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熏笼

铅云横卧天际,北风轻拂树梢,薰笼静谧燃烧。

苏绾绾踌躇须臾,坐在了郁行安对面的局脚榻上,郁行安让人将薰笼挪过来,好让她更暖和些。

苏绾绾确实感觉越来越暖,她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放在案上,两人一个读书,一个写字,屋中静得出奇。

过一会儿,小厮乌辰入内,瞥了苏绾绾一眼,俯身在郁行安耳边说话。

郁行安平静地书写,不时应一声,最后,他搁下笔,对苏绾绾道:“我有事离开片刻,失陪了。”

苏绾绾放下书卷:“那我也离开吧。”

待在别人家的书房里似乎不好。

“无妨。”郁行安站起身,“外头冷,仔细着凉。想必四娘很快便回来了。”

苏绾绾点点头,听见郁行安远去的脚步声。她低下头,无所事事地翻阅书卷,看见他搁在笔山上的笔。

再偏头,便看见他半掩的纸卷,似乎是公文,苏绾绾只看见了一个“二”字。

她收回视线。

小厮进来为她添茶,她握著书卷,视线往外瞥,蓦然怔住。

郁行安撑着伞,和一个小娘子说话。他看人的视线很专注,鼻梁高挺,面如冠玉。

那小娘子也穿着一件猩红色大氅,身量比他更矮些,仰着头,脸上带笑。

苏绾绾的指尖一顿,她收回目光,才看了两列字,不知为何又望了出去。

郁行安平日的笑容很少,连带着大多数人在他跟前都很拘谨。这回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小娘子的笑容更欣喜了。

两人从院外走过,再过去便是假山,她瞧不见了。

苏绾绾低头看书卷,这卷算经她其实读过,此时却有些出神。

她回过神再读书时,却觉得眼睛发酸。她眨了两下眼睛,心里寻思是读书读久了,却不知为何,想起阿娘去后,苏敬禾问她,扶枝,你怎么都不捉弄人了,从前还要在马背上装晕吓我。

她当时笑回,你也不对我绷着脸了。

小厮再进来添茶的时候,她问道:“年关在即,不知你们可要回河西道?”

小厮受宠若惊,笑道:“郎君和四娘皆不回去,奴也不回去。”

苏绾绾点点头,又道:“贵府新来的小娘子容貌脱俗,不似寻常人。”

小厮笑道:“那是蜜州蓝家的六娘,千里迢迢投到咱府……”

说到这里,小厮忽然懊悔,觉得自己仿佛说错了话。他偷偷觑了苏绾绾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略微放心,只当是闲聊,添完了茶又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郁行安回来了。他身上带着雪气,将伞递给门外的小厮,推门入内,目光落在苏绾绾身上。

苏绾绾听见了小厮向他问好的声音,但她假装没听见,仍然低头读书。

郁行安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声停了停,最后在她对面坐下,重新提笔写字。他写了几列字,一边蘸墨,一边问道:“还在读这卷书吗?是不是此书不合你心意?我还有一些在箱笼里未拿出来的书,若你想读别的,便告诉我,我命人取过来。”

苏绾绾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读了半日,仍在方才读过的地方徘徊,都没有将书卷展得更开。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旁的话。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写完手上的奏抄,封好,让小厮上茶点。

小厮略微诧异。他是知道自家郎君的,很少吃糕点,更不可能在书房里吃零嘴儿,只有一回,郎君从外头回来,莫名吃完了一盒玉锦糕,小厮还看见乌辰仔细收好了那本该被丢弃的盒子。

小厮心里惊讶,面上仍然应是。他命厨役送来茶点,装好,送入书房,轻手轻脚退出去。

郁行安看了看案上的四色糕点,将其中的玉锦糕推过去:“家中厨役做的玉锦糕,你尝尝味道如何。”

苏绾绾低头,看他的手指。他手指很漂亮,指尖凝着墨香,指节分明。

苏绾绾放下书卷,吃了半块,忽而道:“郁知制诰身上似沾了别的味道。”

她说这话时心里砰砰直跳。,

“是吗?”郁行安指节微顿,低头看自己的衣裳。,

苏绾绾轻嗅了两下,似真似假地道:“春日的花香味。”

郁行安动作一停,抬眸看她,半晌后笑道:“苏三娘。”

“嗯。”

“寒舍来了一小娘子,她是蜜州蓝家人,路远迢迢而来,伯父托我看顾她。我让她在后院居住两日,写信向伯父阐明不便之处,在城西另置一处宅邸安置她。”

苏绾绾头一回觉得玉锦糕很酸。

她将剩下的半块玉锦糕放到一旁,说道:“郁知制诰好生细心,还出钱替人置办宅邸。”

“没有。”郁行安深深凝望她,微笑解释,“说好用蓝家的银钱,宅邸也在蓝家名下。她来阆都几日,我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她。”

苏绾绾轻轻移开脑袋,并未多言,读书的速度却快了许多,虽然仍然比平常更慢,好歹将书卷读完了。

之后风雪已停,郁四娘也回来了。她读了几列字便觉无聊,想去闲逛,苏绾绾说要随她出去,两人迎面遇到传说中的蓝家六娘。

蓝六娘果然生得很美,一貌倾城,顾盼生姿。她似乎正在赏冰面下的游鱼,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两人,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住,脸上闪过惊艳神色。

郁四娘正陪在苏绾绾身边,小声诉说今日厨下闹出来的么蛾子。她抬头看见蓝六娘,轻轻一拍脑袋,说道:“瞧我,忘了引见你们认识。”

她向两人介绍对方,蓝六娘行礼道:“婢名波若,小娘子日后唤婢一声蓝六娘或是波若即可。”

苏绾绾回礼,唤了一声“蓝六娘”。

蓝波若笑道:“小娘子艳光逼人,琬琰脱俗,果然名不虚传,无怪乎郁二郎那样称赞小娘子。”

苏绾绾已经站在了湖边。湖面结了薄冰,冰面下可见游鱼嬉戏。她望着水中游鱼,心里轻微跳了一下,问道:“他说了什么?”

蓝波若道:“他道小娘子乃是他心上人,他正遣人去贵府提亲,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郁四娘在旁听着,双唇不禁张大,气氛陷入寂静。

她是知道蓝波若的,之前伯父有意撮合郁行安和蓝家,这回蓝波若又不远万里来此投奔,虽说有一个叔父出事的借口,但还是让郁四娘疑心尽起。

在郁四娘看来,只有苏绾绾才适合做她的阿嫂。一来,她和苏绾绾很谈得来;二来,郁行安平日总一副平静文雅的模样,只有在苏绾绾面前,他会出神,会轻笑,会移开目光,像一个真正的少年人。

她并不愿意接受别人做她的阿嫂,要不是今天蓝波若忽然一反常态地走出院子看鱼,她并不会主动引见两人认识。

而且,郁行安平时并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话,他那句话与其说是称赞,倒不如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对其他人的拒绝。

郁四娘细细打量蓝波若,又端详苏绾绾,可惜她并不能从这两人的面上看出什么来。

苏绾绾笑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日后若有兴致,可去苏府寻我,我请你游览阆都的名胜。”

蓝波若应下:“婢可记住了,小娘子日后可不能托故不见。”

苏绾绾微笑,和她又聊了几句,一行人分别。

到了晚上,苏绾绾便听见侍女小声对她说了蓝波若搬离的消息:“几十个箱笼呢……听说是搬去城西。阆都东贵而西富,城西虽也不错,哪里比得上城东的郁家宅邸?”

苏绾绾握着手中的袖炉,她的指尖按在袖炉的花纹上,微微用力,粗粝的触感传过来,让她觉得真实。

她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明白她的心意呢?一句无意中道出的话,咕噜咕噜冒着酸气,他却全然洞悉,立即接受,含笑安抚她。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醋意是会招致厌恶的。父亲曾经当着她的面,将阿娘扇倒在地上:“你这样善妒,怎么堪为苏家宗妇?”

袖炉的暖意传到她的指尖,苏绾绾再次回忆起郁行安对她的每一次照顾。

她的心里也像是“咕咚咕咚”冒着热气,一时觉得这平白无故的醋意对不住蓝六娘,一时又觉得自己似是不曾全然回报郁行安的体贴。

郁行安的生辰在雪虐风饕的季节。那日郁行安并没有大肆宴请,却仍然有无数人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门路,想将生辰礼送到他府上。

郁行安听着管事念礼单,听了许久,疏淡地拿了一卷书看。

乌辰在旁边听得着急,挤眉弄眼地暗示。

管事连忙关切道:“您眼睛怎么了?”

乌辰:“……”

乌辰咳了一声,说道:“别念这没用的,城东这些人家有没有送礼的?”

“有,有,多得很哩。”管事挑出城东的礼单来念。

“按品级来。”乌辰暗示。

管事惊悟,从皇子府开始念,念到苏家时,郁行安终于抬起眼睛。

“虎首玛瑙杯一盏、诸葛笔两支、奚廷珪一个……”管事念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个匣子,上头写‘郁二郎亲启’,奴尚未打开。”

郁行安:“拿来。”

管事惊诧,连忙催人去拿,双手奉至郁行安跟前。

郁行安先看匣上的字。

很漂亮的字,他只读过她那篇锦绣文章,却不知何时,似乎将这字迹也铭记于心。,

他摩挲着上面的字,摩挲许久,挥手命人退下。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中烛影摇曳,他将匣子打开。

好多的蜜饯,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蜜饯。

仿佛她将一生一世的甜,全部都装入这个匣子,小心翼翼,托人送到他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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