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一位正儿八经升上天庭、活了七八百年的老神仙,是不会在一个刚升上天庭不过一个月的小仙面前失了自己的架子的。
何况这小仙还是通过不那么正当的渠道升上来的。
青阳君淡定瞥她一眼,呷一口花茶。
“本君去鬼界做什么?”
“是啊,青阳君去鬼界做什么。”
宋衿符只精明了一瞬,便又支棱着脑袋,兀自叹息:“青阳君千万别见怪,我不是针对你一个,实在是从前也有不少人,知道我在宋斐身边当差,便想方设法想叫我带他们去见宋斐,替他们在宋斐面前说点好话,好挣点甜头。”
青阳君端着花茶,浅绿色的双瞳渐渐盛了点心虚。
“每次见到那些人,我都最是头疼了,他们以为鬼王身边的差事是什么美差么?我每日为了应付宋斐,都不知要花多少的脑筋,还得帮他们美言,他们想的倒是很美。”
不知哪句话打到了这位财神爷的关节痛处,他就着宋衿符的话追问:“鬼王身边当差,日子很不好过么?”
宋衿符一噎。
这话该从何说起的好呢?
宋斐好歹是她正儿八经的老东家,她私底下抱怨归抱怨,该有的面子还是得给他的,毕竟她如今在天庭行走,靠的不就是这位老东家的面子么?
至于其他两位鬼王嘛……
她道:“我只在宋斐身边当过差,其他两位鬼王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听说黄鹤关的差事向来是最难当的,遥无寂脾气比较差,动不动便大开杀戒,玉容关倒是还好,鹤汀州似乎是个好说话的,但也不及我们七绝城就是了。”
青阳君措不及防呛了几嗓子。
他随口问问,她倒还真矮子堆里拔高个,挑上了。
幸而他还没忘了自己今日来此之目的,冷静了些许,问:“元君真不打算回七绝城看看?”
宋衿符立时昂起了下巴,瞪着一双杏眼将自己庭院内外观察了一番。天庭的仙雾实在是太多了,她都不晓得,究竟哪朵云团后头就会藏着一个爱看热闹的老神仙。
青阳君勉强算是第一位能在天庭光明正大与她谈论一番鬼界的,还鼓励她不要忘本,下界回去看看,宋衿符觉得能跟他说几句实话,便将自己的顾虑说了。
“原来如此。”青阳君恍然大悟,顺便展现了一番自己的古道热肠,“不过在本君看来,这都不算什么,元君下回有困难,也大可与本君直说,本君能帮的,尽量都会帮你。”
下回不下回的,自然是再说,宋衿符只在意,“那这回?”
青阳君轻挑剑眉:“本君明日便办一场桃林宴,邀天上诸仙都去本君那里赏花舞剑,元君想去哪里,便可趁机去了。”
按理这等送上门的好事,宋衿符该高兴才是,可她在宋斐身边待了许久,深知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清澈的眼神望着青阳君,道:“无功不受禄,青阳君如此大义,可是有何地方需要用到小仙?”
青阳君就等着她问这句话。
看来这鬼界上来的小仙,也不算全然无药可救。
他老谋深算地看一眼宋衿符,扬着俊脸道:“不急,还是等元君先下界看看鬼界的情况再说吧。”
—
鬼界
阴云盖顶,鸦雀低飞,黄沙枯枝漫天飞舞,飘向无有尽头的黑暗。
一个多月未曾归来,宋衿符如今只觉此处阴沉压抑的厉害,眼前便是七绝城,城门高耸入乌云,与从前一般无二,可在她看来,总透露着一种诡异。
尚未进城门,她先吹响了口哨,立时便有一只无脸小鬼出现在她跟前。
“宋奶奶回来了!”
宋衿符原先在宋斐手底下当差,七绝城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以七绝城的小鬼都习惯称呼她为姑奶奶。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城中可有何异样?”
她熟练地摆着姑奶奶的架势,先行盘问一番。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马上就要见宋斐,她得先打听清楚他的近况,譬如他近来心情如何、做了何事、对待下属脾气如何等等,毕竟待会儿还得求着他办事,他是大爷中的大爷。
“城中无有异样,姑奶奶只管放心。”
果然,青阳君之见,只是危言耸听。
宋衿符又问:“那大王呢?”
“大王近来心情也很不错,姑奶奶也只管放心。”小鬼点着脑袋,“只是多日不见姑奶奶,不知姑奶奶是去了何处?城中诸人,想您都想的紧呢。”
原来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已经飞升成仙了么?
宋衿符有些诧异。
“前几日奈何桥塌的事,你们可有知晓?”
“有有有!”小鬼兴奋道,“听说那日是同时聚了好几位大人物,把桥都给压垮了,阎王连夜派人去修呢,我赶去帮忙,还捞了不少好处!”
宋衿符竖起耳朵:“有何好处?”
“嘿嘿。”小鬼没头没脑,嬉笑了下,“捞了个媳妇儿。”
真是老天爷没眼,宋衿符震惊,据她所知,这无脸小鬼可比她还小几十岁,居然就娶媳妇儿了?她还没着落呢!
如此这般,她倒又念起鬼界的好来,至少婚配什么都是自由的,在仙界,除了天帝天后,她还没听说过哪个神仙有仙侣的,她个无名小仙,只怕是要单身孤寡一辈子。
她伸出手,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花篮中掏出一捧夜合花,递给无脸鬼。
“喏,送给你同新娘子的。”
“多谢姑奶奶!”
小鬼连忙收下,殷勤地将她请进入城中。
宋衿符正欲大摇大摆地进去,不想刚迈出左脚,身后忽有一阵阴风袭来,瑟瑟冻人,她原地打了个寒颤,只觉这股寒流气息再熟悉不过——
她蓦然转身,身后果然有两团黑影缠斗着往这边来,黑影附近几十里的范围,忽然都开始狂风大作,鸟兽嘶鸣。
她衣摆被风吹起,手中篮子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迎风挣扎,手腕的刺痛唤醒了她的知觉,她终于想起自己该做些什么。
“阴阳天地,万鬼有灵,世间亡灵,听我号令!”
这是宋衿符百年不变的招鬼秘诀,也是宋斐最初交代给她,叫她危难时刻用于自保的法子。
当然,不危难时刻,也能招着玩。
她口诀一念,便有源源不断的小鬼从地底下冒出来,跟一个个小萝卜头似的,排成队护在她面前。
鬼王打架,小鬼遭殃。
往常这几个鬼王大打出手的时候,宋衿符总会躲得远远的,顺便再招几个强劲的鬼将出来护身,今日却只招出一群小鬼。
她躲在这群小鬼后头,看着胶着的战况,大脑凌乱。
从前这几个鬼王动起手来,好歹都有个度,点到即止,今日这怎么像是要往死里打的架势?这么久了还不见停歇?
她使劲往那两团黑影当中瞅,其中一个手臂上缠着银鞭的是宋斐,宋衿符一眼便认出来了;只是另一个,瞧着又狠又猛的架势,像是黄鹤关的鬼王遥无寂,可是身形似乎又消瘦些,更像玉容关的那位鹤汀州。
究竟是遥无寂减了肥,还是鹤汀州偷学了武艺?
宋衿符一错不错,盯着两团黑影瞧,试图看出跟宋斐打架的那个究竟是谁,顺便找出他的破绽,不想有那么一刹那,黑影中一双狠戾的眼睛突然转了过来,与她措不及防地对视上!
夭寿了,那是鹤汀洲!
宋衿符一下吓到小脸煞白。
玉容关鬼王鹤汀洲,一向号称是鬼界三王之中最讲道理,最温文尔雅的君子,这怎么动起手来,比疯子还疯子?
宋衿符有些后怕,因为鹤汀洲刚才的眼神太狠了,出手伤宋斐的招式,也是招招致命,比起遥无寂,明显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斯文败类更要命啊!
她颤抖着手,想要招出更多的小鬼护身,却只见漫天乌云好像突然都开始向她袭来,乌云后头一团黑暗的鹤汀洲噙着胜利者的微笑,正转变战术,朝她伸出魔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你不要过来啊!
宋衿符慌乱之中能抓到的只有自己撒花的篮子,先前招出来的小鬼于鹤汀洲而言不过蝼蚁,只片刻便在她眼前**然无存。
她闭紧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从篮子里掏出一把桃花花瓣向外撒去。
那是漫天阴沉中唯一的一点亮色。
鹤汀洲被众多花瓣迷了下眼,只一眨眼的功夫,宋斐就追上了他,拦腰抱起宋衿符飞进了七绝城里。
城门顷刻大闭,世间终于宁静。
宋衿符趴在宋斐腰间,死死抱住他精瘦的腰身,要命般大哭:“呜呜呜,我差点就要死了!呜呜呜,姓鹤的简直不是人!呜呜呜,宋斐你有病啊!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跟他打架啊!”
宋斐黑着脸,要把她扔下去,却被她死死抓着不肯放。
好容易等她自己缓过来了,她一抬头,发现宋斐已经拎着她到了万爻宫。
这是七绝城历代鬼王居住的窝,宋衿符也曾跟着宋斐,在这里住了将近两百年。
她停止啜泣,自己从宋斐身上滚了下来,慢慢抬起头,只见黑衣青年沉着脸,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寒渊。
“我……”
一月未见,初次见面就是这样的场景,宋衿符一时有些语塞。
而冷傲的鬼王只是瞥了眼她花瓣尽撒的篮子,同寻常般刻薄地吐出两个字——
“蠢货。”
“……”
宋衿符收好自己的篮子,嘴硬道:“要不是我,你现在还跟鹤汀洲在外头打架呢。”
“要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把他关在了七绝城里。”宋斐烦躁地看一眼她,“把你送上天,你怎么又自己滚回来了?”
果然是这死鬼干的!
宋衿符噌的一下上来了气焰:“关键时刻禁了我的言,把我送上天,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宋斐用一种“送你升仙还要经过你同意?”的看脑残般的眼神看着宋衿符,寂静的万爻宫中虽然无声,但满空气都在向宋衿符飘着“你有病吗?”四个大字。
好吧,她的确是既得受益者。
六界公认,做仙总是要比做鬼好的。
只是这般被他人随意操纵人生的无力感,使宋衿符还是高兴不起来。
她一屁股坐在自己往日常坐的那张花藤椅上,向宋斐打听道:“方才你同鹤汀州是怎么回事?怎么打的这般狠?你们不是向来自诩和平相处的么?”
“没什么,切磋切磋罢了。”
打的那么狠,宋衿符能信他就有鬼了。
只是宋斐要命的神情叫她不敢再问东问西,等他休息了会儿,宋衿符便又试探着,问起另一件事。
“你给我的法术,是不是近来快要失效了?自从上了天,我便觉得我的咒术灵力越来越弱,适才在城门外,我试着念了口诀,结果只招出来一群小鬼,一个鬼将都没有,这也太离谱了!”
“离谱么?”宋斐懒懒地靠在他的鬼王椅上,闭眼假寐,慵懒的表情叫宋衿符看出,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离奇的事。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宋斐缓缓睁眼,深邃的眼眸淡漠地盯着她,嘴角似笑非笑,道:“一个神仙,还要招鬼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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