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绾绾酒醒,果然懊悔不已。她躺在**不愿起身,侍女揭开帐幔,笑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我再也不吃酒了。”苏绾绾用被褥盖住了自己的脸。
六月二十日那天,苏绾绾早早起身,果然收到郁行安赠送的一匣生辰礼。
她揭开匣子,见里头有一对木制傀儡。这对傀儡大约六寸高,华冠丽服,极其精致,按动开关竟可婆娑起舞——正是前段时日她说喜欢看的那种舞。
苏绾绾一时看花了眼,又见匣中有几枝芍药。她取出芍药,瞬间领会了郁行安的意思。,
《溱洧》有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少年郎君摘下芍药,赠予心爱的小娘子。
苏绾绾唇角翘起,却只让侍女出去道谢,又道有事要忙,望他见谅。
苏绾绾确实有事要忙,她上回在醉后说出日蚀有迹可循,酒醒后却忘了。郁行安写信问候她时,顺便提起此事,让她一下子回想起来。
如今的算学讲究经世济用,君子修算学,要用于水利、赋税等一切实用之事。世界是什么模样、日蚀变幻的规律,又艰深,又无用,哪怕是百里嫊听闻此事,一时也是诧异,但仍然微笑着鼓励她,还给她提供了许多思路。
苏绾绾算了一段时日,书案边堆了高高的纸卷。夏至秋来,天气转凉,苏绾绾带着那些纸卷,随众人返回阆都。
七月七日,阆都解了宵禁,许多小娘子邀她去金鸟寺乞巧。苏绾绾正巧近来遇上一个百思不解的问题,怎么也算不出来,便干脆搁下笔去了。
金鸟寺人流往来不绝,多是悉心装扮过的娘子们。郁四娘一看见她,便迎上来,携着她的手笑道:“真巧,今日我二兄也来。”
“是吗?”苏绾绾没有看见他,“他去了何处?”
“他去和住持说话了。”
苏绾绾点点头,和十来个交好的小娘子们闲聊。乞巧是在月出之后,她们来得早,此时天光大盛,刚到正午,众人吃过素斋,又犯困,便在院中躺着晒太阳。
这叫“晒腹中万卷书”,是众人模仿东晋郝隆的玩闹之举。她们关起院门,躺在榻上,叽叽喳喳,说笑不停。,
有人晒着太阳睡着了,又有人怕被晒黑,或是在脸上放一团扇,或是进了斋房午憩。
苏绾绾聊了片刻,盯着天上太阳,忽然如醍醐灌顶,连日来的瓶颈蓦然被打破。她急急起身,众人问她要做何事,她笑道:“有两个念头想记下来。”
侍女连忙道:“纸笔收在书房里。”
侍女去推斋房,斋房却被闩住,有人道:“是林二娘吧?她睡觉就这毛病,定要将门闩住。”
侍女欲敲门,苏绾绾不忍吵醒林家小娘子,便笑道:“罢了,藏书阁就在不远处,我去去就来。”
金鸟寺的藏书阁中大多是经书,苏绾绾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入了藏书阁,跟小沙弥要来纸笔,坐在临窗的书案上,低头疾书。
日光从窗外洒进来,随着时辰流逝,一点点变幻位置。苏绾绾写了半日,将方才脑中奔涌的念头都写下来,才发现手腕发酸,喉咙也干得很。
她抬头,打算叫侍女,却见郁行安坐在她对面,安静读书。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看她一眼,推了一碗茶过去:“要吃茶吗?”
苏绾绾一愣:“你怎会在此?”
“恰巧来此,看见你了。”郁行安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也未应。”
苏绾绾看自己的侍女,侍女站在一旁,点点头。
苏绾绾:“……”
她接过茶,慢慢啜一口:“原来如此。”
她脸颊慢慢热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想必是太闷热了吧。
金鸟寺香火鼎盛,连藏书楼的书案都是用小叶紫檀制成。书案上雕刻梵语,桌案不宽,苏绾绾写下的纸卷再往前推,便可碰到郁行安的手肘。
苏绾绾此时本该带着纸卷回小院,却不知为何,有些不舍得走。她慢慢将自己的纸卷卷好,堆到一旁,说道:“好困,斋房已住满了人,我在此处小憩片刻。”
“好。”郁行安拿著书卷,“你睡吧。”
苏绾绾看了他须臾,趴在案上,假装小憩。过了一会儿,她悄悄睁开眼睛,看见郁行安宽大的袖袍和挺直的腰身。,
他展开书卷的动作很慢,腕骨被日光笼罩,如玉一般美好。
苏绾绾瞧了片刻,胆子逐渐变大。她视线上移,目光滑过他的衣领,喉结,下颚,然后是他的脸。
他整张脸浸在日光里,眼睫垂覆,眉目若春水。
苏绾绾看了半日,陷入失神。
郁行安动了一下眼睫,似乎要抬眸。苏绾绾迅速闭上眼睛,假装熟睡。
她似乎听见了很轻的笑声。
苏绾绾不敢再睁眼了,她莫名想起重五节那日的醉酒。她觉得这事与醉酒一样,都让她想用被褥盖住自己的脸。
于是她假装无意中动了一下,用衣袖盖住自己的脸。
日光一点点西移,照在她身上。趴了这么久,她似乎真的变得困倦,又觉得日光有些晒人。
她迷迷糊糊,犹豫着要不要“醒来”,晒人的日光倏然消失了,她心里慢慢舒了一口气,陷入沉眠。
郁行安低眸注视她,用书卷替她挡住了晒人的日光。
真可爱啊。许久之后,他在心里想。
……
乞巧节的夜晚,圣人司马璟陷入梦境,紧紧皱眉。
他梦见了德宗驾崩前的场景。
德宗驾崩前已经很瘦了,像一根一触即断的长竹竿。德宗躺在龙榻上,攥住司马璟的手,历数自己一生的功绩。
“朕是个好皇帝!”德宗道,“朕最大的功绩,是从阿姊手中夺回皇位,未曾让司马氏的江山再度落入妇人之手!璟,你要经邦纬国,绵延司马氏万代千秋!”
司马璟:“是。”
德宗:“朕自问这一生,无雄才,却有大德。璟,记住,你未来乃是帝王,你是天下所归,是下棋之人!你要知人善任,人尽其才……”
司马璟:“请圣人明示。”
德宗却已经说不出话,他闭着眼咳嗽许久,最后道:“郁行安……内能治国,外可安邦,乃不世之材,却无反心,你……要好好用他。”
司马璟:“儿遵命。”
德宗的手垂下,这是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司马璟睡在寝宫中,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拧眉回忆自己的梦,心里却不止一次地问道:父亲,您说的可当真?若您真会识人,阆都又何至于贪官污吏横行?
他起身,宦者连忙点起烛台。他命宦者取来郁行安的奏章,看了半日,看见其中一奏折说,阆都执金吾尸位素餐,饱食终日,为圣人安危着想,应吐故纳新。
司马璟如同找到证据一般,叹道:“这是要排除异己吗?”
宦者葛知忠侍立一旁,不敢答话。
司马璟:“葛知忠,朕准你说话!”
葛知忠连忙瞄了一眼奏折,露出一个笑,斟酌又斟酌,温声道:“郁承旨并未道明新的执金吾人选,或许只是寻常进谏。”
司马璟摇头道:“你个阉人哪里知道这许多,朕从前以为做皇帝好,如今才知,这恐怕是世上最难之事。”
自从襄王那番话之后,哪怕他已经查清那是谗言,却仍然越来越疑虑。
他将奏折丢到案上,起身道:“朕偏不换执金吾!”
葛知忠连忙将奏折收好,亦步亦趋跟在司马璟身后。
司马璟又停下脚步,夜色沉沉,一如他心境。
“也许,你个阉人说得也不错。”他道,“要入冬了,狄人逐水草而居,焉知他们今岁是否还会进攻山北道?若真来,那郁行安还是有些用处……”
他望着乞巧节的明月,叹息许久,举步去了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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