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绿萼

“我遇上了许多黑衣男子。”苏绾绾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背后就是石门,身前是郁行安。她移开视线,盯着摇曳的烛光。

“原来如此。”郁行安道。他看见她似是想要蜡烛,于是拿起烛台,想要递给她。

“不必了。”苏绾绾道,“我在此处略等一等即可。”,

郁行安动作一顿,应了一声“好”,拿起烛台,继续看暗室壁上的经文。

暗室狭窄,没有矮案,只一张胡床,靠西一座小型舍利塔。

郁行安背对着她,却像知道她动作似的,说道:“那张胡床我未曾坐过,你可在此略微休憩。”

苏绾绾确实感觉脚踝有些疼,在胡床坐下。

狭小的暗室似乎会放大声响,苏绾绾听见那群人又骂骂咧咧地从门外跑过,又听见郁行安走动时衣袖轻微摩挲的声音。

一点点的气味仿佛可以盈满整间暗室,苏绾绾再次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他们其实不过相隔一步远。

郁行安忽而问道:“你受伤了么?”

苏绾绾微愣。

他说:“我闻到了血腥气。”

“似乎是。”苏绾绾道。

他这样一说,苏绾绾感觉脚踝的伤处实在难以忽视。她并不是对疼痛迟钝的性格,这些年再也未哭,不过是源于当年的承诺。

“你要察看伤处么?”郁行安将烛台递给她。

苏绾绾犹豫片刻,接过,轻声道谢。

郁行安背过身,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壁上的佛经里。他背影挺直,如一棵松柏。

“确是流血了,不知被何物割破了脚踝。”苏绾绾将裙摆放下,仍旧拿着烛台。

郁行安道:“我去叫人过来。”

苏绾绾:“外面不是有人么?”

“无妨,我在佛塔西面布有护卫。”

苏绾绾无言,她还以为郁行安孤身在此。

石门打开,再缓慢合拢。苏绾绾拿着烛台,听见郁行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烛火跳跃着,她没有等多久,郁行安就带着人回来,还有一个侍女。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话却是对着侍女说的:“将这位小娘子好生扶下去,当心些,别摔倒了。”

侍女心中惊讶,应一声好。

苏绾绾本想自行走下去,但有了借力之处,确实轻松许多。她没有推辞,不知郁行安始终站在台阶上,注视她的背影。

侍女转角时瞥见了郁行安的目光,更是心跳如鼓。

她一直在郁家做事,这些年来,她拿着一等侍婢的月钱,却只在做一些洒扫之事,未曾近身服侍过。

她听闻郁行安因在白鹭书院读书多年,所以不习惯用侍女,许多事或是吩咐小厮,或是亲力亲为。

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结亲,他却逐一推拒了,甚至连郁家家主极其看好的蓝六娘,也被他拒绝。

她不止一次地以为,郁行安打算终身不娶,伶仃一生。

侍女再次瞄了一眼苏绾绾,心想,原来郎君只是眼光高而已。

到了佛塔之下,苏绾绾道:“我欲回城治伤,但朋友们还在芳霞园,我应去转告她们为好。”

侍女不等郁行安吩咐,立刻笑道:“婢子去转告即可。小娘子腿脚受了伤,还是不要挪动为上。”

苏绾绾道谢,让她去了。

郁行安道:“我的护卫已将那些黑衣人制服,我再派几人护送你回城。”

苏绾绾抬头,发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她挪开目光:“总是劳烦郁翰林。”

“无妨,你平安就好。”

苏绾绾心中跳了跳,盯着不远处被风吹动的芒草。

芒草生得很高,郁行安的护卫们也不知为何退得很远,他们站在此处说话,像是除了两人之外,只有风能听到。

苏绾绾道:“改日我让二兄登门道谢。”

郁行安忽然笑了一下,笑声很轻。

“苏三娘。”郁行安道。

苏绾绾“嗯”了一声,将视线挪回他的衣袖。

她想,他似乎是第一回 这样郑重叫她的排行?,

她把目光移到他手指上,夏风吹过两人指尖,带着一丝灼热,她等待他要说的话。

郁行安说:“你不必待我这样客气,也不必总是对我道谢。”

因为你是我主动想要帮助的人。

……

苏绾绾坐在马车上时,还感觉脸颊有点烫。

她觉得大约是被晒的。

那十几个小娘子听说出了事,也无心玩乐,十几辆马车迤逦回到阆都,一旁还有郁家护卫跟随。

苏太保听闻此事,勃然大怒。不过几日,朝堂上就飞出许多弹劾崔宏舟的折子。

御史台的第一封奏折,弹劾崔宏舟胡乱抓人,说他曾经抓一老妪入狱,理由仅是这老妪在上巳节堵了他的路。

第二封,弹劾他大不敬。传闻他在家中与下人闲聊,说圣人命不久矣,不过是强撑续命罢了。

第三封,弹劾他结党营私,辜负圣眷。说他集结了前户部尚书等党羽,借权势谋求私利,去岁被贪掉的山北道粮草,亦有他的手笔。

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圣人每看一封,脸色就更沉一些,一时间,朝野人心惶惶,权且忍让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

纵使崔宏舟的二弟是西南道节度使,权势滔天,在这风口浪尖上,也没有多少人为他说话。

“真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崔宏舟拂袖砸掉一套茶碗,“那郁行安竟也插了一手!往日有谁敢直面我的锋芒!”

“大兄。”崔九娘站在书房门口,怯生生地道。

崔宏舟没好气地瞪向她。

崔九娘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跟他们的姨娘一样美貌。她往后瑟缩一下,说:“姨娘来信了。”

崔宏舟不想读。站在门口的小厮察言观色,从崔九娘手中接过信,说道:“小娘子,你先回去吧,奴将此信收好。”

崔九娘走了,小厮将信放入书房的一个匣子。这种匣子有六个,每一个都装满了崔宏舟生母寄来的信,他一封也未曾读过。

苏府,苏敬禾命人将一卷卷的账册搬到听竹轩。

“二兄,这些是何物?”苏绾绾展开一卷,在窗前细看。

苏敬禾坐下,擦了擦汗:“阆东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账目,这些皆是抄本。”

苏绾绾回忆一番,想起崔宏舟在那三年,曾任阆东刺史。

“还好只是地方账目,如今朝中又无多少人按规矩行事。”苏敬禾喝了一碗侍女端来的茶,说道,“扶枝,你快看看,这里头有无疏漏?”

苏绾绾一连看了十几日,细细写出一卷纸,递给苏敬禾:“你拿去吧。”

“这么快便理清了?”苏敬禾接过,随意瞄了一眼,脸色微变,“竟贪了这么多!”

“账目上看不出这些是被哪些人贪的。”苏绾绾道,“但崔仆射当时既任刺史,自然有监察之职。”

苏敬禾捏住纸卷,忽然笑了。

他说:“扶枝,这样一个人都能做到从二品的尚书省左仆射,我想不到世上哪里还有更荒唐的事。”

苏绾绾想了想:“金问仙金真人?”

苏敬禾“噗嗤”一声笑了,端起茶碗啜了一口:“你放心。我虽官位低微,还有父亲呢。不会让你被人随意欺负了去。”

……

苏绾绾继续去百里嫊那里上课。百里嫊有一日忽而放下算经,说到朝中形势。

她说,朝廷已改了佃农之制,又驱人开垦荒田,平民得田以糊口,朝廷得税以强国。

百里嫊说:“朝中反对之人不少,这次变革推行得极好,分而治之,以利驱之。朝中出了一个深谙权术之人。”

苏绾绾明白,百里嫊在说郁行安。

百里嫊笑道:“这些事情不是一定要去做的。居于庙堂却不忧国忧民者,照样可以飞黄腾达,平步青霄。你看近来闹得轰轰烈烈的崔仆射,他不是照样成为天子近臣,享了这么些年的富贵荣华?”

苏绾绾点点头,百里嫊轻抚她的脑袋。

百里嫊:“扶枝,你看,有些事做也可,不做也可,但对一些人而言,却是不得不做。这是为天下苍生,为君王社稷,若有一日你登上高位,也要记住这些不得不做的理由。”

苏绾绾若有所思,郑重应了一声好。

崔宏舟被圣人下令在家中反省,又被夺了半年俸禄。传闻圣人在宫中对左右垂泪道:“崔爱卿竟这样辜负朕意,可他三次救驾有功,赤胆忠心,朕实不忍!”

苏绾绾这日去肖家时,苏敬禾道:“崔宏舟反省了一个月,今日便要出来了。我今日要上值,给你加派护卫,你当心一些。”

苏绾绾应一声好。她在芳霞园丢失的十几个健壮侍女已经被郁行安送回来了,她便带着这些人和几十个护卫,一路去往肖家。

拐入一个深巷时,两辆疾驰的马车忽然撞过来,苏家车夫闪避不及,苏绾绾的马车翻了。

侍女连忙扶着苏绾绾下车,又一叠声问她可还好。

对面马车掀起车帘,下来一个人。

正是崔宏舟。

他面色不豫,掸了掸袖口,对苏绾绾道:“阆东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账目,是你查的?”

苏绾绾望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抬了一下手,护卫们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崔宏舟厉声道:“那些皆是烂账!除了你和百里嫊,在这阆都我想不出第三个人,能在短短时日算清那些烂帐!百里嫊怎么可能掺和这些事?苏绾绾,我待你不够好么?你这样对我?”

“你待我很好么?”苏绾绾疑惑反问。

“我许你正妻之位!还允诺将工部的图纸拿来与你儿戏!”崔宏舟道,“你们这些高门小娘子,皆是薄情寡恩之徒!”

苏绾绾冷冷一笑,吩咐车夫扶起马车——她上课的时辰快到了。

崔宏舟胸膛起伏不定,他猛然从袖中掏出一物,甩袖掷去。

苏家护卫们连忙挡住,面色发白道:“小娘子,崔仆射用石头砸你。”

苏绾绾:“?”

她转回身去,却看见巷子尽头进来一群人。

当先一人骑着马,说道:“崔宏舟。”

崔宏舟面色一僵,转过身去。

“郁行安,怎么又是你?”崔宏舟问。

郁行安不答,他披着一身槐树树影,来到苏绾绾跟前,下了马,站在她的三步之外。

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支持举动,郁家护卫连忙跟上,拱卫在苏绾绾周围。

巷口有贩夫走卒进来,看见这对峙之势,纷纷挑着扁担离开。

苏家的车夫颓然道:“小娘子,车轮被撞坏了。”

郁行安听见这话,偏头看了苏绾绾一眼,忽而道:“辰时要到了,你要去肖家是么?”

苏绾绾点点头。

郁行安命人牵来自己的白马,缰绳递给她:“你骑我的马去吧,此马名为春雪,一日千里,极为温驯。”

苏绾绾望着他的手指,崔宏舟隔着护卫们问:“郁行安,你非要插手此事不可吗?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随从乌辰看着郁行安和苏绾绾交叠的影子,心里忍不住笑了一声。

苏绾绾让侍女接过郁行安的缰绳,郁行安收回手,对崔宏舟道:“你向来跋扈,此事一出,你的党羽还会拥护你么?你与其在此处为难苏家小娘子,不如去看一看吴仁道做了什么。”

崔宏舟面色陡变。

吴仁道其人,最擅奉承,也最擅审时度势,临阵倒戈。

苏绾绾牵着白马缰绳,轻轻摩挲两下。

郁行安瞥了她的手指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莫要再做这样的事。”郁行安对崔宏舟道,“接下来你会自顾不暇。”

崔宏舟倒是想唇枪舌剑反驳一番,但此时一个随从神色惶然,从巷口进来,附在他耳边说话。,

他面色大变,仓促走了。

深巷一时之间变得更为寂静,不知是谁家的高墙伸出一枝栀子花。洁白的栀子花瓣被风吹动,缓慢飘落至苏绾绾的发顶。

郁行安想帮她拿开,他动了下右手指尖,忍住了。

“去上课吧。”郁行安微笑道,“莫要迟了。”

苏绾绾上了马,回身看他:“郁翰林怎会在此。”

“正巧路过。”他望着栀子花瓣,缓声道。

苏绾绾骑得了快马,还可以精准避开每一个行人。

她堪堪在约定的时辰之前抵达肖家大门。

她将缰绳递给自己的侍女,翻身下马,从侧门进去,才走了几步,就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襄王殿下。”苏绾绾道,“你怎会在此?”

“我刚从山北道回来,就听见你拜了百里夫人为师。我想你这样厉害,得来肖家瞧一瞧,所以特在此处等你。”

襄王司马忭回答道。他是一个气质阴郁的人,身为圣人的第四个皇子,许多人曾奉承他是仪表不凡的郎君。但当郁行安来到阆都之后,一些自恃诚实的人不愿再这样说了。

倘若说郁行安像一捧圣山之雪,司马忭便像一个化不开的黑夜。读圣贤书长大的士人们,总是更欣赏前者的气质。

“哦。”苏绾绾点点头,往内室走,“还有半刻钟就到辰时了,我要去听老师教导,我们改日再叙。”

司马忭追上去,先递出一个小匣子:“这是我在山北道为你寻的礼物。”

苏绾绾未接,她说道:“多谢殿下,殿下留着自己用吧。”

司马忭瞅了一眼苏绾绾的侍女——她正牵着白马去马厩。

“那是郁翰林的马么?”司马忭问。

“是。”

“你没有收我府上的马,却收了他的。”

苏绾绾脚步一顿,下一刻又恢复如常:“只是事急从权,借来一用,改日便要还给他了。”

“你总跟他见面,金鸟寺、上巳节……”

“你派人跟踪我?”苏绾绾侧头瞥他一眼。

司马忭对上她目光,却避而不答:“扶枝,大了以后,你再也不收我的礼物,却情愿借郁翰林的物事。你可知晓,这郁翰林虽得众人称赞,却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光明磊落。”

苏绾绾脚步未停,她过了垂花门,穿过逶迤廊庑。肖家侍女们见是襄王进了二门,犹豫片刻,到底没有拦。

司马忭跟在她身边道:“那郁翰林披着君子皮囊,对外向来温文优雅,不知多少小娘子受过他善待,对他芳心暗许。有许多人家探问他的亲事,他父母双亡,郁家家主是他大伯父,他大伯父属意蜜州蓝家的小娘子——就是那个蓝六娘。据闻已在议亲了。”

苏绾绾在厢房的门帘之外停下脚步。

司马忭以为她迟疑,立即道:“我何曾骗过你。”

苏绾绾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襄王殿下。”

“嗯?”

“我要去读书了,你莫要扰我。”

下了几场雨,眨眼就到郁四娘生辰。

她命厨役做了一桌上等席面,请苏绾绾过府去吃。

苏绾绾备好礼物,去了郁家。

这是她第一次去郁家。郁家位于城东,他家嫡系只郁行安一人在阆都为官,却仍然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坐拥一处精致宏伟的宅邸。

入了门,郁家侍女引她换乘软轿,苏绾绾一路望去,只见花木扶疏,飞檐反宇,又有庭院重重,曲径幽深,堪称一步一景。

郁四娘已在垂花门下等她,看见她来,笑着携了她的手,请她往花厅里坐。

“往年我在河西道,可不曾这样过生辰。皆因我上回见你们玩得那样热闹,也学学阆都小娘子的做派。”郁四娘羞赧道,“不过我只请了你一人。”

苏绾绾一笑,示意侍女拿出备好的生辰礼:“我们两人也可以玩得热热闹闹。”

两人吃了席面,席间郁四娘提起崔宏舟的事:“这事闹得太大了,阿兄为我请来的老师都屡次提起此事。据闻是吴尚书忽然反咬崔仆射一口,供出他诸多不敬圣人、贪污受贿之事来。证据确凿,圣人惊怒,还不知要如何处置他呢——我听闻他不知逼死了多少百姓,上回上巳节挡路那老妪,近日被人提出来,竟只剩一口气!这样一个人,若是被秋后问斩,我才会拍手称快!”

苏绾绾心下知道,西南道崔节度使和崔仆射互为兄弟,唇亡齿寒,圣人投鼠忌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下定决心处罚。只是崔宏舟失了圣心和党羽,却已是板上钉钉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用完膳,郁四娘道:“我带你去我家园子看看!”

两人带着侍女,一路分花拂柳而去。逛了半日,到一处高亭时,郁四娘坐下,说道:“好累,我们且歇歇吧!”

苏绾绾应好,侍女们上茶点和琴箫等物。

郁四娘一时兴起,问道:“扶枝,你会弹奏乐器么?”

苏绾绾说自己略通一二,郁四娘恳求她弹琴,她应了,净手焚香,坐于琴前,又试了试音,开始弹奏一曲《绿萼惊雪》。

这曲子说的是有一年冬日落雪,两人相逢,互相引为知音。瑞雪落在绿萼梅上,惊飞过冬的麻雀,那两人一见如故,在雪中破庙相谈一夜,竟忘了冷。

郁行安走出自己的院落时,听见了隐约的琴声。

他知道今日是郁四娘的生辰,也知道她唯独请了苏绾绾。

只是他今日有政务要忙,在院中忙活至此时,本应去用膳,听见这琴声,他的脚步不由顿住,遥遥地望向那处高亭。

今日天色昏暗,天上云层又厚又重。园中繁花似锦,飞花如美梦一般飘落,他只见到她的背影,被清风鼓起帔帛,宛若曲中的绿萼初绽。

侍女从郁行安身后过来,见到他,连忙行了一礼:“郎君。”

“你去何处?”郁行安看向她手中的食盒。

侍女笑道:“四娘说苏家小娘子爱食玉锦糕,吩咐厨下去做。此时才做好,婢子给她们送过去。”

“给我吧。”郁行安道。

侍女愣住,将食盒递给郁行安。

郁四娘在亭中拍手道:“好听!这是什么曲子?我未曾听过。”

“这叫《绿萼惊雪》,是有些生僻,听的人少一些。”

“原来如此,难怪我听完觉得这曲子一时欢快,一时又清冷。这曲子有何意?”

苏绾绾笑道:“这说的是两个知音的故事。还有一首曲子,唤作《雪吻绿萼》,这两曲加起来唤作《绿萼落雪》。”

郁四娘的脸红扑扑的:“扶枝,你的意思是,你我互为知音么?”

苏绾绾轻轻一点头:“很好的朋友。”

郁四娘耳根飞红。

郁行安走进亭中,郁四娘眼尖瞧见,站起身,受宠若惊道:“阿兄,你怎么给我们送食盒?是玉锦糕么?”

郁行安颔首,将食盒置于案上:“偶然遇见的,就顺手带来。四妹,我给你备了生辰礼。”

他拿出锦盒,郁四娘接过,见是一套真珠首饰,十分惊喜。她道:“对了,阿兄,扶枝的琴声与你不相上下呢,我方才听她弹奏一曲,十分好听。”

郁行安看她,又望向苏绾绾。

郁四娘回忆着老师近些时日教的内容,说道:“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她用眼神暗示苏绾绾,要不要再来一曲。

苏绾绾收回视线,起身道:“四娘,我坐得累了,想再去逛一逛。”

郁四娘一听,也跟着起身,对郁行安道:“阿兄,那我们再去逛逛?”

“去吧。”郁行安温和道。

两人带着侍女离开,郁行安望着苏绾绾的背影入神,直至她的最后一丝裙摆也被树影吞没,他才收回视线。

他在亭中坐了片刻,看见案上未曾被尝过的玉锦糕。

他敲了敲桌案,望向苏绾绾抚过的那张琴。

亭中还留有两个侍女伺候,见郁行安看琴,侍女忙问道:“要下雨了,婢子们可要将这张琴收好?”

“不必了。”郁行安道。

他坐在苏绾绾方才的位置上,指尖搭在琴弦上,似乎还有她的余温。

他闭上眼睛,手指拨动琴弦。

苏绾绾隔着树影和花阴,听见清雅的琴声。

“这是何曲?是阿兄在弹琴吗?”郁四娘往那里探头探脑,“真好听,不过和扶枝方才弹奏的不是一个风格呢。”

琴声缥缈如在云端。

苏绾绾听了一会儿,说:“这是《雪吻绿萼》。”

郁四娘“啊”了一声:“原来是你方才说的第二首啊。这曲子讲了什么,怎么风格陡变?”

苏绾绾往背对琴声的方向,边走边道:“第一首讲的是两个知音相逢,第二首说其中一人竟是女扮男装。他们被迫分离多年,重逢仍在那间破庙。”

细雪落满绿萼梅的枝头,那两人发现对方皆是孤身一人,等待自己多年。

郁四娘兀自想像,想着想着,不知想到什么,她小脸一红:“这名字也太**了,听起来好刺激。”

苏绾绾:“……”

这两曲的指法极难,又曲调多变,不是为世人所钟爱的风格,弹奏的人自然少。

苏绾绾也没想到,郁行安一听就知道它,还熟练地将第二支曲子弹奏而出。

她倏然问道:“你们河西道的娘子和郎君们,几岁开始议亲?”

郁四娘道:“十二三岁吧,大伯父本要为我议亲的,我让阿兄接我来了阆都,他一时就没插手。”

郁四娘叹口气:“我时常羡慕阆都及阆都周边各州的小娘子。我才知道你们普遍十七岁以后才成亲,二十岁以后成亲也不奇怪——我想一辈子留在阆都!”

随着寿和年间娘子地位的提高,许多人家认为小娘子太早出嫁,容易因生产之事夭折,故而将成亲年龄一推再推。

苏绾绾笑道:“郁翰林在阆都做一辈子的官,你不就一辈子留在阆都了?”

郁四娘面露憧憬。

“郁翰林似是舞象之年?他应是议亲了吧。”苏绾绾道。

“他们怎会与我说这种事。”郁四娘搓了搓脸,“不过也快了吧,我离开河西道时,听闻大伯父确实有意撮合他的亲事。”

“那对方一定是个美人。”

“应没有你美吧?”郁四娘迟疑地瞅了苏绾绾一眼,“她叫蓝六娘,虽说她也被梁知周写入诗里,可我未曾见过她。扶枝,我见过你,就不觉得世上有像你这样好的小娘子了。”

苏绾绾慢慢往前走,将那动人的琴声远远留在身后。

她道:“有啊,有很多。”

郁四娘:“是谁?”

“比如你。”苏绾绾微笑道,“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

……

郁四娘玩了半日下来,兴致高昂。

她太喜欢苏绾绾了。苏绾绾总是这样温柔、体恤、聪明,然后平静而委婉地告诉她,你也很好,莫要看轻自己。

所有人在苏绾绾眼里都是一样好的吗?

郁四娘这样想着,脚步轻快地将苏绾绾送去门口:“天色将晚,我也不留你了,你路上小心些,我们下回再见。”

苏绾绾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过垂花门,路过外院一处水榭时,看见那水榭飞檐翘角,清幽隽雅,郁行安正坐在其中擦拭一张琴。

苏绾绾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张琴,慢慢松口气。

并不是她方才弹奏的那一张。

一行人走过水榭时,郁行安似是抬眸看见了,他放下琴,起身走过来道:“送客么?”

“嗯。”郁四娘道,“阿兄,明年生辰,我还要请苏三娘。”

“好。”郁行安平和地应了一声。

他也跟着一起走,像是要跟郁四娘一起送客。

苏绾绾没有看他,她笔直地望着前方,却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淡淡的,像雪一样。

她看向前方的蔷薇花丛,却看见天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廊庑上,再斜斜地投到花丛里。那影子修长干净,又挺拔。

郁行安和郁四娘一路将她送到门外,侍女扶她上马车。

她登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一眼,见到许多小娘子正在偷看郁家门口的郁行安。

郁家宅邸外路过的小娘子可真多啊。

苏绾绾忍不住这样想,却不知郁行安望着她发顶上的一片花瓣。

浅粉色的,大约是蔷薇花瓣,也不知何时沾染上的,郁四娘个子矮,竟没有发觉。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忍住为她拂去花瓣的愿望。

苏绾绾上了马车,和郁四娘道别,却没有和郁行安说一句话。

车夫扬起马鞭,郁行安看了一眼天色,对郁四娘道:“四妹,要下雨了。”

郁四娘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是欸!阿兄,我们快回去吧。”

“你是否为客人准备了雨伞?”郁行安问道。

郁四娘怔住,连忙叫了一声“扶枝”,又匆忙命人进去拿伞。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等了一会儿,郁四娘拿着一把山水画的油纸伞,送到马车边。

她说:“要下雨了,扶枝,你带这把伞回去吧。”

伞曾经是珍贵的东西,虽然到了如今已逐渐平价,但在阆都,送别客人时依据天气赠一把伞,仍代表珍视之意。

苏绾绾接过伞,微笑着道谢:“很漂亮的伞,多谢。你回去吧,莫要被雨溅湿了裙摆。”

“才不漂亮呢,都是我阿兄的喜好,整个宅子都是这种伞。”郁四娘嘟囔了两声,见苏绾绾垂下眼眸想拒绝,连忙道,“不过你喜欢便好!这是我让人取来赠你的!”

苏绾绾看了一眼郁行安,见他已经负手望向别处。

她收下伞,再次道了一声“多谢”,让车夫驱马离开。

车轮碾过地面,到了苏家宅邸时,果然已经下了倾盆大雨。

侍女要撑伞,苏绾绾感念郁四娘的珍视之意,说道:“用那柄山水画的。”

侍女应好,扶着她下马车。

油纸伞在头顶撑开,展开一幅山水画卷。

细雨被隔绝在外,苏绾绾走上台阶,被侍女扶住左手,丝毫也没有淋湿。

……

到了夏日的尾巴时,圣人忽然说要进行田猎。

圣人已经许多年未曾围猎了。六部连忙大张旗鼓地准备,百里嫊对苏绾绾道:“我给你出几道考题。”

苏绾绾作聆听状。

百里嫊笑道:“不必紧张,几道简单的小题。”

她将题目写在纸卷上,对苏绾绾道:“去夏苗的猎场上寻找答案吧。”

苏绾绾一看:田猎场上投放了多少麋鹿,场外五十里有几棵槐树,此次夏苗大约花费多少银两……

她思索片刻:“老师是想让我多出去走一走么?”

“是啊。”百里嫊笑道,“你总是静坐,平日不是读书写题,便是对着万事景物出神。小娘子们邀你,你才出去走一走。马球打得那么好,一年只打一回。我听人说你擅弹琴,可也很少见你弹过。”

“我喜欢静坐,也喜欢听老师谈算学之事。”苏绾绾道。

百里嫊道:“多走一走,身子才会好起来嘛。学习非一日之功,我见你来月事时竟还要吃药,你将身子养好,日后……”

她絮絮说着,话里话外尽是关切,苏绾绾听得眼中微微一热。

她眨了一下眼睛,敛去眸中情绪,俯首道:“谨尊恩师之命。”

崔宏舟如今自顾不暇,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时间找她的麻烦。苏敬禾一听苏绾绾要去夏苗,也甚是欣喜,让苏太保求了恩典,携苏绾绾同去。

夏苗很热闹,许多人都随着圣人进了猎场。苏绾绾拿着百里嫊写下的纸卷,一棵一棵数着田猎场外的槐树。

她可以让侍女去做这件事,也可以随意诌一个数字,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她认真仔细地一棵棵数着,竟然真的察觉到比阅读算经时更深的宁静。

她顿下脚步,对侍女道:“你们就在此处等我,我一个人在前面走走。”

前面只一条羊肠小道,曲径通幽,侍女走了一圈,见尽头是一块巨石,也无旁人,便应了好,在外头等她。

苏绾绾独自一人在小径中徜徉,她看见一树极为繁盛的木槿花,不由在树下停了片刻,远远的,她看见几个郎君从小径外走过。

其中一个芝兰玉树,清隽优雅,是郁行安。

苏绾绾有点失神。她想,隔这么远,这么多人,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认出他。

郁行安似乎往这里瞥了一眼。

苏绾绾转过身去,绕过木槿花,往小径的深处走去。

如此便看不见了。

她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郁行安走了过来。

他独自一人,看见她和小径深处的巨石,说道:“不想此处没路了。”

看上去像是偶然来此,并非特意来找她的。

苏绾绾“嗯”了一声,没有继续搭话。

郁行安转身往回走,苏绾绾本来也是要往回走的,此时却故意落后几步。

郁行安的背影挺拔颀长,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苏绾绾挪开了视线,脚步更慢。他们越走越远,隔着三十来步的距离。

但这距离逐渐缩短了,因为郁行安放慢了脚步等她。

苏绾绾慢慢吸一口气,决定先行出去。

快经过木槿花树时,一声虎啸从前方传来。

郁行安移了一下脚步,挡在苏绾绾前方。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有老虎扑来,他愿意以身饲虎吗?

苏绾绾这样想着,虎啸声慢慢停了。

郁行安却没有再往前走,他就站在木槿花树下,像是在等她。

苏绾绾不急不缓地往前走,两个人越来越近,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檀香木、雪松和绿萼的香气也交缠在一起。

绕过这棵木槿花树,就可以看见小径外头的场景了。

外头传来说话声,似乎有许多郎君走过。

郁行安道:“你先出去吧,外头人多。”

一起出去容易惹人闲话。

苏绾绾应好,往前走了几步,擦肩而过时,倏然又听见他说:“你近来似乎对我有些冷淡。”

他的嗓音很好听,低沉清冽:“那两首曲子要连起来弹的,可你只弹了一首便走了。”

苏绾绾的心跳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没有回答,只停留在原地。

小径很窄,他们衣摆相连。夏末的风将木槿花的花瓣吹落,即将飘到苏绾绾的发顶。

郁行安在花瓣掉落之前,将它拿开了。

苏绾绾猝然抬眸,只看见郁行安捻着花瓣的修长手指。

他安静温柔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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