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贞端来茶, 魏云卿举着茶碗正欲饮时,忽地听见萧昱这样一句话,往嘴边递茶的手顿时一滞。
萧昱看着她,殷殷等待着回复。
魏云卿放下茶碗,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说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你果然是图我的美色。”
萧昱一怔。
下一刻, 魏云卿把茶碗往桌子上叭嗒一放, 脸也随之沉了下来, “原来陛下跟我解释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能留宿?”
萧昱眼神一动, 原来她以为自己是为了睡她,才跟她解释这么多?
“不是, 卿卿,我就是想解决我们的误会,你不要乱想。”
萧昱解释着, 再不敢让魏云卿胡思乱想, 又翻出一些他不曾留意的旧账,雪上加霜。
魏云卿摇摇头, 男人,果然都是好色之徒。
“我不是要留宿。”萧昱解释着, 又觉表达的意思不太对,话锋一转,以退为进道:“我也不是不想留宿, 你不是说你不舒服吗, 我是想着能留下照顾你,可你若想静养, 我就不多留了。”
狡猾的男人,魏云卿腹诽着,竟然又拿她的借口来堵她。
萧昱脸色如常,平静跟她解释着,现在明显还不是时机,他有点儿操之过急了,还得要徐徐图之。
“我想静养。”魏云卿毫不犹豫道:“不敢劳烦陛下。”
“好。”萧昱讪讪点头,再度提醒着,“你不要乱想,好好休息。”
魏云卿漠然转开头,不予理会。
萧昱起身,看着她,徘徊、犹豫了几步后,离开显阳殿,走入重重雨幕中。
萧昱走后,魏云卿离座,宫人撤去膳食。
容贞跟在她身边,劝着她,“今晚多好的机会,皇后若是留宿了陛下,不就和好如初了?”
“奴婢看陛下是真心实意来跟皇后认错的,除了皇后,谁会让陛下如此放下姿态?皇后怎么还不高兴呢?”
容贞叽里呱啦说着,魏云卿却不回应她,自顾自走到窗边,就着昏暗的烛光,继续修剪她的盆景。
窗外的细雨飞溅到盆景之上,滋润着花木。
也在魏云卿手上溅上一层水珠,她看着潺潺夜雨,转移话题道:“令光呢?”
容贞一怔,徐令光那般算计皇后,皇后还问她做什么?
只好结束了念叨,回复着,“听说昨日徐长御把她带走后,亲自动手,狠狠打了她一顿,早上天没亮就被内监送去北宫了,以后她再也别想出现在皇后跟前了。”
魏云卿眼神一动,看着暗夜中的无边雨幕,默然无声。
*
徐令光被驱逐到了北宫。
在建安宫,她是显阳殿三品大女史,是徐长御的侄女儿,宫人都要敬三分。
可在北宫,老太妃们自有得力女史可用,轮不到她在跟前侍候。
加之其是被驱逐,太妃们自是对她躲避远之,她在北宫无了女史身份,便只能如一般宫人般,做些粗使的活儿。
徐长御亲自将她驱逐了过去,临行前一夜,徐令光还在徐长御病榻前哭的泣不成声,她不想去北宫,去了北宫,她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她呜呜哭着求徐长御救命,徐长御是天子的保姆,她去求一求陛下,陛下肯定会开恩让她留下的。
徐长御闻言,将药碗狠狠摔破,痛骂道:“糊涂东西!”
陛下已经明言后宫之事由皇后主理,她还想去求天子开恩,这不是明着违抗天子旨意吗?
“姑姑。”徐令光吓得跪在地上呜呜哭泣,她亦知道,可她还有什么脸去求魏云卿?
徐长御提醒着她,“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你那点儿小聪明,能玩儿的过天子,玩儿的过世家那些人精吗?”
徐令光垂首,无声哭泣。
“不告诉皇后上食帝宫后该留宿,是陛下默许,暂且不提,可雨困景山,夜开宫门之事,却是你自作什么聪明!”
徐令光不服道:“可陛下不是也没有对皇后心存芥蒂,皇后的名声亦未受损啊。”
“景山之事,是妙英跟陛下解释过,陛下才不曾介怀。”
徐令光愕然,原来吴妙英早就私底下偷偷把她卖了,天子什么都知道,是故意隐而不宣。
“而夜开宫门之事,纵是一时没造成影响,可一旦开了这个口,议论都要认为是皇后轻佻,不知尊重。夜开宫门,若是皇后的清白安危受损,谁能担待?”
徐令光咬牙不语。
“陛下仁厚,对臣下一贯宽和,顾念你的父叔当年均死于庐州之乱,为国捐躯,才对你有所优待,可你不该忘记本分,甚至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徐令光不服道:“什么本分?难道就因为我出身寒微,我就活该屈居人下吗?”
“糊涂东西。”徐长御大骂,手执拐杖,重重在地上敲了两下后,然后扬起打在了徐令光背上。
徐令光被打的瘫倒在地,她依然不服。
“我自幼入宫,是姑姑抚养我和陛下一起长大,您知道,我自小就喜欢他。”
徐令光眼中犯泛泪,哽咽道:“皇后入宫,我是真的替陛下高兴,因为只有皇后正位中宫,陛下才会广开后宫,我没有贪心,也从未肖想过高位,只要有一个嫔御之位就知足了。”
徐长御看着她,冷冷道:“你以为陛下不碰皇后,是厌恶皇后,只要陛下选妃,你就有机会?你以为陛下会看上你?”
“我在皇后跟前服侍,皇后要固宠,定然是推举自己的心腹给陛下做嫔妃,只要皇后推荐我,我就有机会。”
“糊涂!”
又一拐杖打上来,徐令光疼的匍匐在地,哭道:“姑姑,别打了,我爱慕陛下,也是错吗?”
她不过只是仰慕天子,想做个嫔妃罢了,天子本就该有后宫三千佳丽,她只是想做那微不足道的其中一个,难道这也是错吗?
徐长御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在这宫里,多做即是错。
吴妙英不是个聪明孩子,可她识大体知道安守本分,不懂也不会自作主张。
徐令光也不聪明,可偏偏爱耍个小聪明,弄巧成拙。
吴妙英说的不错,有些事,指望徐令光的脑子自己想通,实在是苛求了,她需要明示。
“你可知当年陛下成人之日,我为何要调走所有式乾殿的宫女?”
徐令光擦擦泪,回道:“因为陛下年少,不宜过早行房,恐宫人勾引,损害龙体。”
“错,大错特错!”
徐令光身型一颤。
“是因为陛下不能有子嗣!”徐长御一字一句提醒着。
“为,为何?”徐令光大惊,哪有帝王不需要子嗣的?
徐长御看着蠢的无可救药的侄女儿,“陛下尚未亲政,手无实权,世家也怕啊,怕有一日陛下亲政,要打压士族,会拿他们开刀。”
徐令光一怔。
“只要天子拥有继承人,他们就能不断扶持襁褓幼儿登基,做他们的傀儡,他们便能永掌权力。”
“想让襁褓幼儿登基,你猜,他们要做什么?”
徐令光惊起一身冷汗,忐忑而惶恐地说出了那个足以诛灭九族的答案,“他们,会伤害陛下。”
政由世家,祭则寡人。
皇帝长大后,随便生个病,再以有限的手段医治,就能病重驾崩,换个襁褓幼儿继续做傀儡,世家就能永掌权力。
徐令光瞬间清醒。
“所以,知道为何要专宠皇后了吗?”
徐令光面色惨白。
“嫔妃越多,子嗣的风险越多,不纳妃,反倒是对天子的保护”
皇后是名正言顺的正妻,专宠皇后,起码可以降低天子临幸后宫带来更多的子嗣风险。
“陛下尚在襁褓便由我抚养,一汤一饭,一针一线,劬劳哺育,辛苦成人。”
“我不允许任何人威胁陛下的性命,你也不行!”
“你要是再敢有不该有的念头,我也会毫不犹豫扭断你的脖子!”
如果不是亲身遭遇,徐令光怎么都想不到,一个病重的老人,竟然可以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
她声嘶力竭地吼斥着,拿着拐杖,一下一下,重重敲击在徐令光的脊背上,似要打断她的筋骨,彻底绝了她的念想。
徐令光被打的痛哭流涕。
“姑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呜呜呜……”
翌日,天还未亮之时,徐令光便被内监带出建安宫,送至北宫。
*
这段时日,萧昱都会时不时出现在魏云卿跟前,只是也不过跟她做些简单问候关怀,以免殷勤太过,她又要胡思乱想。
魏云卿依然是那冷清的态度,他有问,她就答,二人之间皆如例行公事般。
转眼到了端午之日,天子在华林园天渊池上设宴,亦请来了那四家贵女,由魏云卿款待。
五月之夏,一日热似一日,枝上蝉儿开始鸣叫,池中莲叶初绽翠华。
天渊池上驶着两艘龙船,在池面漾开涟漪,一艘是天子宴请百官,一艘是皇后宴请贵女。
男女分席,各自饮宴,阵阵欢声笑语,随着习习微风,飘**在池面上。
魏云卿身着鹅黄色衫裙,头戴黄金打制的菖蒲枝叶步摇冠,额点雄黄花钿,臂饰玉条脱,腕戴金翠镯,还系着一道用以驱邪的五色丝线。
皇后雪肌玉骨,丰仪美艳,宛如洛神泛于碧波之上。
龙船往射圃方向行驶着,五月是恶月,素有避五毒、躲端午的习俗。
故而天子与公卿皆乘龙船,到射圃演习弓箭,扬我军威,震慑瘟毒,以求国泰民安。
龙船上,贵女向皇后敬酒,众人共饮雄黄酒。
齐王中意的是裴氏女,故而魏云卿在宴席上便多注意了裴氏一些。
她观察着裴氏,到底是出身大家的贵女,姿仪得体,举止落落,虽不及吴妙英容貌美艳,可胜在年少,天真可爱,正与身旁的胡法境相谈甚欢。
“你的香囊里放的是什么香?”裴智容问胡法境,二人比邻而坐,她一直有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怎么闻起来跟我的不一样?”
胡法境一笑,“怎么会呢,都是小舅准备的,自是一样。”
“可你这个香气似乎更加悠远芬馥。”裴智容拿着自己的香囊和胡法境的比较着,“哥哥是不是给你另外放了什么?”
胡法境只笑着,将香囊拆下来递给她看。
二人的交谈也引来了魏云卿的注意,她含笑看着裴氏,询问着——
“女郎这个香囊很别致,能给我也看看吗?”
裴智容闻声,动作一滞,抬头看到魏云卿含笑看着自己,另外两位贵女的视线也向她看来,她被看的微微不自在。
胡法境收回自己的香囊,示意她回复,裴智容只好默默取下了香囊,颔首递给了宫人。
宫人用檀木盘将香囊呈给魏云卿。
魏云卿若有所思地观摩着那精致的香囊,用料做工都属上乘,绣的花样也别致,散发着淡淡的草木药香气,陷入了思索。
齐王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外家辅佐,所以联姻对象更倾向于关陇士族,萧昱既然已经决定,她便只能配合。
魏云卿笑着,取下了身上的瑞麟香囊,跟裴智容那个比较着,“女郎这个做工好别致,是自己做的吗?”
裴智容点点头,“学艺不精,让皇后见笑了。”
“我看着倒是不错,我就手拙,不太擅长这些针线,宫人做的这些虽好,却不大合我心意,今见女郎这个香囊,特别欢喜,不知女郎能否割爱?”
裴智容脸上的笑意渐渐僵硬,她诧异看着魏云卿,又看了胡法境一眼,想询问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胡法境面色如常,跟她微一点头。
裴智容无措,却只能勉强道:“皇后若喜欢,臣女献给皇后便是。”
魏云卿一笑,将裴智容的香囊收入怀中,“可我也不白要你的,就拿我这个跟你换如何?”
说着,就将自己的香囊放到盘上,宫人端至裴氏面前。
裴智容心里一咯噔。
贵女们面面相觑,心中也了然了几分,看来皇室已经有了主意,齐王妃之位,花落裴氏了。
裴智容垂下眼,不动声色接下了盘上的香囊。
魏云卿点头一笑,完成了天子交代的任务。
胡法境看着裴智容手中的香囊,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互赠香囊后,众人此番赴宴也算有了结果,便不再拘谨,自在说笑着,不时互相劝酒。
天渊池上凉风习习,阵阵欢声笑语。
龙船也将要抵达射圃,帝后的两艘船靠近岸边时,天子御船上的百官都纷纷起身作揖向皇后致意。
贵女们亦起身,向天子福身行礼。
萧昱的视线向皇后望去,他的皇后,骄傲如同美丽的凤凰一般,接受公卿朝贺。
魏云卿面向御船方向,亦向天子和百官颔首致意,抬眸时,与萧昱的视线短暂交汇了一下。
二人怔了片刻。
然后,魏云卿便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看着远处的层峦叠翠,脸色平静如常。
萧昱也收回了目光,继续与百官谈笑风生。
龙船靠岸,众人陆续从船上下来。
萧昱上前,挽住魏云卿的手,看到她身上的香囊已经变了模样,便知已经成事,心底一松,和她并肩往射圃方向走去。
魏云卿依然是那副淡淡的神情,配合着天子。
此时,射圃周围已经搭起一排排临时的帷帐,帝后分帐而坐,魏云卿陪着贵女们坐到了天子左手侧的帷帐,等待着天子射御开礼。
魏云卿跟贵女们交谈着。
这时,梁时突然过来对她道:“陛下派奴婢过来,想请皇后赏赐个彩头。”
魏云卿眉梢一动,不解道:“彩头?”
天子射御,需要彩头吗?
梁时点头,道:“不是射御的彩头,是刚在舟上闲聊,卢将军说他有一位参军擅竞走,跑的跟千里马一样快,陛下一时好奇,就遣人把这参军请来比试一番,看看他是否真的跑的如马一般快。”
魏云卿好奇道:“那要怎么比试?”
梁时道:“陛下说千里马无有过乌骊者,他要亲御乌骊,与这参军比试,看究竟是马快,还是人快,故而跟皇后讨要个彩头,以作奖赏。”
魏云卿思索着,摇摇头道:“这彩头,我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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