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的改革, 没有皇帝担责的先例。
改革一旦被士大夫阶级反攻清算,局面失控时,皇帝无不是推主持改革的臣子出去平众怒,没有自己担责的。
当年度田, 庐江大乱, 便是宋世子扛下了责任,以死谢罪。
薛太尉薨, 去秦州传旨的人是宋逸, 萧昱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宋逸头上, 自己全身而退的。
可如今,他却要自己扛下责任, 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帝王应该做的选择。
“其实姐姐心里比我清楚,事情发展至今, 一定是要有人负责的。”萧昱语气平静,“此番所有决定都是出自我个人旨意,无关朝堂任何大臣, 是非功过, 都由我一人承担。”
萧玉姒摇摇头,“宋逸如今生死不明, 很可能已经遇难,陛下可以发挥他最后的价值, 把责任推卸给他,来暂时安抚秦州文武,以免造成更大叛乱。”
“不可能。”萧昱斩钉截铁, “姐姐这是在给我找退路吗?留退路就是示弱之像, 我不可能示弱,我刚刚说那些话, 姐姐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要他们反,又何须安抚?”
“陛下!”
萧玉姒眉峰紧锁,沉默片刻后,她突然又谈起了帝后大婚前那段往事,“当初 ,我们以皇后无牙的谣言,向宋太师施压,用皇后位换了齐州的兵权。”
式乾殿外——
在西斋等久了不见萧昱过来的魏云卿,担心姐弟二人吵起来不可开交,便又悄然来到了东斋察看情况。
甫至,便听到了公主说的这句话,魏云卿心里一咯噔,脚步蓦地一停。
萧玉姒继续说着,“驸马入主齐州后,我们利用盐禁打击齐州世家,迫使宋太师称病不朝,拿稳了齐州兵权。之后收复四郡,为陛下赢来天下人心拥护,顺利亲政。”
萧昱默不回应。
“这一路走来,陛下都是理智而清醒,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可为何到了此刻,却反倒不理智了呢?”
“我一直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萧昱冷静说着,“若依姐姐之言,我把责任推卸他人,那跟推皇后出去平息众怒有什么区别?宋世子已经殉道,若再推宋逸出去扛责,他也是皇后母族之人,这是对皇后的打击。”
萧昱继续说着,“我不怕他们攻击我,我可以跟他们斗到底,可他们不攻击我,他们都去攻击皇后,皇后怎么受得住?”
魏云卿站在殿外静静听着,鼻子忍不住微微酸涩了起来。
“陛下现在知道为皇后着想了?可当初,是你默许扩散的无牙谣言。”萧玉姒质问着,动情,似乎影响了他理智的判断。
魏云卿眼神一动,愕然听着公主的话,脑中嗡嗡作响。
“当初可是你默许扩大无牙的谣言,以此打击皇后,再借此跟宋太师谈判,才顺利用皇后位换了驸马出镇齐州。当初你娶她的时候,不就是准备把她当个摆设吗?”
此刻,魏云卿已然脸色煞白,她的脚步失神般踉跄着,过往的一切突然如迷雾一般遮挡在她眼前,她一瞬间有些看不清了。
她突然很想逃离这里,转身准备逃走时,却不慎碰到门口的花架,哐当一声。
殿中二人立刻结束交谈,双双往门口看去,不由汗毛竖起。
魏云卿手足无措,泪眼朦胧地站在那里,凄然如泣,惶恐不安。
萧昱愕然看着泪流满面的魏云卿,不知道她在哪里站了多久,刚刚的对话又被她听去几分。
“卿卿。”
萧玉姒也吃了一惊,抿紧了唇。
魏云卿回神,无措转身,快步离开了式乾殿,踉踉跄跄,珠泪翻飞。
萧昱立刻结束了和萧玉姒的争执,紧跟着她来到了显阳殿。
*
显阳殿。
魏云卿伏倒在榻上,掩面哭泣。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在骗她、利用她,只有她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难道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宠爱呵护,甜言蜜语都是虚情假意吗?
萧昱紧跟而来,看着缩在榻上伤心哭泣的一小团人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要抱抱她,可伸出去的手最终无力垂下,连触碰她都变得艰难。
“卿卿。”萧昱柔声呼唤着。
魏云卿半伏在榻上,听到声音后,回头望着他,泪眼朦胧地质问道:“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那样伤害我?”
萧昱心里一揪,给她擦着眼泪,无措解释道:“你刚刚听到的那些,都是婚前的事情,我发誓,之后我真的没有再骗过、利用过你了。”
“你胡说,你骗人。”魏云卿声声控诉着,“我一进宫你就是对我百般戒备提防,若非那一日华林园闹剧,我都不知道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多久。”
“可那时我们的确不熟悉,不是吗,我现在对你如何,你感受不出来吗?”萧昱急急解释着。
魏云卿摇摇头,质问他,“我没有怀疑过你现在对我的感情,我只是感到害怕,因为那时候不爱,所以就可以恣意伤害吗?为什么要跟那些坏人一起伤害我?”
因为那时候是陌生人,所以可以伤害,若有一日不爱了,是不是也会弃如敝屣?
萧昱心口一疼,无言以对,承诺是无力的,他一直都是以行动让她安心。
“你知道那流言出来之后,我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吗?母亲一直逼我,她逼我,我也有自尊、知廉耻,可那时我只能放弃一切廉耻自尊,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斋宫求见你,像一件物品一样张着嘴,被你检验着,来自证完好,若非那些流言,我根本无需如此卑微。”
魏云卿哽咽控诉着,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了,一想起那一日从斋宫回来后,母亲怀疑她向天子献身邀宠,疯了一样撕扯她的衣服,又让她脱光了衣服检查,她就全身颤抖。午夜梦回之际,也屡屡被噩梦惊醒。
甚至在入宫后,她也因为这件耻辱的事,一直耻于在萧昱面前展示自己,她还愧疚自责是自己的懦弱,以至于迟迟无法圆房。原来归根结底,这一切竟都是他自己害的。
她失望地说着,“我怎么都想不到,原来自己当初,竟是被最亲最爱的枕边人背刺了。”
萧昱眼神透出不安,连忙把她抱到了怀里,不停道歉,“对不起,那时我不知道你家中的情况,不知道那时候的宋夫人是那般模样,是我的无知给你造成了更大的伤害,我一直为这件事愧疚,我不敢告诉你,是怕再对你造成伤害。”
魏云卿闭上了眼,泪水滑落在他的肩膀,她哽咽道:“我们的身份永远都是不平等的。”
萧昱神色一滞。
魏云卿渐渐停止了哭泣,语气慢慢冷静,“我没有办法留在这里,面对你了,让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给彼此一些空间,冷静冷静好不好?”
萧昱心中一乱,不安问她,“分开?你要去哪里?”
魏云卿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擦了擦泪,语调平静道:“送我去北宫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北宫?”萧昱蹙眉,不可思议,他以为她不过是想搬去华林园小住一段时间,不想竟是想离开建安宫,就算暂时分开冷静冷静,也不必分开这么远吧?
他立刻反对,“那是老太妃们居住之所,你正是蓬勃若花的妙龄,怎么能去那种暮气沉沉之所呢?”
魏云卿委屈哽咽着,“可是在宫里,还是离你太近了。”
萧昱神色一滞,抚着她的头发安抚,她现在情绪很低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若再一直在她跟前转,她恐怕会更想不开,放她去行宫暂住,散散心也好。
北宫本就是天子有游赏的行宫,虽然规模比不上建安宫,可也景致怡人,暂去北宫休养,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何况,近来还要应对秦州叛乱,魏云卿呆在建安宫,总会时不时听到这些战事消息,若在听到什么不利于她的言论,恐怕情绪更加低沉。
他之后要做的事,可能会得罪更多的世家,现在把她送去北宫,也不失为对她的一种保护,以免她被自己之后的决定牵连。
他做的决定,都是出自他个人意志,他会自己负责,等这边问题都解决了,再接她回来也不迟。
萧昱经过深思熟虑后,勉强答应了。
*
之后,魏云卿起驾前往北宫。
对外,皇室则只称是皇后情绪不乐,暂时搬去北宫休养。
近来对皇后的流言攻击很多,情绪不乐是正常的,没有人怀疑是出了别的事。
北宫早已收拾好了皇后的住所,两位老太妃只是在皇后初至时来请安接驾,之后,魏云卿便没再让她们来请过安了。
萧昱在前朝处理秦州叛乱之事,魏云卿则在北宫休养,照顾小世子,过了一段难得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杨季华不理解,看着逗弄小世子的魏云卿,道:“哪有皇后搬出中宫住到别宫的?在外人看来,皇后这是失势之像。”
魏云卿神色淡然,不以为意地笑着,“那又如何?我这妖后现在落得如此下场,说不定也能平息一些天下怨言呢。”
“皇后别这样说。”杨季华蹙眉制止。
魏云卿手持拨浪鼓,轻轻摇着,眉间蹙着几丝忧愁。
其实,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就理解了,她没有怪萧昱当初的决定,可那一夜她还是要做出伤心欲绝的模样,还是要暂时离他而去。
公主说的不错,动乱不能再扩大了,再扩大,局面会失控。她不能留在宫里,再给那些乱军攻击她和天子的借口了。
她只是希望暂时的分离,可以让萧昱更加放开手脚,无所顾忌。
*
叛军一路散播天子为妖后蛊惑,残害忠良的谣言,打着诛妖后,清君侧的口号,沿水路东下,一路侵略郡县。
各州郡不满天子改革的世家豪强,也打着为薛太尉鸣冤不平的口号,纷纷趁势起兵,响应叛军,一同向建安进发。
形势严峻,迫在眉睫。
萧昱下诏,以齐王为大都督,总领征讨诸军。
齐州牧霍肃、庐江内史宋穆之、徐州牧陈晖、并州牧温简,定州刺史魏崧等周边军镇率部入京,拱卫建安。
河南尹荀恺加卫将军号,与中书令杨肇同守东州城。
侍中,领军将军胡轸出守寿春,率兵于淮水列阵,迎战叛军。
*
这一日,胡轸将离开建安出镇寿春,萧景亲自来为他送行。
胡轸对萧景道:“下官惭愧于没有金日磾的先见之明,尤怀舐犊之情,希望在下官离京的日子里,殿下可以留小女一命。”
言至最后,竟也微红了眼眶,到底是亲生父女,怀抱长大,纵使知道她犯了错,尤想护她一命,软禁也好,幽废也罢,只要能留一条命。
萧景信誓旦旦保证道:“君侯安心迎敌,孤会照顾好王妃,王妃一定万无一失。”
胡轸叹了口气,对萧景深深作揖拜别。
萧景目送胡轸率军远去后,转身返回王府。
*
齐王府,胡法境被软禁的几要发疯。
她虽被限制了行动,却还是能从下人处得知一些朝廷形势,听说叛军要攻来京城了,父亲今日便要离京率军迎敌了。
父亲离开京城后,就更没有人会管她了,萧景一定会趁着父亲离京,没有亲人能给她撑腰的时候杀了她的,她不能坐以待毙。
送走胡轸之后,萧景专程来看了看胡法境,看着他惴惴不安的王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胡法境即便心里恨透了,面上也知道服软了。
她见到萧景过来,便立刻扑通跪倒在他面前,拉着他的衣襟下摆,哭的梨花带雨,“殿下,我知道错了,你放了我吧,你让我去见见父亲,跟他道个别,我保证不说其他的话,只是道个别。父亲要出征了,战况凶险,我真的很担心他,真的很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萧景冷冷笑着,现在知道低头了,她以为自己还会信她的表演吗?
他冷冷拨开她拉着自己衣襟下摆的手,语调冷漠的没有情绪,“你不必去见了,君侯临行前,已经将你托付给我。历来没有大将在外出生入死,朝廷杀其亲眷的道理,放心,即便他不在京城,我也不会暗害你的性命。”
胡法境脸上挂着泪痕,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景,原来父亲已经嘱咐过了,父亲终是还记挂着她的。
羞愧低头,泣不成声。
萧景看着她那哭的伤心欲绝的模样,漠然转身离去,多呆一秒都令人嫌恶。
脚步声渐行渐远。
萧景离去后不久,胡法境便停止了哭泣,她抬起了头,此刻,盈满泪痕的脸上再没有半分刚刚的悲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恨意和冷漠,萧景猜到了她的担忧,同时也暴露了他的心思。
原来,他竟真想过杀了自己。
只要动过这个心思,即便他此刻不动手,将来也会动手的。
可是,她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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