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钟,一辆银白色奔驰CLA停在门口,姜恩遇买断了李寄今晚的出场费,没别的,就是图跟李寄吃顿夜宵。
李寄换掉了跳舞时那身正装,随便套上件黑色短袖,下边黑色破洞裤,戴着顶鸭舌帽从KTV里走出来。
他肩膀宽绰,腿挺直又长,风吹过去时衣服贴紧在身上,勾勒出一寸劲瘦腰腹,姜恩遇一只手闲闲搭在方向盘上,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顺便“嘀”了声流氓喇叭。
李寄打开车门,发现副驾驶上有束玫瑰花,装裱在玻璃盒里,被红丝绒系着一圈蝴蝶结。
李寄就看了那么一眼,拿起来往后座一丢,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打了个哈欠:“走你。”
姜恩遇就笑:“你给我点面子成吗。”
“去哪儿吃,”李寄脑袋往后一靠,舒舒服服眯起眼:“不想喝了,胃疼。”
“昌国路那边有家新开的西餐厅。”姜恩遇说。
李寄:“那就吃烧烤。”
“....”姜恩遇叹口气:“行。”
这个时间点的高峰路段仍然拥堵,车先是拐了个弯驶入桥洞,接着开上高架桥后就没有再移动了,姜恩遇抽空给小丸回了句晚安,关上手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方向盘上轻轻叩击。
他通过余光静静窥视着李寄,看他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似乎并不觉得陪客户出来吃夜宵和在KTV陪酒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对他来说,不过都是谋求生存的工作罢了。
从和李寄刚认识开始,到现在足足一年,姜恩遇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事物表现出兴趣,就算他工作敬业,伺候客户花样也多,但自始至终对任何人都拎得很清,无论表面多上心,背地都不会付出半点真情实感。
热情表象下的极端厌世,也是一种清醒的自我保护。
发觉姜恩遇在偷看自己,李寄眼尾扫过去,挑了下眉:“帅么?”
“帅,”姜恩遇如实点头:“确实帅。”
李寄哼哼着笑了两声。
车又往前挪腾几米,窗外并行的司机已经隐有不耐,鸣笛一声比一声暴躁,姜恩遇给李寄递了根烟,遭到拒绝后也没有表现不满。
他升起车窗隔绝噪音,随手点开了车载电台,在晚归的车流中享受这片刻寂静。
电台女主持声音温柔,像哄睡的催眠曲,李寄窝在摇篮里摇晃,差点就要闭眯过去。
“下面插播一条娱乐新闻,恭喜知名影帝李珉再次斩获最佳男主奖,新作票房打破影史记录,其成为国内有史以来最快达到三金满贯的青年演员.....”
李寄慢慢抬起眼皮,望向车窗外出神。
“我们邀请到了李珉先生做客现场,你好,李珉,请问......”
姜恩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先是朝李寄脸上看了一眼,见他没有情绪波动,才把目光分给屏幕中的李珉。
如果说李寄是滴在宣纸上缓缓晕开的水墨画,那李珉大概是挥毫泼墨上去的一笔狂草。
他身上的色彩浓烈到让人移不开眼,极具视觉冲击的红毛狼尾,万年不变花衬衫,搭配上过度苍白的皮肤,整个人像被红与白两种色彩包裹,偶尔舔舐干裂的嘴唇,会露出舌尖一颗穿刺钢钉。
李珉发出声音的那一刻,李寄转头,突然对姜恩遇冷声道:“关了。”
姜恩遇没动。
李寄胳膊伸过去,狠狠砸了一下车喇叭,“嘀”一道长鸣:“关了!”
姜恩遇依然没动。
他的注意力不知从什么时候移到了窗外,前方一辆白色轿车和卡车追尾,一个满头是血的女人跌跌撞撞从车里出来,她的丈夫在跟卡车司机争论。
旁边正陷入堵塞的车主们纷纷降下车窗看戏,还有的在拿手机录像,对这起事故指指点点,妄加评判责任所在,没有人在乎那个受伤女人的茫然无措,她明明在流血,却被人们遗忘。
李寄发觉他的出神,看了一眼事故现场,脸色登时也变得凝重。
他把手缩回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姜恩遇忽然按下了电台关闭键,一瞬间,有关李珉的一切在眼前消失,车里安静下来,气氛重归于寂。
车窗好像变得有些模糊了,雨刮器运作起来,水柱滋到玻璃上,没过多久,成型的水痕又被分割成断断续续的蜿蜒。
眼前仿佛嘈杂无边,又仿佛在下一场安静的雨。
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姜恩遇的妻子也是死在了这样一场雨里。
他抱着几乎被拦腰碾断的尸体,对路上每一辆疾驰而过的车下跪,求司机帮帮忙,求人们救救他。
他的妻子在流血,他的呼声被遗忘。
李寄不说话了,姜恩遇也不说话了。
一个陷入回忆,一个被心烦纠缠,车里如同笼罩一层密不透气的玻璃牢笼。
李寄渐渐有点呼吸不畅,把车窗开到最底,让冷风吹进来,深深吸入一口搅着车油味的空气。
姜恩遇自言自语了句什么,李寄没听到。
一路相对无言,抵达烧烤摊时,两人心情才有所缓和。
正值深夜,露天烧烤摊热闹得很,一根铁丝线从这头穿到那头,灯上挂着几颗老旧灯泡,风吹,摇晃,蚊虫绕着飞。
灯下几张铁桌架出一片人间烟火,光膀大肚汉烟不离手,划拳侃大山,酒瓶满地乱滚,叮铃哐当,撞在凳子腿上。
姜恩遇一下车,看见这场面,仿佛唐僧进了盘丝洞,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叫嚣着不适,反观李寄,整一个土匪回归老巢,身上的气质和周遭完美融合,如出一辙。
李寄去点东西的时候,姜恩遇从桌上抽了两张纸,擦干净自己和李寄凳子上的油渍,又擦了一遍桌面,再用开水烫了一遍酒杯,一切收拾妥当,李寄拎着两箱啤酒回来了。
“你不是胃疼?”
李寄拍拍自己的嘴:“我馋。”
KTV的洋酒后劲太垃,他还要照顾客人的酒量,这么些天就没喝个痛快的时候。
他用启酒器划开酒箱,提出两瓶啤酒,照准桌角把瓶盖一磕,瓶盖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
酒瓶接着被塞到姜恩遇手里,李寄又拿起另一瓶,不轻不重地和他碰了下,冲他扬起下巴:“喝。”
“我开车。”姜恩遇无奈:“酒驾要拘留。”
李寄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我开回去。”
“你没驾照。”
李寄让他墨迹烦了,指他:“不喝去狗那桌。”
姜恩遇笑了声,说:“行。”
他仰起头,嘴唇对准瓶口,最大限度打开嗓子眼,闭着眼往里一通灌酒。
姜恩遇酒量在正常人里算中等偏上,但李寄挑的酒烈,两瓶就足以让人喝成趴菜,更别说一口气吹瓶,也许是带了点情绪的影响,姜恩遇喝得并不十分艰难,一瓶见底之后反而上了头,自己又默默启开一瓶,接着喝。
小小一张桌,两个男人对瓶吹。
周围乱糟糟的,有几个小男孩在围着桌子打闹,李寄放下酒瓶,愣是没想到现在的小孩这么早熟,说话素质低下就算了,还能时不时吐出几句日爹骂娘的脏话。
不远处有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趴在地上,背上驮着另一个男孩,得到“驾”一声指令后,便乐此不疲地往前爬,笑得像个小脑萎缩的二傻,也不知道是假讨好还是真开心。
李寄看着看着,莫名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和李珉。
比起这些出口成脏的男孩来说,李珉有过之而无不及,李珉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是带着恶出生的。
李寄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李珉时,还傻逼兮兮感叹过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他从一开始就埋下了艳羡李珉的种子,所以当李珉向自己示弱,央求自己帮他修遥控汽车,跑腿买冰棍,甚至主动要求朋友们坐上自己瘦弱的背,把他当狗当马一样骑在身下四处爬时,李寄仍觉得这是一件合理的事。
李寄的父母把他托孤给了李珉的父亲,作为寄人篱下的一位不速之客,李寄想尽办法讨好家里的每一个人,十岁那年李珉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让他亲自挑选一个喜欢的手铐颜色。
小小的李寄完全不理解哥哥这是什么癖好,他捉摸不透李珉的阴晴不定,但潜意识里希望他的“晴”持久一点,所以顺应他,讨好他,来让自己免于遭受更多伤害。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样只会加重李珉的施虐欲。
于是李珉长大后变本加厉,把他的脑袋按进马桶里冲水,给他戴上口腔固定器打舌钉,穿耳洞戴情侣同款,威胁学校和他走得近的朋友,让他被孤立,甚至把李寄打晕扔进狗窝,让他和自己养的杜宾厮杀互咬。
李寄从来没有反抗过,或者说,他错过了该反抗的年纪。
他对李珉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他的肉体比灵魂更先承认自己害怕李珉这个事实,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李珉一抬手他就会抱头的下意识生理反应。
十五年了,李寄至今记得李珉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
“李寄,哥不是来爱你的,哥早晚要顶烂你。”
......
姜恩遇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睡死过去,李寄收回思绪,晃了晃脑袋,手伸进他的口袋里翻找车钥匙,准备走了。
他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肩上忽然多了一双手,没用多少力,便轻松把他按了回去。
那只手很漂亮,根指颀长,线条像被割立出来。
就是苍白得过分。
李寄瞬间酒醒,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凉透大半。
手的主人弯腰俯下身来,嘴唇贴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他声音磁沉低缓,带着笑意。
“是在想我吗?我亲爱的好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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