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9日,“旅行者1号”探测器即将飞出太阳系,踏上茫茫银河系之旅。
这一天一大早,五十七岁的莫娜穿上了许久未穿的暗蓝色碎花裙,还特意化了一点淡妆,从洛杉矶市区出发,驱车赶往位于市郊帕萨迪纳的NASA喷气动力实验室。
一小时后,当她步入宽敞明亮的控制大厅,发现大厅里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聚满了闪光灯。相反,整个大厅气氛略显冷清,只有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中,而她的丈夫,“旅行者”项目的首席科学家格雷格,正凝神注视着大厅正中央的一排大屏幕,上面还是空白一片。
她微笑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莫娜,你来得正是时候,”格雷格回头发现是她,欣喜地说,
“‘旅行者1号’的信号就快要抵达了。”
“是吗?‘旅行者1号’现在离地球多远?”莫娜兴奋地问。
“它已经到达了距地球十七个光时的地方,也就是说,在三十四小时之前,深空网络向‘旅行者1号’发出了一束指令。十七小时之前,‘旅行者1号’接收到了使命,开始将最近捕捉到的太阳系边缘的讯息回送给地球。”
“我们如何判定探测器是否飞出了太阳系的疆域?”
“通常认为太阳风的物理作用终结之处即是太阳系的边界,在那里,太阳风的强度不足以抵抗星际介质的压强,太阳风完全停滞了下来。”
“‘旅行者1号’已经抵达了这个边界?”
“是的,你马上就可以领略到太阳系边缘令人震撼的景色。”格雷格微笑着回答道。
就在他们说话之时,眼前的几面大屏幕上同时开始有了变化。色彩各异的点与线,渐次生长了出来,快速变化、流动,与此同时,数支无形的画笔在屏幕上随性涂鸦。
“深空网络接收到探测器传回的无线电信号,经计算机迅速的处理和加工,及时地呈现在这些屏幕上。”格雷格介绍道。
“这真是个奇迹,三十五年了,‘旅行者1号’还能传回如此清晰的图像,要知道探测器上携带的处理器并不比我们家电冰箱的芯片更强大。”身为加州理工大学计算机教授的莫娜望着逐渐成形的三维图像,由衷感叹道。
“是的,‘旅行者1号’就如一位老而弥坚的战士,它的工作年限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期。”格雷格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正前方的屏幕,“这面屏幕展示的是‘旅行者1号’看到的可见光部分。”
顺着他的目光,莫娜目睹到了探测器在距离地球二百三十亿公里之外的太阳边缘,以古老的电子管感光,俯瞰整个太阳系的图像。
由于广袤的奥尔特以及柯伊伯星云带的存在,探测器的视野中簇拥着半透明的灰白色絮状物,整个太阳系就如同一团云雾般缭绕。而遥远的太阳只是模糊云雾中一点暗淡的光斑,好似一枚失去了光泽的铜币,尽管如此,它仍是整个太阳系最为醒目的存在。
“时间真是过得飞快,我脑海里1977年‘旅行者1号’发射还像是昨天的画面呢。对了,那块唱片还在吧?”莫娜问道,她记得‘旅行者1号’上还携带了一张铜质镀金唱片,刻录着反映地球文明的声音和图像,以及使用五十五种语言朗读的问候语。
“还在呢,即使几年后探测器携带的核反应堆所生成的电力殆尽,不再向地球发回信号,它仍将担负文明漂流瓶的使命。兴许未来外星种族终将破译到这些信息与问候——‘行星地球的孩子向你们问好’。”格雷格动情咏诵起了唱片上人类发向外星种族的问候语,像是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全民热衷星际探索、寻找外星生命的激动人心的年代。
“终有一天外星人会收到你们的问候,我的外星人先生。”莫娜不禁莞尔一笑。他俩会心地互望了一眼,一连串美妙的记忆在两人心间被唤起。“旅行者1号”发射的那一年,格雷格还是刚从大学毕业进入喷气实验室的愣头小伙子,而莫娜当时只是加州大学计算机系大三的学生,他们是在一次喷气实验室在加州大学校园里举办的露天晚宴上认识的。那个满天星斗的晚上,格雷格一个劲地向莫娜讲述星际飞船与外星生命的故事,而莫娜则在一旁耐心地倾听。就在银河的见证下,他俩坠入了爱河。那最初充满浪漫与甜蜜回忆的几年里,“旅行者1号”与它的孪生兄弟“旅行者2号”飞临了木星,在陆续发回的一组组清晰生动的图片中,人类第一次目睹到木星上逆时针方向旋转的“大红斑”、木卫一上气势恢宏的火山、木卫二上纵横交错的神秘纹路……紧接着,“旅行者1号”掠过土星,就在人类第一次惊叹于土星美丽灿烂的光环之时,格雷格为莫娜戴上了闪亮的结婚指环。又过了两年,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而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外太空,“旅行者1号”经过几次曲折的引力加速后,成了宇宙间速度最快的人造物。它在匆匆造访了土卫六“泰坦”后,离开了黄道面,径直飞向太阳系边缘。而“旅行者2号”则继续造访了天王星与海王星,持续向地球发回震撼人心的图像……如今,在太阳系内立下赫赫功勋的两兄弟即将飞出太阳系,进入到寒冷而广漠的星际森林中,继续寻找外星生命可能的踪迹。时过境迁,此时的格雷格与莫娜已是双鬓点点斑白,早已告别了青春年华的他们正在步入人生的暮年,年轻时炽热的爱恋也渐渐蜕变成了平和相依的温情……
“莫娜,你再瞧这边,太阳系边缘的磁力线分布合成图。”许久之后,格雷格收起了回忆的涟漪,将目光转向了另一面屏幕,“蓝色曲线代表的是磁力线。”
莫娜注视着图像复杂的屏幕,在黝黑如墨的太空背景之上,挤满了一团又一团环状蓝色光圈。这些梦幻的光圈形状各异,相互嵌套、交错,如同一个个散布在太阳系外缘的炸洋葱圈。这里就是太阳系抵御宇宙射线的最前沿防线,来自日冕层的太阳风带电粒子,与来自遥远星辰的星际物质剧烈作用,形成了如此奇特的磁场分布。
“每个‘磁泡’足有地球到太阳那么宽阔,”格雷格介绍道,“它们是近几年我们在太阳系边缘最为有趣的发现,过去我们一直认为太阳系边缘的磁力线应是非常优美、整齐、平滑的几何曲线,但事实上呢,你瞧,相对独立的‘磁泡’如啤酒泡沫一样纷乱分布。”
“这种结构对太阳系边缘的特性有何影响?”莫娜好奇地问。
“这些巨大而繁多的‘磁泡’如同多孔的滤纸,允许一些宇宙射线透过穿孔进入太阳系;另一方面,它们可以挡住一些宇宙射线,使其陷于‘磁泡’中。如此一来,进入太阳系的宇宙射线被过滤了一次,只有很小部分会抵达近地空间,刺破地球的磁场与臭氧层,投射在地球表面。你知道,过量的宇宙射线会碾碎一切生命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宇宙射线的强度又与地球生命的基因突变息息相关,而基因的突变则很多时候推动着地球生命的进化。”
“你是说,这些汹涌的‘磁泡’如同一只节拍器,遥遥掌控了地球上生命进化的节奏?”莫娜急于总结道。
“是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格雷格低声说道。
莫娜点了点头,她充满敬畏地凝视着磁力线图像。大大小小的‘磁泡’还在瞬息变幻,如阳光下的水泡,在破碎中相互交融,又如一幅鲜活灵动的抽象派油画,充盈着某一种不为人懂的深远含义……
“看上去,整个太阳系的边界就像面向银河系广播的一面显示屏。”莫娜突然感叹道。
“你的比喻很贴切,我过去怎么没有这样的感受呢?”格雷格被莫娜的话怔住了,他注视着屏幕,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确实,从你们计算机科学的角度去想象,太阳就如一块飞速运转的CPU,不断输出电磁波、高能粒子这样的计算结果。而溢出的波粒则以光或接近光的速度穿梭在太阳系内,最后径直投射在了太阳系边界的巨大显示屏上……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谁又在收看这块屏幕上播放的缤纷节目呢?”
“观众或许就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外星文明吧。”莫娜开着玩笑说。
“是吗?可现在人类的探测器在显示屏上硬生生戳出了一个窟窿……”格雷格喃喃道,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真是庸人自扰,即使某个宇宙角落真存在一群定时收看太阳系节目的外星观众,谁又会在乎遥远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缝隙,有一粒沙子穿了过去?”莫娜笑着反驳道。
格雷格并没有回应,他陷入了沉思。他感到莫娜的话语像是重重推了自己一下,为他开启了一扇可能窥探太阳系深层秘密的窗口。
就在他沉思之时,显示屏上的图像骤然减弱起来。“图像在消失!”莫娜惊呼道。
“是的,探测器上积蓄的能量消耗殆尽了,结束了最后一次回望太阳系的告别仪式。至此,它真正地飞出了太阳系。”格雷格回过神来,轻声说道。
伴随着图像最终消失于无形,之前一直寂静的控制大厅变得热闹起来,兴奋的同事们打开了香槟,庆祝起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这无疑是地球生命历程又一个闪耀的里程碑,就如三亿多年前肺鱼第一次艰难爬上陆地,20世纪中叶苏联人造卫星奋力挣脱地球引力的束缚进入太空,美国宇航员步履蹒跚地登上月球的土地。这一次,人类的造物摇摇晃晃离开了太阳系摇篮,飞向太阳系外未知的无尽疆域。
格雷格不由得握紧了莫娜的手,这一刻,伴随着“旅行者1号”驶出太阳系,似乎有一股新奇的活力注入到了他的身体里,在他余下的生命中,他将以一种全新的视野去认识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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