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难得的晴天,清晨的日光从门窗外斜射进来,将月锦楼的厅堂照得亮堂堂的。
苏绾绾就笼罩在这样美好的日光里,郁行安看见她一边和博士说话,一边拾阶而上,侧脸温柔,如同静谧日光。
郁行安望了她许久,又瞥一眼乌辰,随后垂眸喝茶。
随从乌辰站在窗边,被这一眼瞥得思绪万千。
难道他提醒错了?可是——郎君不是往楼下看了吗?
还看了这么久。
苏绾绾一边上楼梯,一边听博士讲述思苦糕的来历。
原来今年年初,蜜州发生了地动。不知多少百姓塌了屋室,流离失所。圣人在宫中用膳,想到蜜州百姓,竟怆然泪下,说万民尚且**析离居,他又怎么吃得下饭呢?
圣人吃不下,御厨也是日夜钻研,终于制出这味糕点,取名‘思苦糕’,圣人方才略进了一些。
博士笑道:“小娘子不知,本店的思苦糕,乃是用了宫廷配方……”
苏绾绾懂了,这是宣扬圣人功德的糕点。
二楼一个小博士正探头探脑,见苏绾绾一行人上来,面露难色,走上前,踮起脚尖,在博士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博士皱眉:“怎会没有雅间?此乃贵客……”
小博士嗫嚅了几句什么。
博士似乎不大相信,领着苏绾绾走过二楼长廊,最后不得不顿下脚步,强笑道:“小娘子,今日不巧,没了雅间,只好请小娘子去楼下大堂稍坐……”
苏绾绾不欲为难博士们,点点头,正打算往下走,旁边一处雅间的帘子忽而掀开。
“小娘子。”乌辰笑道,“我家郎君请您进去稍坐。”
苏绾绾转头望去,认出乌辰,又见郁行安坐在雅间的局脚榻上。
窗外天光射进来,落在郁行安身上,将他镀上柔和光泽,仿佛芝兰玉树,皎皎圣山雪。
苏绾绾迟疑片刻,迈步入内。
总比坐在大堂好吧。
她和郁行安见礼,在他对面坐下,两人相隔一张桌案。郁行安对博士道:“再煎一釜茶,或是小娘子想饮些蔗浆?”
他望向苏绾绾。
“不必了。”苏绾绾道,“我买了糕点便走。”
郁行安颔首,仍然让博士上了清茶和各色浆饮,摆在案上。
苏绾绾心想,原来郁翰林平日待人都这样热情吗?
她瞥了一眼郁行安的小厮们,见他们鼻观口口观心立在一旁,便只道寻常,随手拿了一盏蔗浆来饮。
还挺好喝的,苏绾绾喝完一盏,正欲再叫,郁行安已经对博士道:“再给这位小娘子送一盏蔗浆。”
博士应是,转身去办。月锦楼的蔗浆皆是最新鲜的,得现制才行。
苏绾绾很快得到了第二盏蔗浆,她一边喝,一边看向郁行安。
他正在喝茶,白瓷茶碗衬得他手指修长,袖袍清泽。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遮住那双仿佛洞知万物的双眸。
苏绾绾一时有些怔神,心想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手指和眼睫,难怪庶妹们那样议论他。
正胡思乱想着,郁行安仿佛有所察觉,抬起双眸。
苏绾绾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假装喝腻了蔗浆,在选案上的其它浆饮。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郁行安在望她的发顶。
她想起郁行安的眼睛,连贵为太保的父亲都说,郁家二郎有一双洞悉万事的眼睛,真是后生可畏。
苏绾绾掌心略微发烫,生怕被他看出方才她在偷瞧。
她将蔗浆放下,随手拿一盏乌梅浆。也许是心境微乱,她的手指碰到一盏江陵乳柑浆,眼见它要倒,苏绾绾连忙伸出手去扶。
郁行安也恰好伸出手。
两人指尖相触,碰着冰凉的杯盏,苏绾绾感觉他指尖温热,像一簇火,猝然燃烧。
她不自觉往回缩,郁行安的指尖不知为何也停顿了一下,那盏江陵乳柑浆就这样倒下来,倾倒在两人手指上。
一片潮湿。
苏绾绾愣住,侍女们连忙拿着帕子上前,郁行安的小厮们看上去也有些惊讶,唤博士去拿净手的盆匜。
博士很快入内,苏绾绾一边净手,一边感到尴尬。
清晨日光照在两人身上,郁行安垂眸望着她,喉结微动:“失礼了。”
苏绾绾摇头。
两人一时无言,博士们收拾好桌案,又慢慢退着走出去。
苏绾绾感觉,气氛似乎更静谧了一些。
早知道坐在大堂了。她想。
她问博士,糕点做好没有。问了几次,博士一会儿说“食材用完了”,一会儿说“买食材的小博士摔了腿”,一会儿又说“原先卖谷粉的那家店关门了”。
苏绾绾每催一次,就会听到一个新的理由。这些理由竟还是连续的,活像一部落魄文人写的传奇故事。
苏绾绾眉心一跳,便听郁行安道:“小娘子欲买什么糕点?”
苏绾绾抬眸,见郁行安神色清和,仿佛完全不将方才那事放在心上。
或许是因为他平和的态度,苏绾绾也放松一些,说道:“老师说许久未吃玉锦糕,我便打算买一些过去。”
糕点自然贵不到哪里去,也可以遣侍女来买。但在时下,亲力亲为地为父母恩师做这些事,方可彰显心意。
她望着郁行安,感觉他似乎……怔了一下?
郁行安瞥了眼窗外,日光一吋寸升起,照耀在阆都的热闹长街上。
他问道:“什么时辰了?”
博士和小厮们连忙答道:“快辰时了。”
辰时,苏绾绾上课的时辰。
郁行安视线转回苏绾绾身上,果然见她蹙了一下眉。
郁行安对博士道:“去将你们掌柜请来。”
博士转身去办。很快,店家掀起帘子进来,见到两人,笑眯眯行了礼,毕恭毕敬递上食盒,笑道:“皆是小店的不是,让小娘子久等了。这盒中除玉锦糕之外,还有小店的各色糕点,望小娘子谅解。”
他说完,又递上一卷纸:“这是小店的凭证,有此凭证,日后小娘子过来吃糕点,都可减价……”
他点头哈腰,满口“见谅、见谅”。
苏绾绾略微惊讶,让侍女接过这两样东西。她忖度片刻,明白过来,对郁行安行礼道:“多谢郁翰林相助。”
“无妨。”郁行安道。
他又看向店家:“日后不可再如此行事。”
店家满头是汗,又不敢擦,笑着点头:“是,是,阿奴明白。”
苏绾绾见辰时将近,和郁行安告辞,便下了楼。
她走得慢,听见店家和博士走在后头,说话声隐约飘过来。
博士道:“掌柜的,上头不是吩咐,不准卖高宗喜爱的玉锦糕,只准卖彰显圣人隆恩的思苦糕吗?如今这样……”
店家的声音更小些:“上头人斗法,尽连累咱们这些升斗小民!我且问你,如郁翰林这种年纪轻轻,却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得圣人青眼的——谁能斗得过他?我看他本来不欲插手此事的,此时怕是要管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店家的说话声越来越小,苏绾绾出了月锦楼,侍女扶她上马车。
郁行安坐在楼上,从窗前往下望,直到苏绾绾的裙摆也被车厢遮住,方才收回视线。
乌辰瞅一眼郁行安,再瞅一眼满案的浆饮,在心里“啧”了一声。
他视线无意间往下一瞥,停顿少顷,说道:“郎君,那苏小娘子的马车被人拦住了。”
郁行安抬起眼眸,瞧了乌辰一眼,又往楼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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