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殿只有一个死人,那就是刘宜孙。
但刘宜孙的确死的不能再死,出剑的是刘平。
离元昊最近的不是野利旺荣,而是刘平。谁都觉得刘平不死比死更惨。刘宜孙自尽后,谁都看得出来,刘平就算不死,可也和死人差不多了。兵败被俘,被人陷害,儿子自尽,这是任何一个有心的男人都难以承受的事情,可刘平不但承受得住,竟然还能拔剑。
他本被押上来的,手无寸铁,但他一伸手,就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软剑曲折如蛇,一剑刺向了就在身旁的元昊。
剑气光寒,寒了一殿的杀气,已堪堪刺到了元昊的身边。几乎在刘平出手的那一刻,殿前侍卫已有两人冲出,手挥长戟断了元昊的退路。
三人联手一击,已罩住了元昊的四面八方。
元昊根本没有留意刘平,他只关注天下大业,英雄逐鹿,根本看也没有看过卑微懦弱的刘平。
殿中遽然响起“嘁嘁嚓嚓”的声响,那声响中带着血腥之意,甚至让人听了想呕吐。在刘平出手的时候,殿前侍卫已陷入了混战中。
元昊知道,殿前侍卫中被野利旺荣换了不少,但他的侍卫根本不知道谁被野利王收买。
背叛的侍卫当然要出手,因为他们输了就一个结局——死!没有背叛的侍卫被迫出手,因为他们若不出手,死的就是自己,可他们不知道到底有谁背叛,因此死的也就更快些。
混战中,殿前侍卫倏然就和风吹草浪一样,倒下了半数。
元昊不理,抽身爆退。他似也没有想到刘平会出手,更没有想到刘平剑法如斯犀利,但他不惧。
他很快意识到,野利旺荣带刘平、刘宜孙上殿绝非无因,野利旺荣就是为了埋伏下这个让元昊想不到的杀手。
刘平假降,却是真的想要元昊的性命!刘平行的是荆轲刺秦之计,刘平想不到刘宜孙会来,想不到野利旺荣如斯残忍,让他父子这种情况见面,他想不到儿子会死。
他伤心莫名。
一腔悲愤,涌成无边的战意,刘平出剑,剑不留情。
元昊已退到长戟之前。他已看出宝剑霍霍,隐泛绿光,宝剑上,本来就是淬了剧毒。
可那长戟风起,已堪堪到了元昊的腰间。
元昊奇异般的一扭,黑冠不颤,白衣翩翩,倏然已到了长戟之上。他脚尖一点,握戟力士只觉得双臂被大力带动,戟尖已刺入了另外一人的小腹。那人疼呼声中,长戟横出,正砸在同伴的腰间。
元昊有如清风扶柳,根本不看两力士互残,他已退到龙椅前。
他虽是倒退,可身形如电。持剑而追的刘平,竟然被他撇开数丈。刘平急怒,脚尖点地,就要冲到元昊的身前。
陡然间瞥见元昊长弓在手,箭壶腰畔,刘平心中微凛,不等反应,只感觉一股锐风穿透身体,带来了严冬的寒意。
刘平才扑在半空,背心爆出一道血泉,已如石头般的坠落下去。
他临死只看到了元昊的弓,看到了元昊的弓弦如琴弦般震颤,但他终究没有看到元昊的箭。他至死都没有看到元昊搭过箭。
长箭透胸而过,“夺”的刺入了天和殿的柱子上。
箭簇颤颤,灰若心死,死灰难燃。
狄青看的清楚,元昊用的是五色羽箭中的锡箭,一箭就射杀了刘平!
众人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也没有人顾得上吃惊。今日既然反叛,不生即死,他们早知道元昊武功高绝,箭法犀利,但他们已别无选择。
殿中侍卫已死了大半,死的多是元昊的护卫。
并非那些人功夫不够好,而是他们陷入混乱,四处为敌。甚至拥护元昊的护卫,都彼此相残,因为他们已分辨不出敌我。
最少有七个侍卫冲到龙椅前不远。
可就在此时,已有两队各八人挡在了龙案之前。盔是金盔,甲是金甲,就算那些人,看起来也是金色的。
十六人,已在元昊身前筑起了金甲高墙。
元昊无论早朝、出游、狩猎或者出征,身边总带着这十六金甲勇士。这些人只忠于一人,那就是元昊。就算是野利旺荣在十年前筹划这次刺杀,也不能收买这些人手。
元昊明知野利旺荣想反,却听之任之,他是不是也想凭借这些勇士,诛杀所有谋逆他的叛将?
谋划的越久,参与的人越多,那杀起来,岂不越是痛快?元昊从不怕杀人!
元昊出箭,天和殿乱,刘平死,局面失控,可元昊镇静如初。但他一箭射出,遽然有了心悸。
那种心悸许久未曾有过,当年他十来岁在野外遇虎的时候,有过一次。当初卫慕山喜纠结数十高手围攻他的时候,也有过一次。
但危机来得却比以往所有危机都要猛烈。
危机来自头顶!
头顶是梁,有人早就潜伏在梁顶,是野利旺荣安排的?元昊脑海中思绪电闪,吃惊的不是野利旺荣的心机,而是来自头顶那磅礴的杀气。
元昊头也不抬,脚尖点动,龙案倏然飞起,直击半空来人。而在桌案飞起之际,右手一伸,已扼断了青罗伞盖。
他是兀卒,也是青天子,示意和大宋黄天子有区别,但他一直就想将青罗伞盖换成黄色。
但他换伞之前,必须要活下去。
伞断,青色的罗伞浮云般向殿左飘去,而元昊闪身出了罗伞的屏蔽,竟去了殿右。
他早习惯了虚虚实实之法,算准常人见到伞盖向左,多半会追斩那罗伞。避其锋锐,击其惰归,眼下杀手实力不明,元昊并不急于和他过招。
元昊看似狂妄,但绝对是个能忍的人,他要出手,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
可他才出了罗伞,就见一道剑光斩来。那一剑如同劈开了殿顶,引了青霄的红日,耀得天地失色。
殿中只见剑光。
元昊立即明白,头顶刺杀他的那人绝非刘平可比拟,此人心机灵动,不下于他。最少那人没有被罗伞吸引,最少那人也能忍得。那人也能算,算准了元昊遇刺,必先取弓箭,所以他从殿顶跃下,目标就是龙椅。
那人算得和元昊一样精准。
元昊退无可退,退不过那让满殿失色的剑光,他擎弓一架。
剑光追斩在铁弓之上。
“呛”的一声大响,直剑正中弯弓之上,声响如龙鸣,似虎啸。剑弓相击,激**出比紫电还闪亮的火花。
狄青终于出剑,剑做刀使,等候数月,一剑竟砍在了弓背之上。
那锋锐的剑锋,竟削不断元昊的铁弓。
箭是定鼎箭,弓是轩辕弓!
元昊射的是指点江山的五色定鼎箭,用的千古无双的轩辕擎天弓。
传说中轩辕弓乃轩辕所制,选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河鱼之胶所制。若非如此神弓,如何挡得住狄青的横行?
狄青心头微沉,可斗志更昂。他终于见到了元昊的脸,火花中,他瞥见元昊额头宽阔,鼻梁很高,眼窝凹陷,满是个性的一张脸。但狄青只凝视着元昊的那双眼。
火花爆闪,照亮了元昊的一双眼。
那双眼炽热、讥诮,尽是雄心壮志。虽在躲避,但眼中没有丝毫惊惶,只有沉冷。
火花不等散尽,狄青已借力飞弹,空中又是一剑劈了过去。
元昊从未想到刺客有这么敏捷的身手,空中腾挪,灵巧如飞。他本待借力而退,拉开距离。借铁弓震颤之力,他虽飞了出去,但剑光仍在他的眼前。
“嘡!嘡嘡嘡!嘡嘡!”
刹那间,弓剑不知交锋多少次,众人只觉得那声响敲击如急雷密鼓,空中火星四射。长弓捭阖,短剑横行。狄青虽攻得凶,但元昊竟也尽数挡了下来。
一寸短,一寸险。狄青已看出不能让元昊出箭,不然生死难料。他手持不过尺许的短剑,以快打快,贴身肉搏,竟让元昊腾不出射箭的空间。
天和殿全部的杀气已凝聚在这二人的身上,众人见虎跃龙腾,听金戈鸣响,虽有不少人围过来,可竟沾不到二人飘忽的身形。
十六个金甲护卫死了五个,殿前侍卫亦是毙命不少,但人数远比金甲侍卫要多。
尸体已遍地。
最后活下来的能有几个?
狄青久攻不下,突然爆喝一声,短剑劲刺。
元昊目光如炬,长弓格挡。他退到殿柱之旁,他虽在退,不过是寻反击的机会。
他箭不轻出,一击必杀!
他有长弓的优势,可狄青没有。他格挡狄青的宝剑时,已想了反击对策。可“咯”的声响后,宝剑暴涨,倏然已刺到了元昊的腹间。
这招变化之快,有如天成,眼看元昊已避不开这夺命的一刺。
不想元昊背贴粱柱,只是一游,竟蛇一般的上了粱柱。
长剑急刺,已入了元昊的小腿。狄青才待挥剑横斩,元昊眼中厉芒闪动,长弓抖闪,弓梢已击在狄青的腕间。
杀人的机会,往往也是被杀的机会。
狄青刺伤元昊的瞬间,如潮的攻势终于停顿了片刻。元昊得到机会出手,一下就击飞了狄青的宝剑。狄青腕骨欲裂,可在被击中的那一刻,已掏出了竹筒。
竹筒中是毒针,射程七尺。
他和元昊之间就是这远的距离,狄青已算定,元昊会反攻。只要元昊一攻,二人距离急缩,那就是他射针的机会。
针上有毒,剧毒!
狄青相信,那毒针只要有一根射在元昊身上,就能让他万劫不复。野利旺荣既然想杀元昊,说针上有毒,肯定会淬上最厉害的毒药。
元昊击飞了狄青的宝剑,长弓再弯,已点在梁柱之上。长弓三弯,元昊已蓄力作势,以轩辕弓为弦,以自身为箭,准备给狄青夺命的一击。
可等他见到了狄青手中的竹筒,元昊脸色变了。
变得极为惊怖。
元昊很少有失色的时候,他身经百战,就算那竹筒有毒针,他也绝不会如此畏惧,他畏惧的是什么?狄青见到元昊的惊惧,内心突然感染了不安。
可箭在弦上,人在弓前,元昊已不能不发。他只来得及将铁弓弹出的角度变幻了下,他斜穿了出去。
元昊斜飞上天,如流星般划出一条微弯的幻线。
狄青按下了按钮,他没有更好的机会。
“咯”的一声响,天和殿随着那声响,好像突然被冰封了一样。
狄青的感觉已到了巅峰之境,他感觉元昊一寸寸的上升,感觉周边的兵士浴血奋战,感觉到元昊脸上突然闪过分阴霾。
他感觉到自己心头狂狂一跳,针竟没有发出来。
只是刹那间,狄青眼都来不及眨一下,突然将那竹筒用力的向空中的元昊扔过去。竹筒有问题,杀机来自竹筒。
“轰”的一声大响,竹筒在空中已爆,射出毒针无数。
狄青再也顾不得追杀元昊,奋力向后滚去。他真的没有想到过,野利旺荣给他的竹筒,竟然会爆炸!
硝烟弥漫中,狄青只觉得左肩微麻,头脑发晕,但明白所有的一切。
那毒针的确如嘎贾所言,按一下就会发射。但嘎贾没有告诉狄青一件事情,那就是毒针是以火药爆炸之力喷出。
这本是野利旺荣的计谋,他就想狄青和元昊同归于尽。
狄青想到这点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
元昊有没有受伤,狄青并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他中了毒针。他虽怒,但嘴角反倒有了哂笑,他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还是太过信任野利旺荣了。
与虎谋皮,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时天和殿已惊呼声一片,不知有多少涌来的人被毒针射中。硝烟中,狄青只感觉到有一金甲侍卫冲来,对着他就是一戟。
狄青用力撞去,躲过长戟,拔出那人的腰刀,一刀就了结那人。然后他反手一刀,刺在自己的肩头之上,挖下一块带针的肉来。
肉已发紫,流出来的是黑血,狄青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硝烟中,只听到有一人大喊道:“莫要跑了叛逆。”那声音如此熟悉,狄青听了,心中怒火陡炙,振臂一挥,单刀破烟而出,砍在一人胸膛之上。
那人翻身倒地,眼中满是不信之意。
那人正是夏守贇。他本不该喊的,但他实在伤痛儿子之死,已准备好同野利旺荣拼命,顺便成为元昊手下的第一忠臣。
这是个机会,“疾风知劲草,板**识忠臣”。他夏守贇虽投降过来,但始终感觉不到元昊的信任,他还想在这种时候,表示忠心。
但他还没有拼的时候,就先送了自己的命。
狄青早就有心杀他,正赶上他送上门来,如何会不出手?这时候天和殿混乱一团,狄青只觉得阵阵昏厥,再顾不得许多,身形一晃,已从偏廊冲了出去。
他那时候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他还不能死!
狄青中针逃命,元昊却没有中针。
倒非元昊远比狄青高明,而是他提早警醒一步。狄青并不知道手中暗器的犀利,但元昊却知道狄青手中的暗器叫“泼喜”。
元昊五军中,就有一军叫做泼喜军。泼喜军只有二百人,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使用旋风炮攻敌。这些人投掷的是拳头大小的石块,旋风炮在军中的的威力,还要强过连弩。
但元昊远不满足这些威力,他早知道大宋武经堂正在编写《武经总要》。而《武经总要》中,最让元昊心动的不是其中的兵法,而是霹雳!
宋廷已在研究火器,想要对付契丹人和党项人的骑兵。
三川口一战,宋军虽败,但大宋霹雳初显威力,元昊每念于此,都是心中难安。因此他想方设法的窃取霹雳的制法,虽未完全成功,但已仿制霹雳做出了泼喜。
这还是个尝试阶段的利器,研制不宜,制作更是不易。
元昊一直让野利旺荣负责此事,可他从未想到过,泼喜才出,就用到他自己的身上。
这或许也是个讽刺。
泼喜一出,本来就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元昊就因为知道这泼喜的威力,所以放弃了对付狄青的念头,先行躲避。他快了一步,空中已见狄青中招,只能叹息。
很显然,狄青并不知道手中暗器的威力。可野利旺荣如此做法,岂不是自毁长城?
元昊已落了下来,见狄青逃走,竟没有搭箭。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镇压野利旺荣的造反,其余的事情,暂可不理。
元昊才一落地,就有两人一左一右的杀来。那两人弃戟拔刀,封住了元昊左右。刀光极寒极厉,虽不如狄青,但远胜寻常的侍卫。
但差一分,已差千里。狄青以剑做刀,凭横行刀法逼得元昊只能守,这二人显然还不够资格。元昊出手,长弓一端已刺入一人的咽喉,拳头重击,竟将另外一人击飞了出去。
速度就是力量,元昊的拳头,直如开山巨斧。
就在元昊全力挥出一拳之时,蓦地又感觉危机再现。这次危机,却是来自又一个死人!
元昊、野利旺荣和狄青三方交织在一起,天和殿已如修罗场,每一刻都有人倒下。天和殿早就血流成河,尸骨堆积。
元昊除去两名叛逆之时,本觉得身边再无危险,却没想到身后突然无声无息立起个死人。
那死人从地上弹起,倏然就到了元昊的身后。烟雾弥漫中,常人本不能发觉,但元昊及时发现。
元昊有种察觉危机的本能,这让他在很多次险恶的情形下化险为夷。
但这次危机来得实在太突然,太古怪,元昊只来得及回下头,就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那九字似慢实快,就在元昊回头时,就已念完。声音幽沉,有如天籁佛音,又如地狱咒语。
元昊目光斜睨处,只见到一双手不停的扭动变幻,结成奇特的手印。在元昊不及回身之际,一手按出,色泽淡金,印在了元昊的背心。
那金手掌看似轻飘飘的无力……
但元昊就如被千斤巨锤击中般,一口鲜血喷出来。他白衣染血,黑冠掉落,整个人已被那轻淡的一掌击飞了出去!
狄青眼前发黑,他冲入偏殿,只听到呼喝阵阵,不知有多少人向这个方向冲来。但受伤搏命的老虎,比为食物搏命的老虎更可怕。
狄青竟又杀出了重围。
所有侍卫听到天和殿有变,都是心中惴惴,赶过来护驾。狄青冲出重围后,听到有个威严的声音道:“你们去追那人……我们去保护兀卒。”
紧接着脚步声繁沓,最少有十数人追了过来。
狄青脸色已发青,眼前发花。他虽割了中毒针的地方,但那毒性猛烈的超乎想象。狄青只凭直觉前冲,路上又砍翻几个拦截之人,突然灵机一动,飞快的扒下其中一人的盔甲和靴子,穿在身上。
他还是尚罗多多,虽然死了,但很多人不见得知道这个消息。他只能浑水摸鱼,虽然这个法子十分的冒险,可他还能有什么方法?
狄青穿了侍卫的衣服,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尚罗多多,绕过座假山。
听身后远远处有人叫道:“他向那个方向逃了,地上有血迹。”
狄青竭力求生,再动机心,奋起余力向前方跑去,只是跑了十数丈,又奔了回来。
地上已有血迹斑斑。
谁都不明白狄青要做什么,只有狄青自己清楚,他要冒险一搏,甩脱敌兵。他跑个来回,已气喘吁吁,摇摇欲坠,用刀在肩头又割了刀,割破了铠甲。
这些事情,他从前来做,轻而易举,这刻做起来,只累得喘息不停,汗水直冒。
他还没有倒下去,只是仗着无双的毅力。
追兵赶到,有人问道:“尚罗多多,可看到刺客?”
狄青喘气道:“向那个方向跑了,他还砍了我一刀。”
那些追兵看到血迹,纷纷叫道:“他就在前面,快追。”众人蜂拥而去,竟没有人再多看狄青一眼。他们当然不曾想到,尚罗多多就是刺客。
狄青松了口气,可知道他们找不到自己,迟早还要回转搜索。抬头见到不远处有阁楼一角,奋力冲过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偷爬到二楼,可陡然间天旋地转,已倒了下去。
他本来想找个藏身之处,但如今蓦地晕倒,追兵迟早要到,而他终究还是逃不脱被擒的命运。
这时阁楼内有脚步声响起,想来是狄青爬了上来,惊醒了阁楼中的人。
脚步声渐近,咯吱声响,屋门打开。狄青动也不动,早就失去了知觉……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九字一出,那死人突出金手,重创了元昊。
元昊、狄青,这两个生死相搏的人,看起来都到了生死关头。可嘲讽的是,要他们性命的不是彼此,而是布局的人。
野利旺荣显然就是布局的人。野利旺荣一直没有出手,他心有顾虑,不敢上前。他虽造反,但内心对元昊还有畏惧之意。但当见到元昊喷血的时候,野利旺荣眼中终于露出狂喜!
他巧设圈套,连环三刺,如今终于重伤了元昊。
只要元昊一死,胜者为王,他就能取代元昊,成为西北之主。他见狄青刺伤元昊的那一刻,心中也有悔意。他还是低估了狄青。
野利旺荣当然不会将这种豪赌押在狄青的身上,虽然他也明白狄青一定不会错过刺杀元昊的机会,但他是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注定考虑的要多,因此他给了狄青泼喜,希望狄青就算伤不到元昊,可也能和元昊同归于尽。
但泼喜也没有伤到元昊。
可若狄青拿的不是泼喜呢?和野利旺荣请来的那死人联手,胜出的把握岂不更大?
野利旺荣不知道结局,世间之事也不可能再重来一次。他唯一欣慰的是,元昊受了伤,而且伤的不轻。只要那金手人再能击元昊一掌,想必就能取了元昊的性命。
野利旺荣对那金手人很信任,也信他九字真言,大手印的犀利。传说中,那九字真言可驱魔辟邪,增人神力,很多人以为那是无稽之谈,但野利旺荣知道不是。
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神迹,是所谓聪明的人,永远无法解释和想象。
若不是因为神迹,野利旺荣也不会如此处心积虑的造反。
野利旺荣思绪飞转,金手人动作更快,在击飞元昊之时,人已高高跃起。可他突然见到元昊弓在手,箭在弦!
弦上是银箭。
元昊生死关头,竟然还不想用金箭。他若没有把握,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时空陡凝,金手人心头一震,嗄声道:“临……”他十指屈扭搭扣,口吐真言,就要借神之力抵抗元昊的定鼎一箭。
龙部九王,八部至强。定鼎羽箭,王中之王!
传说中,八部九王中的高手,没有任何人有把握接帝释天元昊的一箭。
金手人也并没有接箭的把握,但他不能不接。他知道,这一箭射出,两人必定要死一个。他已念出了“在前”二字,真言已成,手印已结,人在半空。
陡然间弦上已没了箭。
金手人手上金光倏灭,人也从空中掉了下来。一道寒风带着击穿神魔的力量透过了金手人的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吹在殿墙之上。
“嚓”的声响,利箭没羽,只见到了空中余留的半点银光。
元昊射出了五箭中的银色之箭。
箭破长空,眩耀、冰冷、无情、犀利中还带着些许惊艳。
那一箭如流星经天,射灭了兵戈铮铮、悲欢山河……
金手人死!
天和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虽还有人不停的倒地,但叛军已失去了信心。野利旺荣才露喜意,就显惊怖,他虽知元昊武功极强,可也没有想到过,有神庇护的金手人,还是挡不住元昊的惊天一箭。
元昊的箭,本来就是神挡杀神,魔挡除魔!
元昊杀刘平用的是锡箭,就算生死关头,杀金手人用的也不过是银箭。他没有动用金色的长箭,是不是他本来认为,就算金手人,也不值得他出动金色的长箭?
还有三枝箭尚在箭壶,无人再敢上前。
野利旺荣已败,虽然他还有些护卫在抵抗,但谁都看出,他们已失去了信心。元昊不可战胜,就算他们图谋神算,也无法战胜元昊!
野利旺荣没有动,元昊亦是没有动,只是元昊眼中,已透着箭矢一样的锋芒,狂热中夹杂着冷酷无情。
“你败了。”元昊嘴角还在流血,但声音平静。他有绝对的权威,无需提高声调来维持威信。
野利旺荣眼角抽搐,望着天和殿的一地狼藉,神色落寞。
“和我作对,败了就意味着死。”元昊又道:“但我一直奇怪的是,你毕竟是我龙部九王之一,身手不错。你老了,可还有与我一战的能力。但你任由你安插的刺客出手,自己却始终不敢上前,怕什么?怕我一箭射杀了你?”
元昊字字如针,扎在野利旺荣的心上。野利旺荣不再从容,浑身发抖,握紧了双拳,已忍不住要出手。
元昊手指轻抚箭簇,节律如乐,“我亲手杀人,一向择箭而杀。刘平被俘假意投靠于我,显然是等候刺杀我的机会,可惜……刘宜孙不知道刘平的用意,误会了刘平。刘平亲眼看着儿子惨死,心中悲痛不言而喻。可他竟还能出剑,也算不差了。”元昊嘴角带分残酷的笑,目光掠过刘平的尸身。
刘平已死,可他眼未闭,望的是儿子死去的方向,眼角有泪……
元昊继续道:“野利旺荣,你能联合刘平行刺于我,计策是好的。可刘平虽勇气不差,但身手实在太差,我只给了他锡箭。殿梁跃下那人,身手极佳,可却被你的毒辣所毁,他显然不知道泼喜的威力,我只奇怪的是……他和你明显不是一种人,为何会和你联手?只可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等我对付他,你竟然先毁了他。”
野利旺荣眼中露出痛苦之意,他的确后悔没有充分发挥狄青的威力。这场布局不是败在实力,而是败在彼此间的不信任。
元昊又道:“金手人当然是藏密高手……我听说唃厮啰为了香巴拉,已准备动用手下三大神僧对付我,那三人就是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不过听说不空死在了汴京,金刚智以九字真言、金手印最为犀利。行刺我的人口吐真言,手成淡金,不用问,肯定是藏密三高手之一的金刚智了?他值得我的银色一箭。”
野利旺荣已绝望。这世上,比死还难受的,无疑就是绝望。
元昊轻声道:“你很奇怪我知道这些事情吧?其实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像的要多。当年夜月飞天乔装成多闻天王,击毁汴京弥勒佛、寻求五龙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人吩咐他这么做,因为那人也在想着香巴拉。我一直怀疑是你在幕后主使,但我还是选择信任了你。你和种世衡、宋廷的纠葛,如何会被我放在心上?你当然知道这不是我质疑你的缘由,你之所以发动,是因为怕我发现你也在寻找香巴拉,是不是?”
野利旺荣反倒沉静下来,叹口气道:“不错,我是很怕你,但我真的很想找到香巴拉,可你从来不许我们去找……因此唃厮啰派人找到我的时候,我选择和他联手。我知道,只有杀了你,才可能拥有香巴拉,但你胜了,我败了。”双手摊开,望着遍地尸体道:“成王败贼,素来没有什么好说的。这里很多人,本不该死。”
元昊目光如针,盯着野利旺荣道:“不该死的人都死了,可该死的呢?”
“该死的人,也快死了。”野利旺荣反倒淡然了起来,“你杀人一向择箭,不屑杀的人,就算他跪下来求你,你也不会出箭。你说得对,我一直没有出手,因为我真的很怕死,可现在……我倒是很好奇,你会选择用哪枝箭杀我呢?”
他本来也很好奇,计划为何会失败,因为无论怎么来看,元昊都知道了太多的事情。
计划中肯定有一环脱节,这才让他前功尽弃,但究竟是哪一环呢?野利旺荣不知道。
但野利旺荣已不放在心上,一个将死的人,何必想太多呢?他虽算阴险、狡诈,但毕竟也是龙部九王之一,死前并不想太过窝囊。
元昊手指从三箭的箭簇上温柔的划过,突然弹了下,手指已离开了箭簇。
他手中无箭。
“我何必杀你?有时候活着不见得比死舒服。你方才倒还值得我用一枝箭,可现在……我还有必要出箭吗?”元昊眼中满是嘲讽,言罢,转身离去,挥挥衣袖,不带走半分尘埃。
日光从殿外照进来,照不到野利旺荣的身上。
他就那么木然的站在殿中,无人理会。他鬓角的白发已像霜染,他脸上的皱纹更如刀刻。轻轻地弯下了腰,望着地上的一具尸体,野利旺荣自语道:“你当初劝我放手,劝我退一步,但我不听你的。实在是因为……我已退无可退。”
那尸体睁着眼,鼻子都被削去,软哒哒的挂在脸侧,说不出的狰狞可怖。那是浪埋的尸身,他虽竭尽全力,但刺杀开始没多久,就已死在元昊的金甲卫士的手上。
野利旺荣望着浪埋死鱼一样的眼,艰难的拾起把染着血的钢刀,喃喃道:“香巴拉?或许……”突然笑了笑,眼中竟闪过丝难言的愉悦。然后他一刀回刺在自己的腹部,缓缓地倒了下去……
他看起来终于解脱,也终于明白——很多时候,死并不是最痛苦的事情,活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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