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怔神许久。
郁行安就那样低眸注视她,他把披风系带系好了,却没有退开,两人挨得很近,苏绾绾觉得周围逐渐变烫,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靠到深巷的墙上。
“那怎么办呀?”她轻轻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会开心吗?”
“嗯?”,
苏绾绾带着郁行安穿过深巷,来到一处长街,又带他上了一处绣楼。
苏绾绾让郁行安先上楼,她到铺子里买两盏葡萄浆,又褪下手腕上的一个镯子付账。
铺子的管事吓了一跳,叫店家出来。店家细瞅她几眼,笑道:“是苏家的小娘子吧?还请您将这镯子收回去吧,不必结账了,就当结个善缘。”
苏绾绾摸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面具,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店家笑道:“您小时候每年都要过来,如您这样的小娘子可不多见。奴这双眼睛啊,就是专用来认人的。”店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苏绾绾最后让店家记账,准备明日让侍女送银钱过来,她小心地捧着两盏葡萄浆上绣楼。
这绣楼在一方院子里,院子的台阶上长满青苔,墙垣朽败,踩在楼梯上时,还会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她才走了两步,听见声响的郁行安便提着花灯下楼,为她照明。
两人到了楼上,这绣楼虽然破旧,却并无蛛网,连栏杆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苏绾绾将一盏葡萄浆递给他:“你喜欢吃葡萄浆吗?”
“喜欢。”郁行安说。但凡她给的,他似乎都喜欢。
苏绾绾捧着杯盏,靠在栏杆上,郁行安就站在她身边。
夜风轻拂,苏绾绾的发丝被吹在郁行安脸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听见苏绾绾道:“这便是我想带你来的地方。你方才说,我和你不够熟稔,因此我带你来我小时候常来的地方。我寻思着,我们日后……若是一直待在一起,便会慢慢熟稔……”
她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心口砰砰直跳。她小心地呷了一口葡萄浆,本来不打算继续说了,结果想到方才郁行安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将未说完的话说出口:“……比世上所有人都更熟稔。”
她没有发现拂到郁行安脸上的发丝。说完之后,还假装平静地继续喝葡萄浆。
郁行安感觉自己脸上的发丝很痒,但他不愿拂开。他的视线本来落在街道上的,此时却忍不住移到苏绾绾身上。
长街的花灯照在绣楼上,映出朦胧的光影,苏绾绾在光影中伫立。
郁行安望了她一眼,耳根染上薄红。
“苏三娘。”他道,“可否和我谈谈这座绣楼,还有你的过去?”
“可以呀。”苏绾绾望着挂满一整条街的花灯,“我幼时常来这个绣楼玩,这绣楼据说——不太吉利。但孩童如何管得了那许多?站在楼上,可以瞧见整条街的花灯,还有百戏。”
她说着,街上就跳起了百戏,街灯无数,众人载歌载舞,鳞鳞相切。那些喧闹声远远传过来,如同隔着长河。
“所以此处的栏杆如此洁净,是孩童们玩耍时无意间擦拭的?”
“嗯。”苏绾绾道,“我从前每次来,都要买一盏葡萄浆。你觉得这葡萄浆吃着如何?”
“甚好。”郁行安道。
“我方才去买,那店家还认得我,她说如我这样的小娘子不多见,她又是专认人的,故而认出我来。”
“确实不多见。”郁行安道。
他语气平和,坦然地说出这句话。同样的话,苏绾绾方才听店家说了,倒没觉得怎样,此时听他一讲,脸颊就烫了起来。
她再次欲饮葡萄浆,喝了一口,才发现盏中早已空了。
“还要不要?”郁行安问她。
“不要了。”苏绾绾问,“你心里还……还难受吗?”
她本打算说的是嫉妒,但不知为何,用了难受。
“不难受了。”郁行安道,“多谢你,苏三娘,我心中甚喜,如那些婆娑起舞的民众。”
街上传来踏歌之声,郁行安的声音又低又温柔。苏绾绾侧对着他,不知为何,心里也响起了小小的欢快歌声。
……
苏绾绾很喜欢今年的上元节,他们去了许多地方,阆都有三十八条主干大街,他们走了其中的四条,苏绾绾却觉得仿佛走遍了整个世间。
他们吃了膏糜,看了连袖舞,走累了进酒楼歇息时,偶尔有店家打趣:“好俊朗的郎君,真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大裕礼制,未及笄的小娘子梳鬟,已及笄许嫁的娘子梳髻。但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那样泾渭分明,有时候已出嫁的娘子也梳高鬟搭配服饰,因而店家认错了。
苏绾绾听了这话,感到耳尖有点烫。
郁行安看了她一眼,对店家道,“我们尚未成婚。”他停了停,嗓音温和,似乎还有隐约的笑意,“但我寻了大雁,明日便去纳彩。”
店家以为是木头雕刻的大雁,听见他说是真正的大雁之后,忍不住惊叹连连。
周围几个管事都围过来,打听何处寻来的大雁——传闻大雁早已绝迹,若能弄到,岂不是能卖给阆都贵人,大赚一笔。
苏绾绾在旁听他们闲聊,郁行安的话仍然不多,却对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感到不耐烦。
似乎,在他看来,能向苏家纳彩,是一件比猜对许多灯谜,更值得回应之事。
……
翌日,苏绾绾起身不久,听见施娘子来寻她,说郁行安请媒人上门纳彩,苏太保已穿着礼服应了。
施娘子是苏敬禾新娶的妻子,脸蛋圆圆,和苏绾绾热络亲近。
她携了苏绾绾的手,笑道:“郁家是上了心的,特特寻了大雁过来,纳彩一只,问名一只,哎呀,真是羡煞旁人,不知围了多少邻里。”
苏绾绾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在天上飘,脚底踩的却是云。
她笑道:“多谢阿嫂告诉我这些。”
施娘子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小娘子害羞了。”
苏绾绾垂眸轻笑,施娘子说了一通闲话,又张罗着拉来郭夫人,一起选嫁衣的花样子。
之后便是合庚帖,也就是将苏绾绾的生辰八字写在帖上,请媒人带回郁家,看看娘子和郎君有没有相克之处。
郁家算得很快,不过两天,便回“八字相合”,媒人本应寻个吉日,上苏家纳吉,但恰在这时,圣人崩了。
圣人驾崩,满朝哀痛,天下缟素,为圣人服丧。,
太子司马璟为圣人上谥号,又将圣人庙号定为“德宗”。之后,司马璟于千定宫即位,颁诏天下,以明年为道徽元年。
再过一月,司马璟以“不尊上意”为由,罢免了数个大臣,中书舍人、三省长官都受到波及,唯有郁行安,仍稳稳地坐在翰林院首领的位置上,地位岿然不动,隐隐更甚于前。,
朝中格局大改,连苏敬禾回家都总是谈起政事。
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郁行安。苏太保有时候捻须笑道:“还好金问仙说什么冲喜不吉,如今看来,攀上郁家这棵大树,倒于我们家更有助益。”
苏太保不是第一回 说这种话了。从前,阿娘的娘家落败之后,他就经常说:“张家现今还不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于苏家无丝毫助益。”
苏绾绾如今再听苏太保提这样的话,往往连茶也不喝,抬脚便走。郭夫人便对苏太保笑道:“扶枝这是害羞了。”
但无论怎么害羞,苏绾绾都没有见到郁行安。她有时会收到郁四娘的信件,郁四娘在信中说,阿兄近来很忙,他托我问问,你可安好?
信中往往附着礼物,郁四娘告诉苏绾绾,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是郁行安的。
苏绾绾写完回信,仔细地将这些礼物收起来,和那卷工笔画放在一起。
很快便入了夏,今年的夏季很热,蝉鸣一声响过一声。司马璟——也就是如今的圣人,奉了太后之命,将德宗送至皇陵,之后又去行宫避暑。
许多人都跟着去了,包括苏家、肖家和郁行安。
苏家在行宫周边也有宅邸,宅邸外还有一棵神仙树。苏绾绾感觉这里确实比阆都更凉快些。她拿着一卷书,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正低头思索百里嫊留给她的课业时,她被轻轻一推,秋千慢慢晃了起来。
苏绾绾睁大眼睛,回头去看,看见郁行安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明亮的日光穿过层叠树叶,在他身上落下婆娑的树影。他微笑着望她,问道:“你近来可好?”
“嗯,我很好。”苏绾绾转过头,握紧自己的书卷。她看了看左右,大约是因为他们已过了纳彩之礼,侍女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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