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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寐,深重的云层在小镇上方浮移。
应是个要下雨的天气,空气里卷着萧瑟的凉风,整个小镇都像被人套上了一个暗色的滤镜。
明明还是清晨,周家院子里竟然有着薄暮将至的光景。
刚到院中,周念就隐约地感觉到头发在扬动,同时听见冉银说:“今天的天气这么凉,怎么就穿个睡衣就出来了,衣服也不换。”
冉银刚说完,自己就察觉到不对劲。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看向轮椅后方面色阴郁的男人,他在房间里,周念怎么换衣服?
冉银克制着情绪,说:“我上楼去给你拿外套。”
周念不语。
有一根头发被风吹进眼睛里,周念感受到眼里的异物感。
耳朵旁边伸来一只冷白色的大手,想要帮她把头发拂开,对此她没有察觉,并先他一步,抬手将眼睛里的那根头发拨开。
鹤遂的手悬停在她的耳边。
她的手则缓缓往前伸去,停在正前方的虚空里。
风还在吹。
周念在尽可能地去感受她现在根本感受不到的风,她知道此时一定在吹风,因为她的发丝在不停扬动。
只是可惜她感受不到冷热,也感受不到此时此刻的风。
她的唇角是苦涩笑容。
身后的男人感受着凉风从指缝间穿过,黑眸微微一眯,看着周念伸出去的那只手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低低开口:“念念,你……”
他顿了一下,嗓音更加沉下去:“你感受不到风?”
感受不到的又何止是风。
周念神色未动,唇角苦涩的笑也没有消失,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沉默的当口,冉银已经拿着外套和薄毯从堂屋走出来,阴阳怪气地说:“没有触觉的人,哪里还感受得到风?”
她来到男人身旁,眼神里带着敌意,又说:“连最基本的冷热都感受不到,该加衣服还是脱衣服都没办法分清,这样的情况下感不感受得到风还重要吗?”
“……”
鹤遂眸底流转的微光渐渐凝滞,叠作一带动**的冰川。
那只停留在周念耳边的手渐渐垂落在身侧,感受得到风的指尖微微一颤,与他眸底的动**格外相衬。
“其实还不够彻底。”一直安静着的周念突然开口,声音虚弱缥缈,“失去的只是身体触觉,还没让我失去心里触觉。”
她在想,如果能失去心里触觉该有多好。
那她就不会感受到痛,悲伤,绝望,和无尽的深渊,她可以完全陷进一种绝对麻木不仁的状态。
真的,有时候能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已经是一种幸福。
鹤遂到来周念的轮椅前,缓缓蹲下,仰着脸去看他。
暗色天气里,他眼圈的红是那么明显,原本一双凌厉至极的眼变得破碎感满满。
他竭力控制着情绪,眼泪没有流出来,却打湿了上下睫毛,这让他的眼像迷失在雨雾中,朦胧里飘着深浓情绪,薄唇有些艰难地开合着:
“念念,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说着,他伸手想要去握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
两人的手指刚刚碰上,周念就迅速地蜷起手指,把手缩了回去。
周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睫毛微微一颤,语气平静地说:“鹤先生,你完全没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悲情,我既不怪你也不恨你,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鹤先生。
极度陌生疏离的三个字,就像是三根针一样扎进鹤遂的心里。
“为难?”
他低哑地重复这两个字眼。
“在我看来,你这般装腔作势的纠缠,就是对我的一种为难。”她满不在乎地笑笑,“也不知道你摆出这幅深情的姿态给谁看?”
“……”
看见周念态度冷漠坚决的冉银,暗暗里长松一口气,表情也变得有些得意和痛快。
鹤遂蹲在她面前,眼睫湿润,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在他开口前,周念又说:“影帝的演技合该是用在大屏幕上的,而不是浪费在我这里,这一点都不划算。”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
鹤遂沉默良久,眸色几l经变化,最后下定决心般哑声开口:“念念,那不是我。”
惹得周念冷冷一笑:“嗯,那是鬼。”
冉银插话进来:“怎么就不是你啦?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认识七斤的人不是你?说那些伤人话的不是你?”
她替周念披上外套,在膝盖上盖好毛毯,“真是叫人无语,扯谎不打草稿,也不知道突然跑回来干什么。”
周念苍白的脸浮着笑,淡淡问:“回来看我死没死?毕竟我是影帝过去唯一的污点,没了我,你就可以真正的清清白白。”
鹤遂本能地摇头,发现她看不见以后,立马说:“不是的念念,我回来是——”
周念打断他,说:“总不该是为了我吧?”
他倏地停住。
她这样的一句话,让他没有任何开口的余地。
冉银在旁边煽风点火,逮着机会说:“七斤,就算他是真为了你回来那又怎样,还有用吗?”
“……”
“你现在双目失明,五识尽丧,他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狗屁用都没有,反倒看着惹人心烦!”
鹤遂眼里残存的微光随着话音一并泯落,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五识尽丧?”
周念心绪平静,眼神空洞。
她听见他嗓音又哑又低:“除了没有视觉和触觉,也没有味觉和嗅觉?”
冉银把男人脸上的痛苦尽收眼底,她选择给痛苦的火焰里再扔一把柴:“很快听觉也要彻底消失了,你可以趁着七斤还没完全失聪,把忏悔的话一次性说个够。”
“……”
这时候,不远处的木门传来响动。
有人从外面推开门,是霍闯。
霍闯经常来看周念,冉银也对他非常熟悉,有时候见大门留着缝就会自己开门进来。
对此,冉银没有意见,毕竟霍闯是现在唯一会来看周念的人。
霍闯一只脚跨过门槛,不经意的一个抬眼,看见院中蹲在轮椅前的男人时,瞬间瞳孔地震,另一只脚僵在门槛外。
震惊十几l秒后。
霍闯才回过神,立马进来回头把门关好,生怕被路过的人看到院中景象。
要是被人看见失踪大半个月的顶流影帝,此时此刻就身在眼前这个民居小院里,那还得了?
霍闯走进院中,看着男人背影,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鹤遂哥哥?”
男人没有回应,肩膀微微塌着,黑发有些凌乱,背影看上去是无比的孤寂萧索。
霍闯又看看周念,周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立马又快步绕到男人的正前方,看清楚脸的那一刹那,说:“还真的是你,鹤遂哥哥。”
他看见鹤遂薄白色的单眼皮被眼睛里血丝染红,长黑睫毛湿浸浸的,眼下横着淡青色的阴影,看着像是好几l宿没睡觉的样子。
怎么说呢。
总之看上去,鹤遂狼狈又绝望,他却又偏偏生一副绝好皮囊,破碎感让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掉价,反而更加醒目和蛊惑。
霍闯打破寂静,说:“鹤遂哥哥,你应该清楚,要是被人知道你在这里的话,会给周念姐姐带来怎样的麻烦吧?”
鹤遂没有说话,只目不转睛地仰着脸看周念。
霍闯又说:“因为你当时的一句不认识,害周念姐姐被你的极端粉丝网暴,家门口被人泼红油漆,你的粉丝让姐姐去死,还给姐姐送了花圈和寿衣。你知道吗?寿衣上甚至还写了周念姐姐的名字。”
“……”
鹤遂没有说话,他比谁都清楚他给周念带去了怎样的灾难。
他给她光,给她有且仅有的救赎。
又给了她暗,给她最极致的苦难。
他是她的救世主,也是她的灭世主,如此的矛盾,又有着如此皮开肉绽的鲜血淋漓。
周念轻轻笑道:“那些寿衣尺寸都不太对,对我来说,都太大了。”
鹤遂被她的话狠狠刺痛,心脏表面探出细密针头。
一如当初,他用语言的利刃一次又一次将她划伤。
他张了好几l次唇,狼狈气息溢出,几l经尝试才找回颤抖的声音:“念念,过去都是我不好,以后……以后我都不会离开你。”
过去。
以后。
倒影般的两个字眼,听得周念想发笑:“你口里的过去是什么过去?”
男人眸光凝住。
她无神的眼珠一转,声音竟开始变得轻盈:“是被你用三千万买断删掉的那些合照,还是那条被你扯断扔掉的智齿项链,又或者是那株你送给我的万年青,可惜我已经把它扔在了那个精神病院,现在估计早就枯死了。”
风吹来,吹起周念极为轻的一声笑和话音:
“所以说——”
她顿了下,一字一顿地往下说:“鹤先生,物消人散,我们之间没有过去。”
鹤遂潮湿的睫毛颤了缠,眸光闪烁中渗出长夜般的黑。
没人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气雰阴冷诡谲,周遭死寂一片。
他的整个人近乎要与这阴寐天气融为一体,浑身上下都是化不开的暗,他听见风里有万物断裂的声音,还有周念四年时间以来的破碎声。
他的内心在进行一场炙烤般的审判。
审判他的所作所为,审判他犯下的罪孽,审判他皮囊里已经感染生病的灵魂。
甚至在这一刻,审判他的不是周念,而是那个年少时对周念许下承诺的自己。
是四年前说要带周念一起逃亡的南水街疯狗,也是那个曾经对周念满腔热忱和爱的十七岁少年。
他有着万死难辞的罪。
无法得到她的宽恕,是他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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