会假手他人。
挥笔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上自会沾了红香楼特有的媚香,铁板钉钉。
“大人可详对笔迹,即便笔迹刻意隐藏,每人特有的笔锋也是不会变的。”
县尉思忖片刻,轻抚胡须。
他决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柳成下马威,并不将牵涉人等带回府衙审理。
而命亲信传唤红香院老鸨,对比信件与柳成身上的气味,又安排衙役去请检验吏来鉴定笔迹。
县尉想到姜晓同县学林学官交好,特意派人去城门口唯一的女捕快唤过来,以便检查姜晓身上的脂粉气味。
县衙女捕快奉命赶到,她靠近姜晓细查后摇头:“禀大人,只有微不可查的皂荚香。”
姜晓既已脱了干系,便退到一旁等候结果。
正等得无聊时,林学官下了轿快步而来。
他问清状况后松口气,嫌弃瞥眼柳成县尉等人的方向,“没事便好,亏姜娘子聪慧派人到杏林寻我。”
“还要多谢林学官,不过雅会这么快结束了?”姜晓真诚致谢后疑问道。
听到雅会林学官很是怅然,“杏林曲水流觞虽是诗文集会,可后半场自带美酒供众人品鉴是不可少的,小女顽皮不小心碎了酒坛,那可是年初从京城寻来的好酒。”
“城里的酒楼许是有珍藏好酒?”
林学官作为乐平县的文人尖子,对这等各州府雅士齐聚的盛会,重视与期待可想而知。
或许比他家失了大火丢了官还让他痛心。
林学官摇头,叹息道:
“别说好酒了,连稍精致些的酒具都早被人搜刮干净,仓促现寻的又如何能登此等盛会,后半场既注定为人调侃,不如先离场到时再晚些去也少点关注。”
酒具?
姜晓眼前一亮。
“林学官,我倒有一妙物或许能助你,谢礼。”姜晓取出簇新的龙鳞皎月壶,递给林学官。
林学官定睛一看,倒吸口凉气连连摆手,“举手之劳如何使得,不论如此精美的做工,单说这龙鳞竹便是有市无价。”
“这世间何来举手之劳,学官善意助我,我自以礼相待。”姜晓语气坚定不容回绝。
林学官为官清廉却好酒之人,既投其所好,推让一二便高兴地收下了。
“只是这酒……”姜晓思索。
此时木槿已轻松起来,她钻进马车捧出小酒坛,“姜姐姐,车上带了方婶酿的米酒,昨日二虎哥还夸好喝呢。”
“对,二虎夸好喝那便是真好喝,学官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堂堂琉焰教护法云千重,江湖人送号“酒怪”,这夸赞的分量是够的。
百姓用粮食自酿的米酒最是常见。
可方婶送来的米酒,口味香甜醇美,大有琼浆玉液之态。
听方婶说她技法同以往没差别,或许是因用了姜晓家山田间的山泉水。
此前因地火飞针存在,方婶是不到那处取水的。
林学官的随从嗤笑一声,“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雅会上谁家会带自酿米酒?”
“不得无礼!”林学官本是礼貌地浅尝一口。
当酒香滚过喉咙时,他不由又饮一大口。
而后惊喜点头,连连称赞,“这米酒足矣,足矣。”
随从面颊涨如猪肝,嘟囔着:“有那么好喝么……”
“此乃新制的龙鳞皎月壶,可让酒香再添三分。”姜晓灌好米酒后递给林学官。
林学官一扫萎靡神色,郑重施礼,“多谢姜庄主。”
送走林学官不久后,县尉告知姜晓事情查明,她可以离开了。
姜晓谢过县尉,经过柳成身边时,听到柳成阴沉沉的警告:
“小娘皮,你以为县尉能奈何了老子?等我出来,弄死你。”
“那便看谁先弄死谁。”姜晓面无表情回道。
经此一事,柳成应能安生段时间。
只是即便县尉力主,能将柳成送进去,已是不易。
待几日后县令从州府述职归来,有其护短,柳成出来是迟早的事。
但这仇怨注定是解不了了。
姜晓正要上马车时,瞧见守卫满头大汗直奔县尉而来,“中郎将大人听说这里牵涉通敌之事,让县尉您带人过去详述。”
这下姜晓倒是顺利通过城门,一路到了官府内千羽卫办公之地。
姜晓作为平民,站在队伍末尾。
隐见堂内帘后的男子,绯色飞羽服衣角,虎头錾金靴,腰佩鸾带环首刀,标准的禁军千羽卫打扮。
人虽看不清,但姜晓耳力出众,对话内容倒是听得八九不离十。
“张县尉,据实述来。”
张县尉据实一一禀明。
期间,还有岑府、萧府、聚贤阁等各路拜帖送来,尤其是聚贤阁秦霖更带了厚礼在外堂等候。
堂内的千羽卫官员并不理会,只同张县尉讨论案情,“把这捕快押下去待县令发落,那鸣冤女子可有带来?”
姜晓同秦霖视线交汇时,谄媚的秦霖收起肥腻笑容,“天煞孤星。”
这是姜晓第一次见到秦霖。
秦母是宫中出来的老嬷嬷,受皇商姜家所托养育姜亦柔到十四岁。
秦家是姜氏忠实的一条狗。
在姜晓被姜家赶出府后,秦家心心念念的就是姜晓名下的田地,奈何因姜晓师父设置的机关阵,一直未能得逞。
如今姜晓回来了,视财如命的秦霖彻底梦碎,阻其财路简直比让他死了亲娘还难受。
“顾好自己吧,我观你印堂发黑,必有破财之灾。”姜晓耸耸肩。
两名衙役带着柳成经过姜晓,“姜晓,大人宣你进堂听话。”
柳成眼神似啐了毒汁,“你这次真的惹到爷了,等死吧。”
姜晓接到衙役授意,不再理会气得跳脚的秦霖和柳成,款步行入大堂垂首。
“民女见过大人。”
“姜庄主?”
本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大人,不但很快起身,面上还带了地方官不曾见过的亲和笑容。
这一语激起千层浪。
堂堂千羽卫中郎将大人竟认识姜晓。
堂内众人心思各异,表情变换精彩纷呈。
姜晓惊讶抬头,竟是在永定城时,跟随陆珩身侧的中郎将段允。
在酒楼吃宴时陆珩有事离场,还是段允陪姜晓、寒雪宫萧氏兄妹吃完饭。
姜晓凭着多读了几本军事杂书,在段允同萧云谦讨论练兵之道时,少不得阔论一番。
倒还得了几分尊敬。
萧妹更是眼神晶亮,直呼前辈无所不能。
“段大人?好久不见。”姜晓笑眼弯弯。
在这压抑的府衙内,偶遇熟人,今日还不算太倒霉嘛。
难怪小小村妇能识破借刀杀人,果断再借此刀杀害己之人。
原来是姜园的姜晓。
段允整肃笑容,“方才那捕快叫什么,押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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