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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晚。
暴雨过后的小镇, 散发出劫后余生的焕然一新,秩序感强烈的深色瓦片颗尘不染,青石板亮得可以在月光下反照出人影。
空气潮湿, 南水街的卵石街面上, 全是蓝花楹在风暴里迸碎的花衣。
周念提着沉重的画具箱, 一路上走得飞快,唯恐冉银比自己先一步到家。
那她将会没有时间处理掉很多的隐患。
周念觉得自己运气还是不错的, 在去医院和回家的路上,都没有撞到下雨。
此刻正经过宋敏桃的按摩店。
按摩店照常开着,周念往里面望了一眼,里面的按摩床和泡脚**都有客人,宋敏桃正坐在小板凳上,给其中一个男客人按脚。最里面还是那面深红色的绒面帘子垂至地面。
再经过鹤家小巷, 周念想到昨晚地上的那些鲜血,禁不住后背泛凉, 她加快了脚步。
下过一场雨, 血迹应该全被冲干净了。
周念在心里默默想:希望大雨冲掉的不止鲜血, 还有鹤遂的痛苦和周身伤痕,因为她觉得,他是个本质不坏的人。
到家后, 周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晾在堂屋里的那件黑色卫衣转移到卧室里的衣柜里。
要是冉银回来看见, 如果问起她,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黑色卫衣还是潮的, 周念把它放在衣柜里的最边上, 藏在自己的一排连衣裙后面,又找来几包干燥剂放在卫衣下面。
随后, 周念又来到旁边画室,把今天外出携带的画具箱打开,支起来,展开里面的油画。
她取下分离夹,摘掉上面的隔离纸,露出今天画的那幅画,然后把画架挪到平时在家画画时常坐的位置。
妥当地做完这一切后,周念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的鞋。白色帆布鞋上面有着点点水渍,还有几颗大小不一的泥点子,一看就是在出过门的样子。
这样可不行。
周念立马离开画室,来到外面的过道上。
卧室门口的过道上摆着鞋架,鞋架有五层,周念弯腰拿第二层上面放着的脱鞋时,瞥见底层那双她昨天穿过的鞋。
两只鞋的鞋面通体都是血迹干涸后的暗红色。
周念大惊,她差点把这双鞋给忘了!她怎么能把这双鞋给忘了!
今天洗衣服的时候忘记连鞋一块洗了,现在洗也来不及。
时间危急。
周念匆忙地换好拖鞋,然后下楼跑到厨房拿了个装垃圾的黑色塑料袋,又噔噔噔地一口气跑上楼。
再次来到鞋架前,周念把那双鞋放进黑色塑料袋里,打了个结后,把它拿进房间里,放在衣柜最下面的角落里。
合上衣柜门,周念蹲在地上大口喘气,小脸苍白中又透着点红。她觉得自己真像是在清理某种犯罪现场,放过一点蛛丝马迹都会被人发现,那她马上就会被推上绞刑架。
稍有缓和后,周念才离开卧室下楼。
拐下楼梯时,正好和走进堂屋里的冉银迎面撞上。
冉银停在茶案前,她取下肩上的挎包放在案上,目光落在周念脸上。盯着周念看了两秒,微微皱眉问:“七斤,你怎么看上去慌里慌张的。有什么事?”
周念故作平静,温声道:“妈,我是听见你回来了,高兴。”
冉银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又问:“要比赛的画,画好了吗?”
周念轻声说:“画好了。”
冉银立马说:“拿来我看看。”
“画的油画,还没干。”周念说,“在画室里晾着。”
“那我上去看。”
冉银快步走向楼梯,经过周念上楼。
周念后脚跟上去。
冉银推开画室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屋子正中间的那幅还没干透的油画。——稳定的三角形构图,堆叠的大幅度冷色,显示出层次分明的阴暗沉闷,忧郁哀伤。画面描绘的是一个正躺在病**输液的少年。病房里没开灯,少年侧着脸看着窗外,整个人都处于昏暗中,唯一的光亮是窗外那道闪电,斜照进来,落在少年的脸上。这道光影的处理,拉高了整幅画的立体感。
只有真正懂画的人才知道这幅画有多么的牛逼,无论是色彩和光影的运用,都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笔触相当惊艳,细节处理得一丝不苟。
家庭主妇前身是画家的冉银,又怎么会不懂,她一看到这幅画,眼里就射出惊喜的光芒。
“七斤,你果然不会让妈妈失望!”冉银很少用如此夸张的语气表扬周念,“妈妈很满意,这次比赛的金奖一定是你的。”
“嗯。”
看见冉银如此满意,周念暗暗在心里松一大口气。
“还没起名吧?”冉银问。
“还没。”
冉银高兴地说:“那你起名落个款,明天妈妈就帮你把作品报上去。”
周念点点头说好。
周念到画具架上,随意拿了根铅笔,来到那幅画的后面。
开始在右下角的位置慢吞吞地落笔。
先写了个左书名号:《
然后停下。
周念脑海里浮现出鹤遂的模样,单眼皮,碎短的黑发,凌厉又流畅的脸部线条,满身的阴鸷和狠厉,总是带着伤出现在她面前。
思绪到这里,周念突然想到两个字,觉得和这幅画无比适配。
灵感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周念在左书名号后面,微微抿唇着,表情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然后打了个右书名号。
她没有写自己的名字,落下作品名就算是了事。
冉银也来到画后方,站在周念旁边,目光落在右下角的作品名上面。
是两个字——
《病症》
周念起这个名字的时,根本不会想到,在后来的某一天,这幅名为《病症》的画,会成为鹤遂一炮而红的垫脚石。
而造出这块垫脚石的她,却与他的扶摇直上毫无瓜葛。
“病症。”冉银念出来,然后点点头,表示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周念笑得露出小梨涡,她也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等等。”冉银突然说,她重新绕到画的前方,眼睛死死盯着画看,“我怎么看画上的这个人很眼熟?”
周念心里咯噔一下。
她还不够策无遗算,不然早就该做好冉银会认出画中人的准备。
“眼熟吗。”周念重复,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进行重复,这样会显得她很心虚。
“是很眼熟。”冉银的眼睛没有从画上移开,“我总觉着在哪里见过这人。”
“……”
冉银突然转过脸,锐利的目光落在周念脸上:“我想起来了。”
周念屏住呼吸,然后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这是鹤千刀的那个儿子!”冉银转脸,看一眼画,又转回直直盯着周念,“你为什么画的会是他?你和他有什么往来?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一连三个问题砸向周念。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掐住周念的脖子,她觉得自己不能呼吸,窒息感像涨潮的水一样把她漫住。
冉银像是要把她的脸上盯出洞来。
沉默片刻。
还好理智一直都在,周念强装着镇定,用最寻常不过的语气撒谎:“我不认识他,只是在镇上远远见过几次。这幅画也只是靠想象画的,我听说他被人捅伤了,因此有了灵感,在家里画的这幅画。我今天都没有出门。”
冉银神色依旧狐疑,她凑近那幅画,仔仔细细地看。
颜料还很新湿,确实是今天画的。
周念以前也靠记忆力画过不少人物,即便是只见过一面的人,周念都能清楚这记住那人的每一处肌肉走向。
冉银了解这一点。
因此,周念也靠这一点,逃过一劫。
“你要吓死妈妈。”冉银的表情和神色同时缓和下来,“你可千万不能和那种人产生交集。”
那种人。
周念听着这几个字,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种是哪种人?
她又是哪种人?
一股悲凉漫上心头,周念却只能佯装无知觉,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僵硬的笑。
“对了。”冉银想到一件事,“是不是保险公司的人来找过来你?”
“嗯。”
冉银看她一眼:“问的什么?”
“就……”周念想了下,“问你和爸爸之前关系好不好之类的,我都如实说了。”
冉银嗯一声,说:“知道了。”
离开画室后,周念跟着冉银下楼。当她看见冉银走向厨房的背影时,才猛地反应过来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冰箱里还有一餐的食物,也就是今天的晚餐,她没有吃。
糟了糟了。
她回家后处理掉那么多的隐患,独独忘了最大的隐患,也是最致命的。
周念瞬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团团转。还没有想到应对之策的时候,她听见从厨房的方向传来冉银威厉的声音:
“周念,过来。”
可能全天下的孩子都一样,听见妈妈叫自己全名的时候,就知道要大难临头了。
听见冉银叫的全名,周念浑身都一痉,神经崩得紧紧的。
周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厨房。
明明是两条格外纤细的腿,却有如千斤重。
厨房就在堂屋左边,门上垂着一副竹帘子,半边垂着挡光,半边卷着以供人出入。
周念走进厨房,看见冉银脸色阴沉地站在冰箱前。冰箱门开着,冉银的手扶在冰箱门上,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冰箱里面,仿佛里面有什么万恶的东西存在。
每走一步,靠得愈近的同时,周念都觉得自己愈发虚弱。
终于停在冰箱前。
“这是什么?”冉银指着冰箱里的那餐饭菜问周念。
“我……”周念怯怯地回答,“我画的时间有点久,刚画完,我正准备热来吃。”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说服冉银。冉银沉着脸色说:“我三申五令地说,一定要按时吃饭。我就出去两天,你都不让我省心是吧?”
周念垂着眼,熟练地道歉:“对不起,妈妈。”
“别以为拿画画当借口就可以不好好吃饭。”冉银越说越生气,语气也越来越重,“你上周的体重轻了,现在又不好好吃饭,那下周的体重又达不到标准。”
“……”
周念不敢说话,把头垂得越来越低。
冉银盯着周念看了好半天,叹口气,说:“这次就算了,出去,我给你热饭菜。”
周念微弱地嗯一声,转身离开了厨房。
二十分钟后。
冉银把饭菜端上八仙桌,然后看着周念吃饭。
周念温吞地拿起筷子,刚要开始进行斗争,冉银突然递来一杯水:“先把这个吃了。”
周念抬眼,看见冉银另一只手里是四片药。
“多潘立酮片,促进胃动力的。”冉银说,“你今天晚了这么久吃饭,吸收肯定不好。”
周念的眉心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她接过药片,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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