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宋衿符没能劝动宋斐, 只能多劝劝自己,告诉自己孩子总归是要飞的,他想赶紧长大就让他赶紧长大吧, 她不能过多地约束他。

日子一天天的过,眨眼她来到江城就已经大半年了。年节将至, 大街小巷都充满了热热闹闹的气氛, 烟花爆竹成日地响,宋衿符每天出门进门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笑意,连带着宋斐看起来心情也很好。

这日他回家, 看到宋衿符正带了几个厨娘在厅里包饺子, 见到他回来,便招手喊他过去看自己包的饺子, 奇形怪状,歪七扭八, 距离能上台面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看不过去, 接过她手上的一个有模有样地包了起来。

宋衿符惊讶不已:“阿斐你真是聪明。”说着又把一张饺子皮和一个铜板放到他手上,“那你再把这个也包起来吧,他们说一堆饺子里放一个有铜板的,能吃到这个有铜板的便是最幸运的, 你包起来,看我们今天晚上谁能吃到。”

宋斐原本正常包饺子的手顿住,看着那个铜板, 在宋衿符没注意到的地方, 悄悄掐了个尾巴, 留作记号。

看着宋衿符晚上措不及防咬到铜板的惊喜样, 他自己都没察觉, 自己咬着饺子的时候, 嘴角也是微微翘起的。

除夕夜晚,两人一块儿出去看烟花扎爆竹,宋衿符手上拎了一个格外别致的兔子灯,眉心还画了朵绽放的红梅,裹着厚实的狐皮大氅,站在河岸边,满脸映照着五彩缤纷的幸福。

“这是我和阿斐的第一年。”她道,“往后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年,是不是?”

宋斐低头望着河面上两人的倒影,没有吭声。

“阿斐。”宋衿符又自顾自撞撞他,“你看那边的烟花,好好看,比我们家刚才放的可好看多了!”

宋斐闻声去看,河对面无尽的黑夜里到处都是又大又绚烂夺目的焰火,一团散了还有一团,一簇灭了还有一簇,星星点点,明明都是转瞬即逝的光辉,但又给人错觉能持之永恒。

的确是比他们家的要好看。

他道:“你喜欢这种的,明日我们也可以自己去买。”

“好啊。”

宋衿符兴奋地转身,拉着他想要再沿着河岸走走,不想一群孩童正闹着满大街扎爆竹,直接扎了一个到她脚边,吓得她当即跳了起来,扑进了宋斐的怀里。

兔子灯掉在地上,爆炸的声音就刺在宋衿符耳边,她咧着嘴,抱着宋斐吓得面目狰狞。

“呜呜呜哪里来的倒霉孩子,吓死我了!”过了许久,她才心有余悸,环着宋斐的脖子问,“阿斐,他们都走了没有?”

“没走,在等着扎下一个了。”宋斐勾着唇角,悄悄将她往上抬了抬,叫她能轻松一点环在自己身上。

宋衿符听了他的话,果然抱的更紧,双腿环着他腰身也不肯松,直到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动静,才后知后觉:“你是不是骗我?”

她自己回头,身后大街上空空****,熊孩子们早就跑的没了踪影。

“阿斐!”她气的捶了下宋斐的肩膀,“你几岁了?”

“十五了。”宋斐一本正经,抱着她默默又弯了弯嘴角。

姜国习俗,儿郎十五就可以议亲事了。

但是宋衿符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只忿忿地要他放自己下去,弯腰去捡起掉在地上的兔子灯。

“阿斐。”她哈着气道,“你十五了,马上就可以去参加科考了,若是你能考中秀才,那便可以去乡试,再去会试,到时候你若要上京城,咱们家就得把生意也挪到京城去了。”

宋斐弯着的唇角不变:“我考到哪,你陪我到哪?”

“那当然了,我不是说了吗,到时候也许只有你陪我到老了呢。”宋衿符满脸的璀璨,与他笑得格外灿烂。

宋斐无声抿着唇,心底里却已经把自己和宋衿符一起白发苍苍的样子幻想了无数遍。

兔子灯在这一夜被跌坏了,宋衿符回到家的时候便要人赶紧去修:“过几日的上元节灯会还要用呢,早知便不提前拿出去显摆了。”

宋斐将灯接过:“如今都是阖家团聚过年的日子,哪里能找到人给你修?还是我有空看看吧。”

“那便麻烦阿斐了,上元节前一定要修好。”

知道她真的很喜欢这盏灯,也知道她想上元节的时候开开心心提着它去逛灯会,宋斐便点点头,一连好几日都将全部的心思花在这摔破了的兔子灯上。

宋衿符在江城初来乍到,没什么亲戚,宋斐又是个父亲连夜逃走都无人想管的孤儿,所以整个春节,除了左邻右舍,便再没什么人上宋家的门。

但是这一日,破天荒居然有个媒婆上了宋家的门。

宋衿符腰缠万贯年轻貌美这是在江城都出了名的,只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一直不敢有人轻易上门提亲,观望了大半年,才终于在这一日有了媒婆的到访。

“是这样的,我说的这位郎君啊,刚过而立,家中也算是富商,不过去年年底刚死了元配,一直愁找不到合适的继室,听闻宋姑娘如花似玉,又自带万贯家财,便觉得两家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想要老婆子我上门来说一说,与宋姑娘喜结连理……”

鼻下一点痣的媒婆话还没说完,便被后院冲出来的阴鸷少年给吓到,少年来者不善,手里正提着一把扫帚,如若没有意外,好像是冲着她来的……

媒婆当即吓得拔腿就跑,跑的时候还不忘喊道:“对方是诚心诚意的,宋姑娘你好好考虑一下啊!”

宋斐气得将扫帚扔在地上,晦气地看着媒婆的背影,阴着脸回头,只见宋衿符伏在桌上笑到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什么人都能上门,你究竟知不知道怎么管家?”

“不知道,所以这不是要阿斐你替我多看着嘛。”

宋衿符辛苦地憋着笑,握了握宋斐的手,最终还是没忍住,在他面前破了所有的形象,放声大笑起来。

虽然那日的媒婆是被宋斐赶走了,但她的到来好似一个匣子的开关,开了这个先例后,整个春节,妄图想要上宋家说媒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有时候一天能赶两三个。

宋衿符乐得看他不断将人赶走,直到上元节这日,半年不见的青阳君上门,也被宋斐提着扫帚横眉冷对的时候,才急急忙忙拦住他,将人迎了进来。

她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但是青阳君却面色凝重,即便面对着一团红火的年节氛围也很难笑出来。

宋衿符察觉出他的不对劲,问:“怎么了?”

他看一眼跟在他们身后假装若无其事但其实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宋斐,与宋衿符耳语道:“要紧事,去你屋里详说。”

宋衿符脸上笑意顷刻褪去,似乎即刻便会意了是何要紧事,冲宋斐最后再笑了笑,安抚道:“我和你司青叔叔有话说,去后头说会儿话就回来,你坐在这里好好看着我的兔子灯,乖乖等我一起去逛灯会。”

她话说完,带着青阳君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跑。

“怎么了?”她心下打着鼓道。

“天水边出了事,近些年魔尊赤鏊闭关,魔界又多了个自称是新魔尊的人,带领着魔界众人屡次三番犯我天水河界,近来已有越来越猖狂的趋势,天帝已经派了清河元帅过去,跟他交了几次手,却一直未能擒获,帝君要你也过去帮忙。”

“现在?”

“是。”

看青阳君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宋衿符一下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我去。”

“那宋斐怎么办?你现在去天水河边,再回来估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还能怎么办,我既然做了这个执剑天女,自然便有责任维护天界的安宁。”宋衿符想了想,突然紧紧盯着青阳君。

青阳君蹙眉:“我?”

“青阳君就当帮我一个忙吧,改日你有何需要,我自当也竭尽全力。”

“这不是我帮不帮的问题,是他会愿意要我照顾他吗?”

“他不愿意也得愿意。”宋衿符坚定道,“你不知道,在我没来之前,他身边成日围着多少想要折磨和报复他的妖魔怪鬼,只有我来了,他才能勉强安稳地睡个好觉。”

“拜托了青阳君,替我好好照顾他。”

宋衿符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回屋收拾了一个看起来勉强有点像样的包裹,赶到厅中去见宋斐。

宋斐的脸色在见到她怀中包裹的那一刻就悄无声息地变了。

“你要去哪?”他站直了身子,手中抱的明黄色兔子灯和一身黑的衣裳格格不入,和他愈渐阴沉的脸色,也格格不入。

宋衿符愧疚地看着他:“抱歉,阿斐,我家里有人出了急事,需要赶回去一趟,今夜恐怕不能跟你去逛灯会了,最近你司青叔叔会替我照顾你的,你等我过两日回来再好好陪你玩,好不好?”

宋斐显然觉得不好,一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

宋衿符紧张道:“都说了是回家。”

“是吗?你家在哪?”

宋斐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躲闪的目光显而易见就是在编答案。

等她准确无误地报出他母亲娘家的地名时,他终于松了她的手。

“你走了,还会回来吗?”他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了,你还在这里,我还有这么大的生意在这里,当然要回来。”

宋衿符尽可能地去安慰他,拉了拉他的袖子,但是被他直接垂手甩开,兔子灯也随着他的松手再一次落到地上。

又坏了。

宋衿符叫他:“阿斐……”

宋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并没有因为她的叫声停顿住半点脚步。

江城的上元节灯会很热闹,宋斐一个人穿梭在如织的人群中,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他好像又被抛弃了,就跟当初他爹带着小妾逃走时的场景一样。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大街上,没有一片喧嚣是他的归宿,没有一盏灯火是他的故乡。

他走着走着,忽而狼狈地垂下脑袋,逆着人群的满目猩红逐渐又涌出泪水。他平生最鄙夷的桥段,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在他自己身上上演。

他不肯停下,迎着逐渐升起的万家灯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看见夜间禁闭的城门,和河道湍急的流水,心下前所未有的慌张。

他突然回头,狂奔向宋家的宅子。寒冷的冬日,他脸上的热汗却在不断淋漓地往下流。

他想见宋衿符,即便是最后一面,他也想见宋衿符。

他想告诉她,他不要在原地等她,他要跟着她一起走,不论她去哪里,他都要跟着她一起走。

只是当他在门口看到厅里那抹亮眼的绿色身影霸占了宋衿符平日常坐的家主位置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晚了。

暴怒着青筋的手臂紧紧抓着门口的扶框。

“她人呢?”他一字一顿地问。

“已经走了。”青阳君泰然处之地告诉他。

“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快的话三五日,慢的话,三五年。”

“你究竟是她什么人?”

“朋友。”

青阳君放下茶盏,微微笑道:“坐吧,阿斐,从今往后,我会照顾你。”

“不必。”

宋斐冷眼看着他,拿起放在桌上不知被谁捡起的兔子灯,转身离去。

这次他修好兔子灯只用了半日。

但是半日,宋衿符显然不会回来。

半个月过去,她也依旧没有回来。

半年过去,她仍旧没有回来。

他把青阳君的存在当作是空气,即便是一举考中了秀才也并不打算再去进行下一步的乡试。

他不想离开江城,他想一直守在这里等宋衿符回来。

院子里种下的枇杷树已经长的很高,十年二十年,他也已经把宋衿符留下的生意做的很好,从人人都嫌弃的无家可归的少年成了富甲一方的宋老板。

可是没有人再会笑盈盈地蹲在枇杷树底下叫他阿斐。

他等了宋衿符好多好多年,也没有等回来那个叫他阿斐的人。

那个常年穿绿衣裳的人在陪他第十年的时候就因为有急事走了,他的不告而别与宋衿符的离去无甚区别,叫他在枯叶满地的深秋,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彻底成了一个没人要的人。

第二十年的时候,他因为太过忙碌于生意,不小心染了风寒卧病在榻,每天病的昏昏沉沉,满脑子想的却还都是宋衿符。

二十年了,他依旧能记清她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扬起眉头想在他面前摆大人谱的时候,永远最滑稽,也最天真可笑。

可是二十年了,她依旧没有回来。

她不要他了。

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姜国三十五年,江城死了一个宋员外。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下一章结局了朋友们!让我们恭迎鬼王回归!

下一章内容大概今晚能写好,但是估计要凌晨半夜了,建议大家不要熬夜明天早上起来再看呀!

人间副本的枇杷树灵感来源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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