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苏绾绾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跋涉过万里雪山的旅人,终于回到家中,靠在薰笼边。
多年未见的生疏慢慢消融,她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里,低声道:“我以为你很忙。”
郁行安似乎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随后轻轻将她的脑袋按在他胸膛。
苏绾绾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确实很忙,忙着稳固局势。”郁行安道,“也一直在等你。”,
被她伤害,被她弃若敝履,但不知为何,仍然想要走近。
攻破城门次日,他坐在千椒宫的时候,有许多质问的话想说,最后仍然忍住,因为还记得自己当年被她写信痛骂时有多难过。
那日他还没思量清楚如何回话,她就起身要走,还小声吸鼻子。他知道的,他喜爱的这个小娘子,又漂亮,学问又好,性情又可爱,不知多少郎君绕着她打转,她从出生起大抵就没受过太多次委屈。
一点点的疏淡,就让她难过得不像话。
郁行安一只手仍抱着她,另一只手托住苏绾绾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
苏绾绾仰头凝望他,她脸上没有表情,那双琥珀色眼眸却波澜起伏。
她的面具。
郁行安这样想着,摩挲了一下她的脸。
苏绾绾:“一直在等我?”
“嗯。” 郁行安看了她一眼,视线投向深巷的高墙。
等着她来找他,哄一哄他,说一些漂亮动听的话,让冻僵的他缓慢苏醒。
但她总是不来,他提起笔,又放下,凝望着摇曳的烛火,最后只好自己出宫寻她。
尽管她之前说过那样的话,尽管,他对她似乎也不是那样重要,可以被她随意丢弃。
苏绾绾把头转回去,继续埋在他胸膛。同时她伸出手,揽住他的腰。
郁行安收回视线,注视她发顶。
两人谁也没说话,头顶的星辰带着亘古不变的寂寥,而星空下漫长相拥的两人,心底仿佛生出海啸。
“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许久后,郁行安问道。
苏绾绾攥紧他袖袍,应了一声愿意。
两人没有再开口,苏绾绾不知道他们抱了多久,也许是须臾,也许是一炷香。她总觉得这像一场幻梦,但每当此刻,他的心跳声就提醒她,这是真的。
最后,她将头埋在他怀里,小小打了一个哈欠。
他察觉到了,将她送回家。
苏绾绾这才发现,天色竟然这么晚了,明明他们也没做什么。
“明日见。”郁行安站在苏家大门外,对她说。
苏绾绾停了一下,心想,是在催促她明日去找他吗?
她望着他点点头,轻声道:“好啊,明日见。”
郁行安目送她离开,苏绾绾走了几步,回头,发现他仍然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一如当年。
她笑了一下,说:“做个好梦。”
隔这么远,他应该是听不见,但他也朝着她笑,说了一句什么。
苏绾绾猜,应该是和她差不多的话。
……
翌日,苏绾绾起得有些迟了。她抓了抓被褥,问道:“为何不唤醒我?”
侍女喜气洋洋,将帐幔挂在金勾上,说道:“今日一大早,圣人就召二郎入宫说话,封他做了一个什么——光禄大夫。不久后,圣人又下了旨意,封小娘子为皇后,择吉日成婚。传旨的是尤大监,尤大监一听夫人要唤小娘子起身,忙道不可叨扰小娘子,直接宣读了圣旨。主人接完旨,去家庙祭拜了,吩咐婢子们日后不必唤小娘子起床。”
苏绾绾放下抓被褥的手,觉得很奇怪。,
封后的圣旨,还可以不必本人接吗?
不过,她之前在宫中坐步辇,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苏绾绾抛下这些念头,起身洗漱,叮嘱道:“还是要如往日一般唤我起身。”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蹉跎光阴。
侍女们应是。苏绾绾用完早膳,被父亲苏居旦催着入宫拜谢皇恩。
这并不是必要的流程,但苏居旦总是如此催促她,一如从前催她进入大裕的宫廷。
苏绾绾和苏敬禾一起坐马车出了门,路上遇见了郁行安。
仍是那个宦者,他眼睛很尖,苏绾绾正好撩开车帘看街景,六马拉着的车辆猝然停在她跟前,一大群卫兵也跟着骑马过来。
这宦者驭术真好。
苏绾绾这样想着,看见宦者揭开车帘,郁行安视线落在她身上:“可要出城去玩?”
苏敬禾从苏绾绾身后探出脑袋,看他一眼,再看苏绾绾。
苏绾绾:“好啊……”
原来他说的“明日见”是这个意思。
苏绾绾上了他的马车,苏敬禾道:“扶枝,你既要和他出城,我便不陪同你了。”
苏绾绾点头。
苏敬禾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别再难过了。”
苏敬禾知道星河试图自尽之事,所以也知道了前因后果。
苏绾绾:“好。”
苏敬禾笑道:“不小心又将你的头发弄乱了,让侍女帮你整整。”
他给了苏绾绾一盒玉锦糕,这是他出门前特意备下的。因为郁行安虽然下了旨,他却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情况。他担心郁行安冷待她,让她饿着肚子,便悄悄带了糕点。
如今看来,他似乎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又太简单了。
郁行安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些复杂用意,但郁行安对苏绾绾的爱意,似乎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苏绾绾接过,和他道别,宦者挥动马鞭,郁行安的马车出了城。
苏绾绾伏在窗边往外看,发现苏敬禾仍在看她,她便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家去。
等人影都瞧不见了,她坐好,发现郁行安在看苏敬禾赠她的糕点。
两人都猜到了苏敬禾的心思,谁也没戳破。
“他待你甚好。”郁行安道。
“嗯。”苏绾绾小心地将糕点收好。
“过来。”郁行安说,“我帮你整理鬓发。”
苏绾绾鼓起勇气,坐到他身边。
阿娘说,人这一生,想做什么就尽力去做,总是能做到的。,
她曾经问,如果做不到怎么办。阿娘说,做不到也不留遗憾。
“在想什么?”郁行安问她。
苏绾绾下意识抬头,郁行安连忙松开手,怕扯痛她头发。
苏绾绾:“我在想,你怎么如此擅长整理小娘子的头发。”
“也没有很擅长。”
“是么?”
“是啊。”郁行安拿过她发钗。
并不是擅长,只是因为总想着她,想着想着,就仿佛练习了无数遍。
苏绾绾道:“有时候,我想起阿娘教过我许多,但我只学会了一些,另一些似乎未曾学会。”
“这是很寻常的事,不必苛责自己。”郁行安道。
苏绾绾听着他如同从前的语气,想起延清年间,她用发簪划过崔宏舟的脖颈,而后跑到竹林,遇到了一路寻来的他。
她有些怔然,郁行安此时正好插上发钗,手指无意碰到她耳尖。
苏绾绾的耳尖动了一下。
郁行安垂眸,视线定住,他抬起手,轻轻再碰一下,苏绾绾的耳尖再次动了动。
苏绾绾蓦然回神:“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玩她耳朵?
“你耳朵方才在动。”郁行安道。
苏绾绾:“……”
她仰脸盯着郁行安,两人靠得极近,视线交汇,郁行安迎上她的目光,像是失了神。
苏绾绾抬手,轻触郁行安的耳尖。
“你的也会动嘛。”她说,“还会红——”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郁行安倏然将她拥入怀中。
“苏三娘。”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嗓音微哑。
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笼住她,压抑许久的情绪骤然爆发。
苏绾绾愣了愣,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
她以为他会哭,或者说什么别的话,但她颈窝干燥,他一直没有抬头。
安安静静的,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小狗,跋山涉水回到家,疲惫地趴在她身旁。
“对不起啊,郁行安。”苏绾绾将致歉的话再说了一遍。
虽然她那些年也很难过,但看见他排除万难朝她走来,不知为何,她为他感到的难过变得更多一点。
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总是不小心共情到对方的情绪。
倘若他没有变心,这回,她也要勇敢一点走向他。勇敢地奔赴,勇敢地拨开所有误解。
郁行安坐直身子,他比她更高一些,苏绾绾看见他的胸膛,她视线上滑,看见他喉结,还有漂亮的下颚。
“我不生你的气了,”郁行安垂着眼睫,低声说,“你也是遭受蒙蔽,今后不必再道歉。”
带兵东进那两年,他无数次设想两人重逢的场景。最终她挪开视线,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是不生气的,原来自己对她来说如此无足轻重,她就这样将他抛下,随意给他定罪,甚至不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后来,他看见她戴着那张仿佛与生俱来的面具,读到了她面具下的难过。
他的气忽然全消了,开始后悔回应她时太迟了。迟了片刻,似乎都足以让她这枝娇养长大的花凋零无数次。
“你莫要责怪自己。”郁行安说。他眨了一下眼睛,试图忘掉自己根本忘不掉的回忆。
他抬起手,碰了一下苏绾绾的唇角,低声问:“可以吗?”
苏绾绾抬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她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在低头靠近,先是阴影,然后是一阵柔和的风。
伴随着微风,一个吻慢慢落下来。
很慢,慢得苏绾绾听见自己心跳怦然。
他终于贴上她的唇。
一个轻柔的吻,在她唇上辗转流连,如同一片不愿离去的春日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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