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生巨大的光芒有一瞬刺痛了赵怀思的眼, 她在刹那间反应便是同样提剑去挡。
两股灵力碰撞,但凡看得懂门道的,都知道这对于两人来说, 都是最后一搏了。
“宋衿符,回到我身边, 做我的剑灵。”
灵力碰撞下, 宋衿符仿佛又听到了赵怀思在用意念同她传话。
她抬眼,原本坚毅的目光在看到赵怀思饱经风霜的一张脸时,悄然多了一丝裂缝。
“怀思, 你怎么又这么多伤口?都怪我没有把你保护好。”
“怀思, 我当真是太拖你后腿了,身为剑灵, 还没有你的力量强大,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怀思, 你看我长进了!我能一下子飞这么远了!”
“怀思, 不要听他们的,我们直接攻齐都,定能一举拿下!”
“怀思,怀思!”
……
五百年前的种种不断浮现在她眼前, 叫她隔着层层虚幻的灵力,将面前这个长发飘逸的女武神与记忆中披着盔甲意气风发的大将军重叠。
不论过去多少年,赵怀思都永远是一副果敢, 强大, 坚毅不屈的模样。
五百年的地狱锤炼, 并没能将她的意志压垮, 反倒助长了她的精神, 锻炼了她的武力。
而她, 在一世轮回与鬼王的庇护下,早就彻底成了一个不学无术,荒诞度日的废物。
上天要选赵怀思做执剑天女,她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她还是不甘。
她不想再做剑灵。
做了这么多年的鬼,她当真不想再做剑灵。
赵怀思在她的裂缝中窥见了机会,一举加强手上的灵力,想要将她从山巅压至山脚,但宋衿符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托着应长生宁死不屈,即便是嘴角已经开始渗血,也不肯轻易从山巅退让半步。
她是想用最后的灵力将她彻底困死在这里。
赵怀思看她的神情越发变得坚毅,道:“你还要挣扎吗?”
宋衿符嘴唇发白:“为了自己的命挣扎,又有什么错呢?”
她也不过是想要在万家灯火里,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平时有空去阎王殿串个门,和判官唠唠嗑,寻常时候就跟宋斐待在一起,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说过会对她负责的,他说过要等她回去的。
她不能再让宋斐失望,也不能再让自己失望。
帝君定的规则,她今日就一定要推翻了它!
宋衿符拼尽所剩无几的灵力,将一切都注入进应长生,孤注一掷的做法导致她身体根本经受不住这样的损毁,直接吐了一大口鲜血。
沾了血的应长生在一片粉紫的光芒中猛烈颤动,似乎感应到她的颓势,拼命挣扎想要帮她。
所有人,包括赵怀思,都眼睁睁看着宋衿符吐血后不过片刻,应长生爆发的光芒便直接笼罩了半座碣石山,完完全全盖过了她的灵力,甚至连包围在碣石山四周的结界,都要隐隐有被冲破的迹象。
而光芒正中,除了宋衿符,还出现了一个粉衣粉裙的少女,可以说是跟宋衿符一模一样,却也可以说是不一样。
因为她们其实生的不像,但是,对于赵怀思来说,这简直和当年宋衿符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剑主人和剑灵,生来就是互相保护的角色。
宋银福自己操纵着应长生,与赵怀思手中的长剑对峙,神剑庞大的能量压得赵怀思在顷刻之间喘不过气来,随着波动的灵力,一招不慎,直接从山巅跌落到了谷底。
长剑落地的一瞬,一切就都结束了。
紫色的灵力霎时消失,漫天粉霞逐渐占据着整座碣石山,将东海附近的海域都映满了梦幻的色彩。
宋衿符抹一把嘴角狼狈的血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宋银福带着应长生,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回来。
“主人。”宋银福喊她。
主人。
她心下忽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变得沉闷,满脸苍白。
她慢慢垂首,去看跌落在山脚的赵怀思。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称呼赵怀思。
“主人……”
她抹去眼角多余的泪,带着应长生和回到剑身中的宋银福,徒步走到赵怀思面前。
“我输了。”赵怀思落落大方地站在原地,深沉的目光却带着笑,与她不卑不亢道,“恭喜你,衿符,你可以做帝君跟前,唯一的执剑天女了。”
说罢,她又笑得更浓烈些:“白玉骨就在你身上吧?来吧,把它交给我,我知道该怎么重新做回剑灵。”
毕竟,她当年已经做过一次了。
“血祭吗?”宋衿符也跟着她笑了,只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笑里裹挟的泪水将她出卖,叫赵怀思怔了一怔。
“我已经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死了两次了,我还要再见你死一次吗?”
“赵怀思,你看到了,我已经有剑灵了,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要你一个曾经丧心病狂走火入魔的人来做我的剑灵?我是生怕你不会再控制我一次吗?
我说过,我要赢你,从来不是因为我想做帝君跟前的执剑天女,也不是因为我想再次把你变成剑灵,而是因为,我自己不想再回去做剑灵。
你有你的追求,我也有我的追求,我们没有谁比谁高贵,也没有谁生来就该踩着另一个人的脊血上位。或许曾经,你的确是我心心念念唯一追随的主人,我可以为你去死,为你去扛起统一天下的大旗,但是现在,你不是了,我不想再为你付出,你也没有必要,再为我付出。”
“衿符……”赵怀思向来坚定的眼神,在宋衿符边说话边哭成了泪人的时候,终于学会了闪躲。
她看着满地烟粉的彩霞,居然恍惚觉得,自己眼角似乎也冒出了一滴泪。
多稀罕。
她赵怀思,自从被赵家抛弃,选择从军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哭过。
她难堪地用手指擦拭了下眼角,似乎只是在清除什么脏东西。
“可这是帝君的命令,衿符,我输了,本来就该做剑灵的。”她坦坦****道,“这是对我继续的惩罚,也是我该有的交代。”
“你该有什么交代?”宋衿符问,“是对那么多因你而无辜惨死的冤魂吗?那你的确该好好交代,五百年的地狱还不够,你再去找到他们的转世,慢慢好好去赎你的罪吧。”
她哽咽了一下,又道:“至于白玉骨的剑灵,你是别想了,因为剑已经被我毁了,你再也没有可能见到它了。”
“什么?”
赵怀思一刹震惊。
宋衿符却如她方才一般坦**,且理直气壮道:“我说过,我没有必要再为你付出,你也没有必要再为我付出,所以我在昨日回天宫见过司命之后,就把白玉骨扔到老君的炼丹炉里了。”
老君的炼丹炉。
不论什么东西扔了进去,都是顷刻便能化为灰烬的炼丹炉。
赵怀思惊讶到失声:“你怎么敢?”
宋衿符梗着脖子:“凭什么不敢?既然司命也说了,我只要赢了你,那我就可以同时拥有应长生和白玉骨两柄神剑,说明从我方才将你打落山下的那一刻起,剑就是我的了,那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扔进炼丹炉,不行吗?”
行,你可真是太行了。
不仅是赵怀思惊呆了,此时此刻,便是坐在云团上的阎王和判官,也是惊呆了。
只有还在状况外的东海三太子岩灼问来问去:“她烧了什么东西?怎么你们都吃惊成这个样子?”
阎王张着嘴巴,半天答不上来。
那,那是可以烧的吗?这个看似无解的问题,居然还有这样的解法吗?
在这一刻,他这个十方鬼界的主宰似乎也才真正明白帝君想要的执剑天女的要求。
坚忍和悲悯,缺一不可。
宋衿符今日打败赵怀思,是她的坚忍所在;而她选择不让赵怀思做剑灵,才是他原先以为最重要的,品行的体现。
今日她但凡将白玉骨刺进了赵怀思的心头,估计执剑天女这位置,都要与她无缘了。
只是……他和谛听互看一眼。
坚忍和悲悯都有了,还差一样,她才齐全。
天色开始阴沉,原本漫天的烟霞被风吹散,片刻前还旭日高照的碣石山,在顷刻间变得山雨欲来,乌云密布。
“不是吧?烧了剑,就要遭天雷惩罚了?”宋衿符喃喃自语,似乎很怕这架势极大的雷电。
所谓的天雷,她即便在天界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是有听说过的。
那是只有神仙和妖魔怪鬼们在做了得罪天道的大事时,上天才会降临的惩罚。
她刚刚说完把剑毁了,天就变成这样了,实在叫她很难不往这方面想。
但是转念一想,也可能是鹤汀州那死皮不要脸的混蛋,又趁她虚弱,想要来打她。
可是也不对,如今宋斐和阎王判官都还在呢,鹤汀州怎么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来杀了她……
她正想着,忽而天亮起一道巨大的闪电。
她心下渐渐确信,不是鹤汀州,鬼王虽厉害,但也不至于厉害到这个地步,这覆盖了几乎整个东海的闪电,除了天庭的手笔,估计别无其他。
那……天庭是来收拾她的吗?
她看了眼赵怀思,赵怀思也正在看她。
“别怕。”
赵怀思终是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
“如若因为这件事你就要接受天道惩罚,我会替你去受罪。”
她毅然决然地站在她身前,望着头顶的电闪雷鸣。
宋衿符同样仰望着这一堆雷电闪电,心下慌张不已,撕裂的嘴角还在轻微渗着血,突然,她看见一道天雷落下,却不是她的方向——
那是,那是……她望着她和赵怀思已经离开的碣石山巅,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孤孤单单,孑然一身。
那是曾反反复复出现在她梦里,即便相隔千里,她也依旧化成灰都能认出的身影。
“宋斐!!!”
她不顾嘴角的伤痕,嘶吼着往天雷落下的山巅冲去,赵怀思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她已经奔出去了老远。
灵力已经耗尽的仙女,此刻只能狼狈地手脚并用往山顶上爬。
她眼睁睁看着一道又一道天雷落在孤零零的山顶,眼角的泪水如潮海般涌出。
“小宋!”阎王不知何时赶到,将她拦住,“你不能再过去了,那是天道的惩罚,你如今这样过去肯定受不住!”
受不住,自然受不住。
自古以来天道降惩罚,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受的住,哪一个不是魂飞魄散?
宋衿符一把推开他:“可是他受得住吗!”
“他好歹是鬼王,你就信他一回!”阎王死命也要拉住她,自己一个不够,还要叫上谛听和判官一起。
宋衿符着急却也根本寻不到出路,焦头烂额地只能一边听雷声一边听阎王在劝自己。
“你就信我一回,你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他肯定早就知道自己要接受天道的惩罚了,也肯定早就有了应对的方法,你此刻过去,只会扰乱他的计划,说不定原本能成功出来的,结果被你搅的出不来了,你就不要过去添乱了……”
阎王说着说着,就看到宋衿符逐渐面目呆滞地望着天雷的方向。
他不明所以,也同样回头去看,只见到庞然大只的遥无寂居然不知何时和鹤汀州一起出现在了雷劫附近,旁边还跟着久未曾见过的魔尊赤鏊。
他们三个在雷劫附近打的凶猛,赤鏊和遥无寂好似站在同一头,看样子,是想要把鹤汀州给合力逼进天雷之中!
看来是宋斐的主意,他瞬间想透,他当真早就知道自己今日会受天道的惩罚,所以早就跟他们几个商量好了,叫鹤汀州陪他一起同归于尽。
突然,他瞪大了车轱辘似的眼珠子,回头去看宋衿符。
他能明白过来的事情,宋衿符又如何会明白不过来呢?
他因为要送她上天,所以得罪了天道,他早就知道自己会在这一日受到天道的惩罚,所以拉着鹤汀州,要他陪他一起死。
他不会出来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要灰飞烟灭了。
阎王来不及再劝,就见宋衿符彻底猩红了眼,残破的嘴角崩溃地吼着应长生,不过片刻,应长生便带着光将围在她四周的判官等人统统逼开。
她抓紧应长生,要她带自己过去,素来听话的应长生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动了。
“你动啊,你动啊!你不是会御剑吗?你带我过去啊!”宋衿符崩溃地挥着剑,想要叫剑灵出来,想要她带着自己去往高不可攀的山顶。
但是剑灵就如同根本没出现过一样,在她手中渐渐黯淡了光芒,什么反应都没有。
“你出来啊!你出来啊!”宋衿符撕心裂肺地吼着,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希望在手中变成了一块废铁,懊恼地将它扔在地上。
她只能继续手脚并用,往崎岖险峻的山顶爬去。
头顶的雷劫还在不断发作,一声一声又一声,她已经数不清他究竟挨了多少道天雷,只看见原本站着的身影,已经变得渐渐矮小下去,渐渐变得,她都快要看不见了。
可他是鬼王啊。
他是堂堂的鬼王啊。
他怎么可以倒下呢?
宋衿符一边哭一边爬,爬到手心和膝盖都已经血肉模糊,终于想起来自己可以招鬼。
她颤着嘴唇,在一声声天雷中念出吐字不清的口诀,不过须臾,出现在她面前的就是七绝城仅次于宋斐的最厉害的鬼将,宋晁。
“宋晁,带我去山顶,我要去山顶!”她紧紧抓住宋晁的衣角,仿佛他是能救宋斐性命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宋晁只是往山顶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坚定地摇了摇头。
“鬼王有令,姑奶奶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带你进天雷。”
宋衿符绝望地充斥着满嘴的血腥味:“是我召你出来的,你得听我的!”
宋晁一言不发,还是摇了摇头。
她哭到血泪模糊,同样一把将他推开,自己踉跄着继续往山顶去。
可是山顶真的好远,她听着耳边一声响过一声的天雷,痛不欲生,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往上爬。
所有人都在山脚下看着她,可是没有人愿意帮她。
她爬到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胳膊上,腿上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衣服,血肉黏糊了整个躯壳。她终于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锦囊。
一个司命给的锦囊。
她双手颤抖,将锦囊解开,里面却是空空****,什么都没有。
她不信,哭着将整个锦囊倒了回来,却当真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她哭的惨烈,“怎么能没有呢!”
“元君。”不知何时出现的司命温温柔柔的一声,唤回了她所有的神智。
“司命,司命!”宋衿符膝行过去,模糊的血印沾在司命洁白的衣角上,“我求求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吧,你说锦囊可以解决任何事情的,你说你可以解决任何事情的!”
“但是我也解决不了天雷。”司命轻叹一声气,“我此番来,是帝君要我带元君同武神仙上天,鬼王的惩罚,无权插手。”
“你可以的!你可以救他的司命!”宋衿符紧紧抓着他不肯放,“就算你不救他,你送我去山顶好不好?你送我去山顶,我去救他,我自己去救他!”
“可是帝君要我带元君上天了。”
“我不去!”宋衿符崩溃地甩开他,终于知道任何人都靠不住,哭着继续往山顶去爬。
可是在她刚抬起头的时候,她发现,天安静了。
乌云渐渐散开,露出藏在后头的无尽天光,金色的太阳光辉照耀着整片东海海域,水波都宁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天道的惩罚,结束了。
碣石山的山巅,也已经没有了鬼王的身影。
微风轻拂过她脏乱不堪的脸颊,留下一阵刺痛,仿佛在最后提醒着她,刚刚的一切撕心裂肺,都是真的。
她是真的彻底失去宋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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