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保罗前妻

那个女人叫朱莉,是他的前妻。保罗在罗马大学求学的时候认识了她。朱莉长得漂亮,性格开朗,笑容迷人。第一次相遇时,保罗正坐在学校草坪上闷闷不乐地吃着午饭。上午意大利近代文学史考试,老师给了一个很低的分,这让心高气傲的保罗很是郁闷。朱莉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拿着个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坐到了保罗的身旁。大草地是学校最受欢迎的就餐地,意大利人向来对阳光有着执拗的贪恋。

“嗨,你好!我可以坐这儿吗?”

保罗一抬头,见到了朱莉,那一刻,保罗见到了绚丽的彩色。

“可以,请坐。”

“我叫朱莉。”

“我是保罗。

那顿午餐,保罗不知吃了多久。之后两人就不停见面,不停约会。

大学一毕业,保罗就同朱莉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十分甜蜜。没过多久,夫妻俩就有了爱情的结晶——女儿露娜。日子更加忙碌,但幸福一直眷恋着保罗和朱莉。

“有了露娜后,我让朱莉不必去报社工作,安心照顾家,我的工资能够养活他们。朱莉也同意了。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幸福。没想到她得了躁郁症。是我对她不够关心。”

一开始,朱莉的病症并不明显,只是偶尔无端落泪。但只要保罗耐心陪伴,朱莉便会一切都好。后来,保罗疲倦了这样阴晴不定的朱莉,疏忽了对爱人的照顾。

朱莉的情况一天天恶化,直到她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说话,保罗这才意识到她病情的严重性。保罗提出要把露娜送往母亲家照顾,朱莉大发脾气,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摔了个遍,这是另外一个他不曾见过的朱莉。

保罗联系了家庭医生约瑟夫,约瑟夫诊断朱莉为躁郁症患者——情绪在抑郁和狂躁中反复。约瑟夫为朱莉配了药,并嘱咐保罗要陪伴在朱莉身边。

“这个病会好的!”当约瑟夫把手放在保罗的肩上时,这个初为人父的男人热泪盈眶,他坚信自己同朱莉一定能够战胜病魔。

可他低估了躁郁症的固执,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朱莉得病期间,保罗习惯把车停在家楼下的院子里,摇下左手边的车窗,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雪茄点燃,放入嘴中,狠狠地吸上几口,又伸手向外将烟灰弹尽。他抬头望着自己的家,灯若是开着,他的心情会好些。灯若是关着,忍不住又点燃一根雪茄。因为在情绪抑郁的时候,朱莉一句话不说,自顾自地落泪。屋里没有光,黑暗笼罩着宽敞的家。

“朱莉,我回来了。”保罗轻轻地开灯,橘黄色的灯光落在朱莉的头发上。然而朱莉并没有回答。保罗轻轻地靠近,亲吻她的额头。朱莉仍然没有动。

坐在客厅里的朱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无法打扰到她。“朱莉,和我谈谈,好吗?”朱莉的泪水夺眶而出,却是一句话没说,回到了房间里。

夜里,保罗依旧抱着朱莉,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朱莉,朱莉只是抽泣着,哭得不能自已。

然而情绪狂躁的时候,朱莉显现出了超出常人的热情与亢奋。她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插上从花园里摘来的小雏菊,为保罗准备丰盛的晚餐。家里所有的灯光都点燃,似来到向日葵的海洋。朱莉有很多的新奇想法告诉保罗,她坚信自己很快会恢复健康,把露娜接回家,然后一家人去环游世界,去看看遥远的东方文化,去狂野的亚马逊流浪。

“好的,朱莉,我答应你,等你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旅行。”

“我没病,你见到过像我这样健康的病人吗?”

两个月后的一天,当保罗回到家中,灯光又暗淡了,没有希望,一切都死气沉沉。他手中拽着的两张机票被手中的汗水浸透。朱莉一动不动,连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米娅悻悻地从沙发上跳下,回到了自己的猫窝,今晚又没有可口的晚饭了。

“保罗,我想离开你一段时间。”当保罗打开门时,漆黑的家中传来朱莉的声音,“我想去乔治娅那儿待上一段时间。”

“我不同意,朱莉。我不放心你。”

“保罗,我不接受这样的自己,也不想让你接受这样的我,再这么下去,我们之间的情感会破裂的。”朱莉掩面哭泣。

保罗用宽厚的双手抱住朱莉:“朱莉,会好的。相信我,会好的。”

第二天,保罗起床准备带朱莉去约瑟夫门诊看病,却发现朱莉已经不在了,一同不在的还有她的衣服、鞋子、行李箱…

保罗拨打了乔治娅的电话。

“保罗,你先不要着急,朱莉…”乔治娅顿了顿后说,“朱莉不在我这里。但是你放心,她在一个很适合她的地方。但她现在不想见到你。”约瑟夫也告知保罗让他不必担心,朱莉今早去他那里配了药,她会好起来的。可保罗不明白为什么朱莉不愿意告诉他,他应该是她最重要的人啊。

“躁郁症患者处在抑郁的心境中,很容易产生愧疚感和负罪感。朱莉看到你,会想到她带给你的负担,所以她才选择去别的地方。”约瑟夫宽慰他。

朱莉走后,保罗把母亲埃莱娜和女儿露娜接到了家中,方便照应。他从乔治娅和约瑟夫保持着联系,从他们两个口中陆陆续续了解朱莉的近况。

“后来朱莉的病治好了吗?”

“基本上是治好了。但是她的情绪有时候还是会不稳定。不然你也不会见到她气势汹汹地来敲门,更不用躲在衣柜里。不过朱莉本来就是一个思维十分跳跃的人。”

“那她怎么会有钥匙?”乔安一直对朱莉有保罗家钥匙的事情耿耿于怀。

“埃莱娜给她的。”

“那朱莉来找你干什么?”

“安,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把故事讲完。”保罗喝了口水,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乔治娅口中适合朱莉的地方其实是医院,我相信这确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朱莉积极配合医生,接受医院全面的治疗。”

朱莉的病一天天恢复,她愿意见保罗,更是十分想念女儿露娜。保罗每周末都会带着露娜去看望朱莉。

“爸爸,妈妈为什么会在医院?”三岁的露娜问保罗。

“因为妈妈生病了。”

“妈妈生了什么病?”

“躁郁症。”

“躁郁症?是一种什么病?”

“就是和感冒一样的病,人人都可能会得的一种病。”

“那露娜也会得吗?”

“只要我们做好防护,大概率就不会得了。我们的露娜是不会得的。”

“妈妈为什么住院这么长时间?”

“因为妈妈的病还没有好。”

“可是露娜的感冒很快就好了。”

“现在还没有一种药可以快速治疗这种病。以后露娜长大了,去研究这种药好不好?这样可以帮助更多像妈妈这样的病人。”

父女俩有说有笑,很快就来到了朱莉的病房。朱莉正同另外一名病友聊天,还用笔做笔记。

“妈妈。”露娜从保罗的手中跳了下去,跑向朱莉。朱莉同病友说了几句,收起笔记本,敞开双手抱住了露娜:“我的小宝贝露娜来了。”朱莉同露娜玩了不少时间,小露娜也困乏了,埃莱娜抱起她,放进儿童车里。

“埃莱娜,麻烦你带露娜出去走走,我想同保罗单独说会话。”得到埃莱娜的点头后,朱莉对保罗说:“保罗,这段时间我的思维在慢慢地恢复,我开始可以像以前一样正常思考。我现在想更多地了解这个病,帮助更多的人。”

“朱莉,你先把自己照顾好,好吗?其他的一切,等你康复了再说。”

“保罗,照目前看,我还需要持续吃药,至于吃多少时间,医生也不确定。不过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恢复得应该还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可以出院回家与我们团聚?”比起保罗的兴奋,朱莉并没有过多的喜悦,相反,她的眼睛有点红。沉默了一会后,朱莉说:“保罗,你也许会不理解我,但是我不想回家,我想继续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保罗有些生气。

“我想记录下这里病人的情况,发表文章到报社,然后让更多的人知道这种病。”朱莉目光炯炯。

“朱莉,露娜还小,她需要你的陪伴。”保罗知道朱莉一旦做出了决定,谁都不能改变她的想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心如死灰。

朱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她还是坚持已经做出的决定:“保罗,我需要你们的支持。你们每周还是可以来看我,我随时欢迎你们。”

“好吧。”保罗叹口气。

朱莉开始了漫长的调研工作。在这期间,报社陆陆续续刊登了她对躁郁症病人的调查报告。也许是因为朱莉也饱尝这种病症的折磨,她的文章视角独特,角度犀利。一经刊登,就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研究报告中,朱莉更看重躁郁症中的抑郁症阶段。

抑郁症又称为忧郁症,“忧郁”二字来自希腊语melancholía,意思是黑胆汁( mélas,黑色的;cholé,胆汁),古希腊人认为人格受到四种体液的影响:黏液、黄胆汁、黑胆汁与血液,而忧郁就是黑胆汁过多造成的。

保罗看着报纸上朱莉的文章,忍不住点燃了手中的雪茄。书房里同时弥漫着日本线香的气味。这是京都香彩堂的“释迦之华”,是保罗学校教授东方文学的老师送给他的。该款线香以白檀搭配莲花,留香时间久,点燃之时仿佛能闻到极乐之花慢慢盛开时所散发的淡淡幽香。

保罗抽完最后一口雪茄,把它放在烟灰缸中,任由最后的烟草发出点点红光。他闭上眼睛,狠狠吸上一口“释迦之华”,静下心来,脑海中浮现出了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文学史上的抑郁症患者:

意识流代表人物英国女作家伍尔芙饱受抑郁的精神折磨,于1941年在口袋中塞满石子自沉欧塞河中;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一生忧郁悲凉,终在72岁时用口含煤气管的自杀方式离开了人世,完成了他“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苏联幽默讽刺作家左琴科两年内吞下了半吨重的药丸,却收效甚微;英国散文家德·昆西用鸦片麻痹自己;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代表拜伦先是用鸦片麻醉自己,后来疯狂迷恋上了酒精;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则在剧本完成到来的抑郁期间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丹麦诗人克尔凯郭尔曾陷入不可克服的忧郁,认定自己无法享受家庭的幸福,与深爱的女子解除婚约后终身未娶。写下《老人与海》的海明威晚年无法摆脱抑郁,他坐在书桌前面,对着手稿数小时,不能完成任何事情。终于在有一天,他举起双筒猎枪伸进口中,一枪炸破了自己的头盖骨。他的父亲、妹妹、弟弟、孙女等7名家族成员先后自杀身亡,这就是美国人眼中的“海明威魔咒”。那么热爱女人和冒险的硬汉海明威,也败给了这一有机会就咬着不放的大黑狗啊……这些人的剪影在保罗的脑海中浮现,他们愁容满面、一言不发、头发凌乱、躺在地上或沙发上,凝视着地面或死盯着月亮,几小时内一动不动……东方文学教授口中能让人感受到世间涅槃与大光明的“释迦之华”在被古希腊诗人荷马称为“苦恼的乌云”中失去了魔力。

保罗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画——《曼陀罗花》。在“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的口中,曼陀罗花是可以治愈古希腊人黑胆汁过多的草药。曼陀罗花是沙漠中被诅咒的花,它芬芳美丽,娇媚动人,枝叶妖娆,传说能在阴间盛开,是不可预知的死亡与爱……

“世界是一团互相纠缠的线,每一件事、每一个物都互相纠结,相互牵连……”加达的话忽而进入了保罗的耳朵。上帝在冥冥之中早就写好了一切。

“保罗,你还好吗?”乔安问道。

“没事,只是想到了以前,忍不住有些感伤。”

“朱莉这几次找你都是因为什么?”

“都是为了露娜。”保罗感到从没有过的无力感,“第一次找我是因为露娜找了一个朱莉不喜欢的男朋友。皮亚诺确实和露娜不合适。”说到这里,保罗看了一眼乔安,“可是露娜喜欢他。朱莉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就去找露娜同皮亚诺分手。那么多年了,她都不曾好好关心过露娜,现在突然想起来要当一位好母亲,露娜自然很难接受,于是同她大吵了一架,这让朱莉有些失控,她急着来找我。”乔安想起那次朱莉的声嘶力竭与无奈哭泣。

“第二次她实在是着急了,向埃莱娜要了钥匙直接来我家,她以为露娜会在我家里。事实上,朱莉来我家之前露娜就同我通过电话,抱怨朱莉又要去找她麻烦。她实在不想见朱莉,就跑去了皮亚诺家里。”那一次,刺耳的高跟鞋在卧室里来来回回,是朱莉掩饰不住的焦虑。

“最后一次,是因为露娜做了伤害自己的事情。”保罗的语气中充满了悲伤。

“保罗,如果不想说,就不要勉强自己。”

“我没事,安。”保罗吸了口气,继续说道,“露娜用刀子割了自己的手腕,当着朱莉的面。朱莉还告诉我,露娜一边割腕,一边冲着她笑。”

乔安只觉得毛骨悚然,“露娜……露娜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是因为‘厄勒克特拉情结’。”这如梦魇的几个字又出现在了乔安的耳边。

“露娜有恋父情结,是朱莉告诉我的。她因为长期研究病人,学习了不少心理知识,而她无疑是弗洛伊德忠实的追随者。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一个人的一生当中会有五个成长阶段,而每个人的个性和动力是通过特定的性心理阶段来发展的,如果缺失了其中一个阶段或没有正常发展下去,就会一辈子困在某一个阶段里。在三岁至八岁的第三阶段,也就是弗洛伊德认为的性器期,女孩们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情结,正是在这时,女孩们意识到男孩拥有她们没有的东西,然后十分渴望,这种渴望促使她用余生来寻找一个使她变得完整的男人。在这个阶段,女孩希望父亲爱自己胜过爱母亲,于是会有意地疏远妈妈,变得很黏父亲。如果这一阶段得以平稳度过,孩子与爸爸妈妈的三角关系就会充满爱,不会出现明显的失衡。异性父母爱孩子,也爱自己的配偶,那么在这个环境中成长的孩子长大后会对爱情有正常的渴望。如果这段期间没有平稳过渡,女孩们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足够的关注,许多研究表明,未来她们倾向于寻找和父亲类似的男朋友。根据这个理论,女孩们更容易被与父亲有着相似品质的男人所吸引。”

“所以保罗,你想说什么?”乔安的声音有些颤抖。

“皮亚诺同我一般大,露娜只有十八岁。”

“可是,我同你也差了三十多年啊。”

“是的,安。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保罗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另外,安,我同你父亲见过面,我们聊了很多。”

“你撒谎,保罗。你听不懂中文。”

“李易做的翻译,他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听说也是他安排我同你父亲见的面。”

“李易?”

“是的。参加完你毕业典礼后的晚上,李易打通了我的电话,说想安排我与你父亲见一面。他那时似乎刚喝完酒,但语气特别坚定。我刚看完露娜,确定她一切都好后,答应在咖啡馆同你父亲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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