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灯罩里的虫子,赵州一大早就赶往中尉署。无论这件事多么离奇,他都有义务一五一十告诉顶头上司中尉王琛。可刚走到署内就看见王大人一脸喜色,正同人在喝早茶,在他旁边是新来的右中侯。
“赵州,来来来,一起喝茶。”
赵州说了声不敢。
他正要禀报昨晚遭遇妖女的事,却被王琛一句话打断:“盗童案终于结束了,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始皇也放下心来。”
原来就在尸体被发现的昨夜,凶犯就已经自首。
参与盗童案的人员有十人,其中五名流民、两名商贩以及一名士兵、一名更夫。这些人是受了术士蛊惑,说祭祀活童子可以去病延寿,参与的十人无一不是家里有孩童、妻妾、父母长辈患有重病的,医治无望,因而将希望寄托于术士的无稽之谈。至于术士为何要制造咸阳城恐慌,根据被抓住的两位术士所说,他们是收了六国遗老的礼金,帮他们来完成此事。
中尉署一大早就将这宗盗童案通过张贴告示的形式公告了民众,在咸阳城里贴了十来张,让大家不要惶恐,不过至于宵禁暂时还未解除。
“赵州啊,你一早提个灯罩是作甚?是想要今天留在中尉署挑灯夜读吗?”
王中尉乌纱帽保住之后也风趣了不少,恢复了往日的和气。
赵州只好拱手道确有这个想法。
离开时王琛拉他至一旁悄声道:“已有人来询问我,什么人适合左中侯的位置。”
赵州一凛。
“赵州啊,你注定是要平步青云的,有朝一日成了始皇眼前红人,可别忘记中尉署啊。”
赵州这才松口气。
原来不是责罚,而是要调动他的位置。
出门口时他遇到了陈二,犹豫了一下,赵州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这位亲随。他也不确定能否带他一起走,只好暂时隐瞒下来。
回到家中,赵信一早竟然破天荒在家。
按理说他作为公车令,负责皇宫安防与接待,这时不能离开。
“坐。”赵信放下茶盏,淡淡道。
“今日你暂且休息一日,明日去皇宫当差,调令明日就会抵达。”
赵州大惊,他最不愿意到皇家身边,过于拘束,而他为人耿直更是容易惹人不快。可转瞬他想到更重要的一件事,秦国律例,同一司署不得有近亲、远戚同存。那么自己将要入宫办事,父亲则是……
赵信看了他一眼,露出少有的和煦笑容:“始皇本让为父担任一县之令,为父婉拒了。要退就索性退得彻底,免得外人说咱们赵家讨好皇室,贪得无厌。”
父亲一旦做下决定就断无悔改之意。
“我和你母亲已经商议过,几日后将搬入太白山附近隐居,当官多日不得闲,也到了过一段悠然日子的时候。”
按照赵信的意思,除非赵州成家、娶亲生子等重大事件,节日也不必来看望,两老是真的想要离开烦琐喧闹的王都,过简单生活。
对于父亲的忧虑赵州很明白。
在他很小时,就有不少人找着路子来见面、送礼,赵信硬是一概不收,放在屋外,上贴礼物的主人名字让他们收回,得罪了不少人。作为始皇帝幼年玩伴,皇帝之时的近臣,赵信这名小小的公车令能量却不小,虽然他很少开口,可开过口的两次都得到了巨大回报。如今赵信年纪日益增长,加上他本就操劳,身体已经不同往日,无法再长时间在宫殿内巡逻。
至于离去一部分是为了将赵信和赵州之间的联系变淡,避免有心人找赵州的麻烦;另一方面如他所说,想过清净生活。
离开前一日夜,赵信再次将赵州喊到书房里。
关上房门,他看了看已经足以肩负起家国责任的儿子:“为父一生并无较大建树,只是时间长久。当初邯郸跟随始皇的随从就剩下我一人,始皇见我忠诚,因而一直照顾有加。我本想让你担任一名尉官或是属丞,始皇却一口定下,让你接替为父职位。你可知,保卫始皇,何为重何为轻?”
“始皇安危为重,缘由为轻。”
赵信满意地点头。
“牢记,不参与,不表态,少开口,这样你才能够做得长久一些。有些事为父本不应该告诉你知道,可既然要接替我的职位,就不得不提……”
赵信脸色郑重起来,给灯盏里添了一点油。
“众人皆知始皇不爱美人爱江山,事实并非如此。”
赵州一愣。
始皇是极有名的勤政皇帝,他被人诟病最多的是强权,很多时候一把扣下三公九卿的折子,有大人自嘲说朝堂众人和小吏也并无差别,都是按照上头意思执行罢了,并无实质性抉择权。军队改革与训练的强兵措施,地方机构改革的郡县制,中央机构整理与编制,几乎都是他一人主导,亲力亲为。然而纵使大人们再多抱怨,也从未有人说过始皇**后宫。
**很多时候就意味着疏离朝政。
可父亲是始皇帝身边最近的保卫者,他绝不会无的放矢。
“是否觉得为父所说和你认知不同?”赵信沉吟片刻后道,“记着,凡事不要过早下结论,多看、多听、多想,就是不要多说。下面为父讲的事你记在心头,不要告诉第三人,宫廷诡秘向来繁多……”
始皇自从称帝之后励精图治,每批改奏章到深夜。赵信时常亲自站在门外守卫,因而他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夜深人静之时从始皇房内常常传来女人的声音。
一国之君宠幸妃子无可厚非,只是从未有皇后、妃子进入,始皇这两年几乎从不去皇后妃子宫殿,就仿佛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正在和始皇深夜交谈。对此赵信最早怀疑是某位宫女,可渐渐他发现始皇一入夜就遣走了所有宫女,偌大个行宫之中只有他一人,距离始皇最近的竟然是自己。两年前一天,一名年轻妃子找到赵信,问他始皇是否有了新欢,因始皇曾经非常喜爱该妃子的弹唱,需要她轻声弹唱让自己放松,可这两年来几乎再未叫过她。
因而赵信大概想到,始皇必定有着某一个秘密情人。
始皇不愿意她暴露在众人面前,也不想有人知晓。
只是那神秘女子从未露面,赵信从来只听到她的声音,他一敲门,女人声音就戛然而止。里头空无一人。
始皇行宫内是否有妖女鬼魅作祟?
他生性正直,却也顾虑始皇个人名誉,因而有一天大胆提出此事。
面对赵信,始皇反而大笑说赵信啊赵信你果然问了。那是一个奇女子,来自天外,是天人,她所知超出天下奇人不知几何,此事不必告诉他人。说罢,始皇笑着拍了拍赵信的肩膀,若对其他人寡人也不会说起,那女子无法被看见,你也不必费工夫。
赵信依旧谏言道,陛下,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因红颜祸水而衰败,还请陛下三思。
始皇摇摇头,所谓红颜祸水不过是君王无能,失控纵欲,和红颜何干?寡人扫六国,一统天下,地上已无任何一合之敌,秦之志向,在更远之处!
近年始皇精神一日比一日差了,身体时常乏力,再无当年龙行虎步之姿,都说他是费心于国家治理,赵信却认为这是纵欲过度的迹象。不过他的确从未见过那神秘女子的身影,她就像一道藏在黑夜之中的影子。
正是由于这个典故,赵信听到赵州说起的看不见的女人,因而想起了宫殿里始皇的那位红颜。
盗童案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和始皇有了关联,这让赵信之前十分担忧查办此案的赵州。
赵州本要将借虫言物的褒姒说出,可一想父亲已经决心隐退,何必再给他徒增烦恼?
就这样,赵家子替父入宫,继续保卫始皇。
给父亲送行回来后,赵州发现那只被灯罩罩住的小虫已然肢体僵硬,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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