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嫌犯

明智小五郎是有名的私人侦探,他的住所和事务所是合二为一的,在千代田区的采女街上,名叫稻叶公寓,是一栋具有西方建筑风格的二层小楼,他在二楼上。近期小五郎的夫人在高原疗养所休养,家中只剩下助手小林和他。他们一般都在一楼的餐厅买饭,平时小林帮忙分担了一些杂务。

小五郎早已年过半百,不是很胖,面容清癯。若光线够明亮时,就能发现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细碎的皱纹。在脸颊和太阳穴的部位,还出现了一些小小的老年斑。这些褐色的斑,让他看起来显得格外睿智,似乎是对他气质的点缀。

已经是十二月上旬了,一天,在小五郎家宽敞的客厅里,阳光照得屋内一片明亮,小五郎和蓑浦警长面对面坐着,警长来自警视厅的搜查一科。

“从五月六日一直到十月十日,姬田在日记中用那种英文符号标注了十八次。我认为这是他在旅馆或茶店和哪个女人幽会的时间,并且进行了调查比对。”

虽然面对的是私人侦探,但是蓑浦却以向上级报告的口气,开诚布公地把他的调查情况和盘托出。

“自从上次你离开我这里后,已经将近半个月了。我想你一定收集了不少资料。警视厅里应该数你最突出了。”

小五郎十分亲昵地对他说道。安井是搜查一科的科长,小五郎和他颇有交情,安井的手下蓑浦,小五郎多年前也早已认识。蓑浦几乎把小五郎当成了师傅,安井对他们的关系也很清楚。

小五郎年轻时就喜欢英式制作的黑色西装,穿着十分合身,现在仍是如此。他跷着二郎腿,靠着安乐椅,选择了一种最舒服的姿势。他摘了眼镜,一头卷发乱蓬蓬的,而且大部分已经全白了。这种花白的卷发似乎是一种独特的标志。

早已年过不惑的老刑警蓑浦,得到了小五郎的表扬,并没有表现出愉悦来,也没有什么生气的表示。他把日记本从口袋里掏出来,翻到了那张既有日期和数字还有符号的页面,向小五郎开始讲述自己侦查的过程。虽然他比小五郎年轻,但是整个人却十分稳重、老练。

“在众多酒店、旅馆、餐厅、茶馆的名称中,我过滤出和表上K、O、M这些记号相符的名称,并记了下来。简直数不胜数,有一千多家呢!我把那些一眼就能看出不适合男女幽会的地方去掉,把剩下的地方按照所管辖的区域分类,安排各警察所里我认识的人去调查。有电话的地方就电话调查,没有电话的当面去问,让这些警察帮我一起调查,按照日记本所记录的时间、日期一一去确认,看看有没有类似姬田这样的人去过。

“因此,我就按照日期和时间来对照,找到一些类似姬田这样的人出没的旅店,于是就缩小了调查的范围。我参与调查的,只有已经缩减后的一百多家。对于这些地方,我认真地逐一进行了查访。

“从七月十七日开始,一直到八月二十一日,姬田在日记本上记录了六次,似乎是离开了东京,到了别处。这些暂且不考虑。剩下的还有十二次,我逐一排查后发现他似乎去过了五家,并且有的地方去过多次,像K字母开头的就有五次记录。我通过走访,发现姬田两次到过清水旅店,位于谷中初音街。他还到过王宫旅店两次,位于港区的今井街,那儿的价格相对比较便宜,那里一般接待有特殊癖好的外国人。还有一次不能确定位置。然而,有的旅店、酒店去过两次,至少有五家是这样,总次数是八次。他日记中的十二次,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八次,这就基本可以说明一个重大的问题。

“这五家旅馆的位置都比较偏僻,规模都不大,而且肮脏不堪、陈旧破败。这与喜欢时髦的姬田是极不相称的。那些新建的而且带有温泉的旅馆,他竟然一次都没去过。抛弃了豪华舒适的宾馆,却去住那些粗陋不堪的鲜为人知的小破旅馆,这本身就很离奇。

“我曾把姬田的照片和其他青年人的混在一起,让旅馆的服务员和老板们看,问他们在某一天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个,他们立刻就选择了姬田的照片。人的第一感觉是没错的。姬田的确到过那些家旅馆五次。

“每一次,姬田都带着女人过来,并且住的都是很安静的屋子。每次都会在屋子里一两个小时才出来,虽然是白天住店,但是被子都用过。”

“你说得很生动、条理清晰。可是,那个女的会是谁呢?”

小五郎不再跷着二郎腿,伸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意味深长地冲蓑浦笑着。看来庄司武彦告诉大河原的没错,这张笑脸还真的让人望而生畏啊!

“这个还没有思路。我调查过和姬田有过交往的女性,可怎么研究,她们都没有同行的可能。并且,至今为止,我还没调查清楚这八次同行的是不是同一个女子。听别人说,每次女人的装扮风格都不一样,有时穿着西装,一副办事员的打扮。更多的时候,穿着和服,一副丧偶的模样,显得有些寒酸。每次的女人,不管穿着还是相貌,特征都不一样。

“然而,姬田的好友杉木告诉我,姬田并不轻浮,和他交往的女人肯定只有一个。杉木和姬田在一个公司里上班,上个月我还去拜访过他。我让他帮忙查一查我列出的几个时间段里,姬田是否在公司上班。几天前我才察觉到,七月和八月的那六天,标注的都是周日。去掉这几天,还有三次已经查清。还有九次,发生在他记录的时间表之前,是因公务外出。并且,回家的时间和表上不一致,要晚上两个时辰。杉木很肯定地说,姬田只可能爱上了一个人,因为他对感情很专一,不可能朝三暮四。”

“这个女人真的很神秘啊!假如每次都是这个女的,那她一定是乔装改扮后赴约的。为了约会弄得这么麻烦,还非去不可,这样的女人,你有线索吗?”小五郎意味深长地说。

“没线索,一点线索也没有。”

蓑浦刑警一脸的迷惑不解,他笨嘴拙舌地回答道。

“你能去现场认真查看,侦探水平够高,只是你缺乏想象的能力啊!”

“不是这样的,我不允许自己只凭猜想和直觉断案。只是简单地猜测,如果考虑不周,就可能意想不到地走上岔道。在实实在在的侦查中,毫无错误地一点点展开,逐渐缩小侦查的范围,这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这是你难得的地方,可是太现实也会遇到限制。你能彻底不去思考直接就去搜查吗?就是你搜查的地方也是思考出来的。你把姬田日记上的字母K或者O,认定为是旅馆名字的缩写,靠的难道不是你的想象力吗?这么说,你仍然还是想不出和姬田幽会的女人是谁吗?”

“当然。”蓑浦回答得很干脆。他有时也真是固执得近乎冥顽不灵。

“哈哈,你怎么这么固执。还是听我说说吧,毕竟你来也是为了此事。你刚得到这张表的时候,我就认定这是一张男女幽会的时间表。白天的约会时间较多,这是重要的特点。因此我就想象着这个女人是趁着自己的丈夫白天不在家才行动的。我所了解的女人中,只有大河原夫人符合条件。不过,我不是猜测的,而是肯定地认为只有她才是我们要找的人。庄司武彦是大河原家的秘书,他来找我的时候,我顺便让他做了调查。按照表上的时间段和日期,看看大河原夫妻是否一直待在家里。武彦仔细观察了一周,得出了结论:大河原家看门的少年,一直都在为主人做记录,所以大河原不管在家还是外出的时间,都有准确的时间表。两张时间表一对比,就能发现,在姬田的时间表内,大河原都是外出状态。实际上大河原出门的时间比记录的还要早些,回来的时间更晚一点。作为董事长,他总得参加一些董事会或者招待会,要为公事周旋。至于大河原夫人,因为没人帮她记录时间,所以情况不是特别了解。最熟悉她的是她身边的女佣,但是时隔已久,究竟夫人那些时间内是不是在家,她也记忆模糊了,但是多少还是稍微了解一点。大河原外出的时候,夫人经常到银座等地方买东西。她非常跟潮流,常常和各个服装店的老板娘讨论服装的流行趋势。她还有朋友在剧院和音乐厅工作。每个月夫人都要出去几次。还没结婚时,她就有个好朋友叫矢野目叶子,在赤报矢野目美容院工作,至今仍然来往,夫人常去她那里。表上的时间段,有的和她外出的时间吻合。不过,这也证明不了和姬田幽会的人就不是大河原夫人。”

蓑浦刑警还是不解其意。他说:

“我根本就没去琢磨大河原夫人。旅店的服务员说的那个和姬田幽会的女人,穿着普通的和服,比较穷酸,而且长得也不好看。我怎么也不会把她和年轻貌美的大河原夫人对上号啊!”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会做出稀奇古怪的事情。特别是那种出身高贵的人,往往更会如此行事。不怕麻烦进行乔装改扮,是怕被自己的丈夫或是认识自己的人发觉。如果不幸被别人看穿,那么就会臭名远扬,因此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是不怕委屈自己的。况且,有智慧的女子,一般都能规避常见的危险,会去选择那些让人难以想象的低等旅店,把自己改扮得面目全非……”

“如此看来,她丈夫一出去,她就立刻赶去见情人了。但是,想把自己的真实面目掩盖得一点不让人察觉,现实吗?先不用说别的,在家里就很难做到啊!还要外出,更是无法想象啊!可是她什么时间在哪里化装呢?我觉得这简直没法完成。”

“确实不容易,然而是可以做到的。到底能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还得看看大河原夫人是怎样一个人。我想前去拜访大河原一次,也倾听下他对案情的看法。我也能一并见见他夫人,和她聊一聊,就能知道她到底性情如何。这件事就由我来做好了。听说大河原先生喜欢侦探小说和魔术,我对他很好奇。

“此外,我还拜托武彦帮一个忙。就是在姬田坠下鱼见崎悬崖的那一天,大河原一家都在做什么。这事发生没几天,很容易弄清楚。你也对这些情况做了调查吧!”

“我肯定得调查啊!”蓑浦刑警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句话,他在手指上蘸了点唾液,把日记本翻开,说:“大河原夫妇、秘书武彦、司机都住在热海,除了他们,家中还有十个人。包括:黑岩老人(管家)、种田富婆婆(夫人的奶妈)、看门的年轻人、两个贴身伺候的女佣、一个在厨房做饭的女人、两个做杂务的女佣、看院子的老者、司机的老婆。这些人半数都一天待在家里,另外的人离开家有两三个小时。五点之后,离开家的人极少,有管家、奶妈和一个贴身女佣。女佣可以充分证明自己回家了,在根岸那边。管家黑岩是单独住着的,距离大河原家不远。事发那天,黑岩老人起早去小田原拜访老朋友了,回来得特别晚。我也让那边的警察去他朋友那边调查过,他们是在饭店吃的饭,后来下了一天围棋。小田原距离热海非常近,我仔细调查后才确认了黑岩老人没有撒谎。

“大河原夫人的奶妈种田富,一整天都没回来,她独自去看歌舞伎表演了。她有证人实属意外,傍晚五点的时候,她在走廊上碰到了村越,两人还交谈过。后来我分别找了他们两人问话,确认他们相遇的时间确实是在五点左右。因此,他们可以互相证明。村越在大河原以前担任董事长的制药公司上班,比较年轻,常常去大河原家拜访,和姬田是朋友。我所调查的大河原家的情况就这些。”

“稍等,你似乎把一个人遗漏了,就是司机。姬田出事时,大河原夫妇和武彦都在别墅中,都能找到证人。但是司机呢,他去了何处?”

“司机也在别墅里啊。那一天大河原自己开车去见高尔夫球友,司机清闲着,就跑出去玩了。当姬田出事的时候,他早回来了,还和看别墅的老人一家在那里闲聊呢!热海的警察早就找过他们四人调查过了,他们说得完全一致。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调查了姬田在东京的朋友,把情况说一说吧!”

“我耗费了很多时间去调查,但是结果并不复杂。这些人都可以证明自己当时不在场。我还去看望了姬田的父母,阅读了他的日记,获知他在东京的朋友共有十一个。在那一天里,所有的这些人都不曾离开东京。从东京到热海再返回,得五六个小时以上,没人能做到离开这么久而不被人发现。”

“你的意思是说姬田身边没有嫌犯了?”小五郎把手伸进他的一头乱蓬蓬的卷发中,脸上呈现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喃喃自语道。

“难道脚功夫侦探就这么悲催吗?我辛辛苦苦调查了一个月,最后的结论竟然只有这一句。不过也无所谓,我的调查也是刚开始不久。从今以后,不管发现什么微小的端倪,能找到线索就一定尽心竭力。见缝插针,探寻内在的秘密。也许那缝隙微不足道,但没准里面隐藏着一个看不到头的洞穴啊!”

“你似乎发现了那条缝儿。”

小五郎不再是微笑,转而哈哈大笑了。

“嗯,我找到了。我们现在就开始调查村越君。其实我还是听了你的讲述才猛然间想到的。”

“我还是听武彦说的,姬田和村越两人反目成仇,是因为都想在大河原面前争宠。也许你还不知道,他们曾经在院子中激烈地争执过。但是,只是为了获得董事长的青睐,犯不着杀人。我觉得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提到原因,姬田活着时曾说过秘密结社,但是我们调查后,却发现并没有这方面的迹象,也没找到姬田和秘密结社组织来往或者之间存有什么恩怨的情形。你刚才一说啊,我立刻想到了会不会是大河原夫人导致的三角恋。我猜测姬田和村越两人,之所以互相敌对,是由于吃醋,都想获得夫人的宠爱,所以,演变到势不两立的地步。”

“可是,解释不通的是,按照表上的约会来看,七月是次数最多的,后面就越来越少了。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从九月中旬开始,一直到姬田出事的十一月初,他们只见过一次面。作为姬田的朋友,杉木告诉我,九月刚开始时,姬田就心神不宁了,似乎是感情上遭受了挫折。倘若村越是他的情敌,那么姬田就是情场上的失败者。针锋相对的失败者却死于敌手,这个好像难以理解啊!”

小五郎的脸上现出诡谲的笑意:

“这起案件中最耐人寻味的就是这里。当冲突不再是冲突的时候,一切就水落石出了。我们不确定姬田是不是把他们见面的所有日期都记录了下来,并且,他朋友对他的看法也不一定完全正确。所以,必须对与他交恶的村越进行彻底调查。虽然村越已经证明了那天他在东京,但谁知道他有没有撒谎呢!”

“嗯,我也觉得这之间可能会有什么纰漏。我现在想起来了,种田富婆婆的眼睛不太灵光,在大河原家时,她经常出现认错人的笑话。她去看歌舞伎表演,也只是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舞台,因此她脸上总是架着一副老花镜,度数很高的那种。我想,站在走廊上和她交谈的人脸,她应该是看不分明的。

“他们在走廊上相遇的时候,种田富告诉我们是村越主动打的招呼。所以我想,能不能是村越在制造伪证?他应该早知道种田富婆婆那天要去那里观看表演,所以就找了一个和自己相仿的男人前去。而且这个人应该认识种田富婆婆。他让这个男人伪装成自己的身份,去歌舞伎茶座。事先向他强调,只要在走廊上碰到了种田富婆婆,一定要主动打招呼。伪装成村越,并且只交谈一两句话,她是识别不出真假的。没准儿那人还乔装改扮,声音也模仿了村越。在村越周围想找这么一个人,并不是不可以。

“我调查过姬田的那些朋友,许多人都在那天见过他们,可为他们作证,像村越这样值得怀疑的还真没有。因此就此看来,必须再好好调查一下村越。”

“有点意思,你的想法很独特。我想应该让人一直盯着村越,时刻不离左右。若他就是嫌犯,那么也许我们会早点让他露出马脚。”

“盯梢是我的强项,盯着这家伙肯定有意思。我仿佛成了一个敲诈勒索的坏蛋,对他穷追不舍,我对盯梢还是很有兴趣的。我再跑一趟,找种田富婆婆再对一下口证,随后就采取行动。若有什么新的进展,我立刻和你保持联络。今天我就不留在这里啦!”

蓑浦刑警显得十分激动,他站起身离开了。

小林少年脸蛋红扑扑的,他把蓑浦送走,然后回到了客厅里。小五郎面带笑容,亲切地拍打着他的肩膀,问:“你有什么想法呢?”

“我觉得先生思考的是另外的问题。”

“未必吧!”

“倘若盯梢就能解决的案子,我想先生肯定不会有想法。”

他们两人亲如父子,因此只要看到小五郎的眼神或是听到他的发言,小林少年就能猜中他的心事。“未必吧”的潜台词其实就是“那当然了”,不过,至于小五郎具体在想什么,小林是无从知晓的。那也只有小五郎本人才了解。由于猜到了小五郎的心事,小林感觉自己激动得心跳都加速了,脸也开始发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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