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死后, 对其背后牵连的豪强世家的清算也开始展开。
九月初,盐禁令正式展开。
齐州反对盐禁的豪强世家,也不出所料的,纷纷率领各自豢养的流民家丁作乱。
霍肃率兵, 陆续平定。
此番, 不配合盐禁的齐州世家,大部分被打击瓦解, 连同这些世家隐匿的人口也一并被查检了出来。
这些世家豢养的流民奴隶, 全部依照度田令, 编入齐州户籍,注籍为齐州百姓。
在齐州军的保驾护航下, 盐禁,有条不紊的推行着。
*
式乾殿。
夜里又下了雨, 早上也不见停,窗外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雨珠如帘。
昨日是皇后上食帝宫的日子, 魏云卿来了式乾殿留宿, 平旦时,她本该起身返回中宫, 只是秋季天凉,雨天时, 人又爱犯懒,她缩在被窝里,美美睡着懒觉, 不愿起床。
寅时将过, 萧昱先起了身。
下雨天,殿内昏昏暗暗的, 怕打扰皇后休息,萧昱没让宫人掌灯。
屏风后,萧昱摸黑穿好衣服后,又回来看了看榻上睡的正香的小皇后,见她半截玉藕般的胳膊,正压在被子外。
萧昱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放在嘴边呼了呼气,帮她暖着。
魏云卿眼睫毛动了动,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道:“天还这么黑,怎么就起来了?”
“寅时了。”萧昱笑着提醒她。
魏云卿嘴上嘟囔着,“我也该起来回显阳殿了。”眼睛却怎么都不愿睁开。
萧昱暖着她的手,嘱咐道:“今日下雨天冷,路不好走,你别回去了,就在这儿多睡会儿,我先去东斋,午间再过来跟你一起吃饭。”
“嗯。”魏云卿含糊不清地应着,眼睛都没睁开,手臂却像藤蔓一般缠绕到了天子腰上,撒娇道:“我中午想吃酿鹅。”
“好,我让梁时去准备。”萧昱宠溺笑着,把她整个拎到怀里抱了一抱,柔声哄着,“乖,睡一觉,我很快就回来了。”
魏云卿点点头,心满意足,松开了手臂,萧昱嘴角轻轻贴了贴她的手指,摸着手已经不凉后,才把她的手臂又塞回了被子里。
帘幔再度放下,一点一点遮住了帐中的美人儿。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萧昱走到外殿,跟宫人吩咐了几句后,走进冰凉纷飞的雨幕中。
*
辰时的时候,魏云卿见醒,雨不见停,殿内依旧昏昏暗暗的,宫人打起帘子,点起了几盏宫灯,侍候皇后起身。
早上的雨时大时小,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更衣梳洗之后,魏云卿坐在窗前的榻上,窗外雨声潺潺,窗内诵读朗朗,今日晨课,她又背诵了一遍《论语》,虽然这些她早已是滚瓜烂熟。
一刻钟后,她便坐不住了,合上了书,问宫人,“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到了用早膳的时候了。
魏云卿吩咐宫人,“带上早膳,随我去东斋。”
天色阴沉,雨打在梧桐的叶子上,沙沙作响,地上落了一层梧桐枯叶,几个内侍冒雨清扫着。
魏云卿走在廊下,看着忙碌的内侍,忽然想到了华林园景山的枫树,今已层林染红,只是一夜风雨,不知残余几叶?
东斋,萧昱在看齐州最近的奏折。
魏云卿在门口看着专注的天子,示意宫人退下,独自端着食盒走了进来,紧挨着他坐下。
萧昱微微讶异,“怎么不多睡会儿呢?”
“睡不着了。”她笑着,将菜一样一样摆在案上,“我把早膳带过来了,一起吃饭吧。”
早膳简单而清淡,不过是豆皮包子,羊肉炖豆腐、白菜笋汤几个清淡小菜罢了。
过往,帝后的一日三餐都是珍馐罗列,只是好东西吃的太多,难免进补过度。
故而帝后如今的膳食,都是魏云卿根据葛璞丹卷中的一些药膳方子加以改良,再交由御厨精心调配的,以养生为主。
萧昱合上奏折,拿出帕子,轻轻给她擦拭着发梢间沾染的几丝风雨,“头发都湿了,何苦走这一趟,让内监来送就行了。”
魏云卿给他盛着粥,“我闲不住,先前在显阳殿还有些葛仙长的医书可学,可你这里的书,我都背的滚瓜烂熟了。”
萧昱接过粥,“怎么又开始研习医术了?你是想从葛仙长的丹卷中找些什么?”
魏云卿闻言,脸上微红了一下,避开他的视线,自顾自盛着粥,嘟囔道:“不告诉你。”
萧昱观察着她的神色,二人各自吃着菜,突然,萧昱好像明白了什么,问她,“你是不是又想了?”
魏云卿夹菜的手一顿,不解道:“我想什么了?”
萧昱眉梢一扬,附耳跟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我没想!”魏云卿听完,脸又红到了耳根子,开始在皇帝面前摆起了皇后的谱,“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跟我说话,我可是皇后,陛下这样轻浮,一点儿都不像天子。”
萧昱挑眉,“那像什么?”
“像……”魏云卿语塞,毕竟从来没有人会这样跟她说话,有些挫败地嘟囔道:“我也不知道。”
萧昱不以为意,继续调侃着她,“你不就是想在**报仇吗,你……”
话未说完,魏云卿便立刻扑上去,捂住萧昱的嘴,她的脸色已经能滴血了,言辞激烈地制止他,“不要再说了,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萧昱憋着笑,往后仰着身子,躲着她的手。
葛璞曾以道家秘术,教他如何守精关不泄,不致女子怀孕,他用这法子,每次都能把她欺负的死去活来的,她定是不服气,就想从书中找一找,看怎么给欺负回去。
魏云卿左手按在他的膝盖上,身子往前伸,又伸出右手又去捂他的嘴,萧昱又往左边闪了一下,她的手上扑了个空,又往左边扭去,身子摇摇晃晃,不协调的往前倒去。
将要倒过来时,萧昱双臂一伸,圈住她左右摇摆的细腰,把她揽到了怀里,二人四目相对。
“想堵我的嘴,这还不简单吗?”他说着,就顺势低头要吻她的唇。
魏云卿抿着唇,一动不动,在他的唇快要贴上时,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个豆皮包子,猝不及防塞到了他的嘴里,轻哼道:“这下堵住了吧,看你还乱说不乱说话了。”
萧昱眉毛抽了抽。
魏云卿复又坐好,稍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难为情地小声嗔怪着,“心里知道就好了,干嘛还要说出来?”
萧昱压着笑,也不逗她了,边吃着包子,边道:“那种东西,都是口耳相传,怎么可能会记载于典籍之中?你看了也是白看。”
魏云卿微微受挫,低下了头。
萧昱继续跟她解释着,“宫廷一直有避孕之术,但百姓之家就没有,因为这些秘术,是禁止在民间流通的,是不允许在任何公开发行的医书中记载的。”
“为什么?”魏云卿仰起头,不解。
她以前走街串巷的时候,看到有女人一个接一个生孩子,身子都生的变了形,听着民间那些千奇百怪的避孕手法,身上都是阵阵恶寒。
萧昱告诉她,“因为人口是很重要的生产力,国家需要大量人口,来增加国家赋税,以及提供兵源。所以历朝历代都要鼓励百姓生育,这些法子在民间是禁术,百姓只需要有生育需求,懂了吗?”
魏云卿怔怔听着,听他冷冰冰告诉自己一个又一个残酷的政治真相,她默然垂下了眼,手上的粥也瞬间不香甜了。
*
在二人的打闹拌嘴中,这顿饭吃了小一个时辰。
巳时的时候,又到了大臣向天子回事的时间,尚书令李嗣源和侍中高承来到了东斋。
因宋太师称病,尚书台事务,如今是全权由李嗣源处理,加之宋瑾不在建安,他又兼领了中书省部分事务,薛太尉不会久留京城,故而如今是李嗣源代宋太师总领内朝。
二人看到坐在天子身侧的皇后时,微微一怔,面色很快又一如既往,没有表现出惊愕之色。
虽知天子一贯宠爱皇后,不想如今竟是不离身侧了。
又见案上尚有碗筷,便以为帝后还在用膳,二人准备先到外间回避,稍后再来回事。
萧昱示意不用回避,招呼内监来收走了案上的碗筷,便让他们奏事。
二人各自在殿中跪坐着。
魏云卿也不似过往一般总想着回避朝臣,她一动不动地继续坐在萧昱身侧,准备和他一起听听大臣的汇报。
高承看着手上的笺册,丝毫不避讳魏云卿,若无其事地跟天子一条一条回禀着事情——
“盐禁推行月余,已初见成效。”
“齐州查封盐灶一千四百八十四处,沧州查封四百五十二处,幽州查封一百八十处,计终岁合收盐十六万九千七百二斛四升。”
“齐州动乱亦陆续平定,州牧霍肃平乱后,查检出部分世家隐匿的人口,出调绢五万四千匹。”
萧昱静静听着,不时点头。
魏云卿听着,眼神微动,顷刻间便听懂了这五万匹调绢背后的关窍。
魏国计亩而税、计户而征。一夫一妇为一户,每户一年需纳绢二匹。
齐州渤海郡登记在籍的人口也不过三万多户,五万四千匹调绢,就是两万多户人口的纳税,整整一个郡!
这不仅仅是给国库增加的税赋,更是给国家提供的人口。
仅仅一个齐州的世家,就能隐匿如此多人口,魏云卿难以想象其他州郡的情况还有多严重。
魏国土地私有,开垦的荒地都是自己的。
这些世家隐匿人口为奴为婢,为自己开垦大量荒田,兼并土地,与国家争夺人口、土地,致使国家既收不上税赋,也没有足够的兵源充军。
而盐禁推行之际,世家一旦生乱,这些不在户籍的失地流民,又会是造成民间动**,百姓灾难的最大祸源。
这些世家,一家就能豢养流民几百几千人,明面上是给自己开垦土地的佃户僮仆,可一旦动乱,就是自己的私兵。
他们肆无忌惮祸害百姓,□□烧。
不明所以的百姓,最后却要把一切罪责推到朝廷的政策身上,斥责皇帝昏庸,以至于所有的改革政策,都因为推行阻力过大,无疾而终。
魏国自结束与西凉的战争后,几无对外战事,州军都是用来平定内乱。
魏云卿不由感叹,朝廷世家的内耗,太严重了。
高承回禀完,李嗣源继续补充着,“还有一件关于陛下的私事,需要请示陛下。”
萧昱抬了抬眼皮,“天家无私事,李令君请讲。”
李嗣源道:“薛太尉上书,奏以胡氏为齐王妃。”
萧昱眼神一动。
天子还未出声,魏云卿第一个反对,蹙眉对萧昱道:“怎么能这样呢?齐王不喜欢胡氏女郎。”
又对着殿中二位大臣道:“齐王有喜欢的人。”
李嗣源眼神一动,颔首,礼貌问询道:“皇后所言,是那个寒门女史吗?"
魏云卿一怔,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妙英,可所有人都不在乎。
李嗣源跟她解释着,"寒门可为侍妾,不可为正妃,齐王娶了胡氏为正妃,依然可以纳那位女史为侍妾,这并不冲突。”
魏云卿摇摇头,反对道:“我为皇后,尚有妒心,不欲天子纳妃,何况胡氏女郎?将心比心,胡氏女郎一定也不愿意自己的丈夫纳妾。”
李嗣源立刻提醒道:“皇后,慎言。”
她是皇后,天下母仪,怎么可以嫉妒呢?
魏云卿默然,秀眉竖了起来,萧昱握住了她的手。
“亲王依制,是可以纳妾的。”李嗣源继续道:“妇人以礼,是不该妒忌的。”
魏云卿蹙眉,反问道:“妇人既不该妒忌,那李令君为何惧内,不敢纳妾呢?”
李嗣源被问的一时语塞,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高承打着圆场,向天子回禀道:“这事儿有其他的隐情,皇后恐不宜听闻。”
魏云卿一怔,想撵她走?
萧昱也怕魏云卿再跟他们争论下去,事态会无法控制,便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哄着,“卿卿,你先到西斋,你午膳想吃的酿鹅应该已经做好了,你先去吃着,待会儿我过去再跟你说。”
魏云卿嘟了嘟嘴,有些不乐意。
萧昱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安抚她道:“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样的,乖。”
魏云卿看着他,她不能当着臣子的面忤逆天子,心知此时自己再争论下去,也不过是将事情更加复杂化,就缓缓起身回避,让萧昱自己处理了。
皇后离去后,二人才开始了真正对天子的政事汇报。
高承正色道:“岛夷来犯,驸马请战了。”
萧昱眼神一动,神情渐渐严肃,“如今百官都是什么态度?”
李嗣源道:“齐州军开战的热情很高,可是薛太尉不同意开战。”
萧昱微微坐正身子,沉默。
岛夷素来与齐州通商,此番齐州改革,齐州豪强世家遭受重创,不少豪强与岛夷权贵勾结,唆使岛夷骚扰辽东边境,以此迫使霍肃分兵岛夷,来破坏盐禁推行。
齐州世家把持齐州军时,空饷贪腐层出不穷,军队的日子过的紧巴巴。
如今公主与驸马主持齐州改革,打击齐州世家,收归盐税来补贴军需,大大提高了齐州军的生活品质。
齐州军心纷纷归顺,士气高涨,正是开战良机。
只要打赢了这一战,就能彻底打散那些反动世家的根基,齐州世家将失去与朝廷抗衡的资本,只能向天子效忠。
霍肃奏折一来,朝堂主战之声高涨,而薛太尉却有不同的意见。
薛太尉心里清楚,天子如今需要利用他对付宋太师,才对他礼敬。
可只要霍肃打赢了这一仗,完全掌控齐州兵权,天子有了底气后,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了。
飞鸟尽,良弓藏,这是自古通理。
他没必要压制死齐州这些世家,让他们半死不活的,既打击了宋太师,又能制衡霍肃,让他们都不能威胁他的权势,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薛太尉不同意开战。
想要薛太尉点头开战,那皇室必须做出不会鸟尽弓藏的态度,要给他们关陇世家好处。
太尉领天下军事,薛太尉不点头,即便万事俱备,这一仗也打不起来。
“所以,薛太尉的条件,就是立胡氏为齐王妃吗?”
李嗣源颔首,“陛下,这是您家的私事,无论是齐王还是薛太尉,都是您的骨肉至亲,”
萧昱沉默着。
*
二人离去后,萧昱来到了西斋,脚步沉沉,心思繁重。
他一回来,魏云卿便连忙迎了上来,挽住他的手臂,跟他挑破明言,直截了当反对这门婚事。
“齐王不会喜欢胡氏女郎的,这跟家世、品貌没有关系,而是因为他跟胡氏女郎根本不是一路人。”
萧昱沉默着。
“不说这胡氏女究竟品性如何,可从她的行事作风看,她跟齐王就不是一路人,与你我更不是一路人。”魏云卿耐心道:“若是其他分歧也就罢了,可政见不合,必是要离心离德。”
萧昱点点头,他认可魏云卿说的话,他心知胡氏不是良配,可还是反问魏云卿——
“可如果朝廷,需要这桩联姻呢?”
魏云卿一怔。
"就像当初,朝廷需要立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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