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苏影坐电梯上楼,回到家,准确地说是租住的房子,打开门进屋,甩掉高跟鞋,就脚趿拉上拖鞋,往客厅里走。她忽然有种虚脱的感觉,仿佛运动过量后的疲惫,于是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闭上眼。

客厅的灯怎么这么刺眼,不似往日的柔和。苏影挣扎着站起来,打开沙发旁边的落地灯,走过去关掉了客厅屋顶上的大灯,然后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喝了半杯,放到茶几上,重又坐回沙发里,头向后仰着,把整个身子靠在沙发背上。

自从在罗德里克意外遇见陈锋,苏影心上象是突然压了一块石头,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因为天各一方而分手了,七年了不通任何音讯,却忽然间又站在彼此面前。此次重逢其实无关乎喜悦或伤感,苏影怕的是以后不得不经常面对,两人反倒真得成了陌路。

她知道陈锋这几天在北京,周一的会议上陈锋讲过要来投标。她一直想着是否约陈锋能单独聊聊,倒不是要解释七年前为什么离开他,那件事她觉得已经过去了,想来也很遥远,她揣度着陈锋应该不至于还耿耿于怀吧,但是也有点拿不准。苏影的用意很简单,她不想因为两个人曾经特殊的关系,如今突然变成了同事,给双方都带来什么困扰。

苏影比陈锋晚一天回到北京,也就是昨天,陈锋恰好和钟立伟他们在华达的招标现场。今天上午苏影和行政部的人一块去处理西曼办公室退租的事情,一整天她都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陈锋,可她又很担心被陈锋找理由拒绝或者推托,还是见面直接约请比较好,她了解陈锋,他是个面子很软的人。还好,在下班前回到罗德里克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看到陈锋和Annie在说话。

几天来捧着这块石头,从上海到北京,从家到公司,尚可一如既往地做事,却也压迫得心里难过。今晚终于把它卸下了,苏影不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而是身体虚脱了的疲累,胸腔里有被刹时抽空了的感觉。可她心里是高兴的,她很欣喜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也真心实意地觉得陈锋现在的状态很好,这也是她所期望的。

陈锋回到酒店,他抬腕看了下时间,只是九点过几分钟。他想着时间还早,王盈盈应该还没休息,于是拨通了盈盈的电话。

“喂,老公。”王盈盈甜甜的声音。

“你在干吗呢?”陈锋问。

“看书。你呢?”

“我刚回酒店。”

“又有饭局?”

“不是,和一个朋友聊了会天。”

“哦。”

陈锋很想告诉王盈盈,这个朋友就是苏影,可是他又不确定现在是否是合适的时机。他知道王盈盈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他也早就和盈盈说起过当初和苏影的事,但他还是有一点点的担心。如果此时此刻王盈盈听到苏影不仅回来了,而且成了陈锋的同事,还在同一个部门,又是单身的状态,今晚主动约的陈锋,盈盈还能泰然处之吗?

不行,绝不能现在告诉她,等回到上海吧,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他要和王盈盈面对面的时候。几年来陈锋和王盈盈的两人世界甜蜜温馨、风平浪静,王盈盈很少的异性朋友,无非是两三个研究生的男同学,而陈锋最要好的女性朋友,可能也就是顾晓菲了。从晚上和苏影的聊天,陈锋能够确定苏影不会对他还有什么想法,可是怎么让王盈盈明白这一点呢,要知道女人总是要敏感得多啊!

“老公,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

“哦,没怎么,有点走神了。”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突然想起工作上的事情,脑子开了个小差。”

陈锋掩饰着,他不想让王盈盈察觉出自己的心神不宁。盈盈虽然对他百分百的信任,但她也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子,陈锋但凡情绪有异或者说话吞吞吐吐,她是一定要问不明白不罢休的。

“你一定是太累了,早点休息啊!”

或许是陈锋掩饰得不错,或许是无线电波传达不了那么细腻,王盈盈没觉出什么异样。自从陈锋的老板换成了那个魔鬼上司李天明,他最近一直很辛苦,王盈盈有点心疼的。

“没事儿,不用担心。刚投完标,其实今天一下午还挺空的。”

“嗯,那也悠着点,工作永远干不完的。”

“我知道,谢谢老婆关心。”

“嗯,知道就好!”

两个人在电话上你侬我侬说些情话,竟然又消磨了半个钟头。王盈盈催着陈锋早点洗个澡睡觉,别再处理邮件了,说给你们公司签下这么大一个订单,就稍微喘口气呗。陈锋答应着,依依不舍地说一些宝贝晚安爱你之类肉麻的话,又磨蹭了两分钟才挂掉电话。

虽然嘴上应承了王盈盈的嘱咐,可这些年已养成了习惯,陈锋还是打开电脑,看了会儿邮件。然后他点了一支烟,慢慢吸着,踱到窗边看着外面夜色迷离,又想起今晚和苏影见面的事情。

在陈锋的脑海里仍然留着一个疑问,那就是他欲言又止没来得及问苏影的那个问题:既然回国都一年多了,而且刚才苏影自己也提到,这一年里曾出差到过上海,可为什么不联系他呢?

苏影在沙发上靠了许久,感觉好多了,起身去冲了个热水澡。躺在**怎么也睡不着,不由得又想到晚上和陈锋吃饭的情景。苏影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她觉得以后在罗德里克,和陈锋的相处能够自然正常,他们不会因着过去的经历而尴尬甚至隔阂。即便不能成为特别要好的朋友,做个关系融洽的同事总是不会有问题的。

王盈盈,苏影突然想到这个名字,陈锋的女朋友。看陈锋讲到她的时候满脸幸福的样子,苏影想象着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孩。此时此刻苏影忽然有些妒忌起陈锋来,人和人的命运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同,有的人可以得到上天的眷顾,有的人却要承受波折和情感的煎熬。她多么怀念在英国读书的那段岁月,那时候她也很幸福,因为她有张黎阳。

张黎阳毕业后没有着急回国,而是暂时留了下来,他要陪着苏影读完最后一年。他打了一份工,虽然不是自己很喜欢的工作,但是只要能经常陪在苏影身边,照顾她呵护她,相亲相爱,他就很心满意足。起初苏影不肯让他这样,说这样会浪费张黎阳一年时间,如果早一年回国打拼,或许就能早一点成就他的事业。可是张黎阳不这么想,他告诉苏影早点晚点赚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相爱的人应该在一起。

是的,既然相爱,何必相望。距离很多时候真的是爱情的夺命刀,她和陈锋不就是如此吗,苏影的确害怕这一幕又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她不再坚持,接受了张黎阳的决定。

日子轻快而愉悦,尽管英国的大学里课业的繁重程度远超国内,但是有张黎阳在身边,苏影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心和美好。张黎阳的厨艺非常好,苏影不太喜欢西餐,他就经常亲自做家乡的味道给她品尝,苏影是东北人,不比张黎阳能吃辣,他就学做东北菜,还把川菜作改良,弄出一些不辣但仍然很好吃的新式菜品。苏影曾经开玩笑说,你还念什么工商管理呀,开个小饭店也蛮好的。张黎阳就正色道,开饭店也要学习嘛,学了工商管理,饭店才能开得大开得多哦。

周末的时候,张黎阳就租辆车,带着苏影寻找真正的英伦风情。他们探访过科茨沃尔德美丽的乡村,感受过古老爱丁堡久远的历史气息,欣赏过晴雨潋滟的温德米尔湖区的美景,也专门去了曼彻斯特,就为看曼联的主场。假期的时候,两个人穿过海峡到欧洲大陆游历,有时候乘坐欧洲之星,有时候乘坐长途巴士,有时候租车自驾,有时候搭个便车,他们几乎走遍了欧洲近一半的国家。

在感受一个与中国很不一样的世界的过程中,他们也感受着彼此浓烈的情感,他们的爱情在这样的耳鬓厮磨和长途跋涉中更加升华。但是他们仍然渴望回来,地球的那一边才是他们的家,那里有爸爸妈妈,有亲朋好友,有熟悉的家乡味道,有耐听的韵腔韵调,有数千年的已经植根于他们心田的文化。

终于,苏影也毕业了,两个人异常兴奋,做好了回国的计划。张黎阳说走之前要再带苏影去英格兰的乡村走走,因为很喜欢这个国家,在这里他们遇见,相识,相爱,倾注了无数的感情,这一回去,再来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苏影等在家里,心里充满了期待,期待着很快就能回去,见到爸爸妈妈,期待着张黎阳和她再做一次英伦风情游,给她和他在英国几年的求学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

可是,就在张黎阳开车来接苏影的路上,出事了……

车祸。

那些天苏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晴天霹雳,天旋地转,伤痛欲绝,目断魂销,没有什么样的词汇可以形容她的哀戚。在张黎阳的爸爸妈妈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回国的那天,去送他们的苏影再次哭晕在希思罗机场的大厅里。

苏影决定留在英国。她不相信那些魂归故里的说法,中国和英国是如此遥远,她认为一个人从哪里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想回来的时候就会回到那里。她要在英国陪着张黎阳,就象当初他留下来陪着她一样。

苏影的爸爸妈妈对女儿的打算异常担心,老两口赶紧申请了签证飞到英国,极力劝说苏影回国,但是苏影志如坚石。爸妈无奈,最后打出亲情牌,说我们两个也老了,也想你在身边照顾我们。苏影说你们现在身体都很好,等你们退休了我一定回去。

爸爸妈妈见苏影如此坚持,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知道再劝也是没有用的。签证到期在即,也只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走了,走之前看着消瘦了很多的宝贝女儿,苏妈妈又是心疼又是惆怅。

“嘀咚!”

苏影一惊,原来是手机短信。她发现自己半卧在床头上,满脸满眼的泪水,几乎模糊了视线。她用手背拭了拭眼角,又双手捧着脸搓了搓,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短信是张亮发来的,说家里明天临时有些急事,申请休一天假,休假单子改天补上,还说怕太晚了打扰苏总,就没打电话,发个短信。苏影回复了同意,放下手机,走到卫生间去洗了把脸。出来到饮水机那里,接了半杯水喝了,抬起头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正指向十一点。

陈锋到薛总公司的时候,已经上午十点半了。前台的小姑娘早就都认识的,也不客套,说薛总在办公室,陈经理您直接进去吧。薛大魁的办公室门开着,他老远瞧见陈锋来了,嚷嚷着起身亲自迎了出来。

“兄弟,你怎么才到呀,真是赶着饭点儿来的!”他哈哈笑着,声音洪亮得在偌大的公司里混响。

“是啊,你不是让我来吃饭嘛!”陈锋也戏谑道。

薛总迎上来拍着陈锋的肩头,两个人嘻嘻哈哈着,往薛大魁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哎,说真的,不开玩笑,怎么这么晚?是不是又开电话会?”

“薛总果然很了解我们呵,早晨刚要出门,我那个全球行业经理打电话过来,说临时开个亚太的电话会,让我赶快上线,结果又搞了一个多小时,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个美国的印度人?”

“是啊。”

“那你就说已经在去见客户的路上,还让你再回酒店不成?”

“呵呵,他会让你用手机拨进去。美国长途呀,老哥,我这一个月的手机费怕是都不够呵!”

“咳,你们外企就是很变态。”

薛大魁的办公室很大,足有七八十个平方,正对着门口摆了一组棕红色的真皮沙发,成U字形,围着一张大理石台面的几案,案上陈设着茶具小桌,一应茶道器具都很齐全。再往里是很大的办公桌,比一架乒乓球台还要大,紫红色的漆面,也不知是什么木材,看上去就很值钱。桌子后面是黑色高背大皮椅,你想象着就知道,坐上去定是很威风的派头。办公桌后面的白墙上挂了一幅横框的字:天道酬勤。薛大魁曾经说过,是北京一个有点名气的书法家写了送他的,不过陈锋不大熟悉那个名字。与门一边的墙壁靠里,立着两组玻璃门的书柜,不过没什么书摆在里面,倒是陈设了不少的艺术品,还有几个奖牌什么的。薛总大办公桌的旁边,以及沙发后面靠着大玻璃窗的地方,摆放了几大盆绿植,显然侍弄得很好,全都欣欣向荣的样子。

薛大魁一边让陈锋在沙发上就座,一边喊着秘书进来烹茶。就见一个面目清秀个子不高的女孩走进屋来,先问了陈经理好,然后非常娴熟地温壶、烫杯、装茶、高冲、盖沫、淋顶、洗茶、洗杯、分杯、斟茶,一应完成后,女孩把斟好的茶,先奉于陈锋,再奉于自己的老板薛总。这一套繁杂的程序,陈锋也见过多次了,所以并不感到惊奇。记得第一次在薛总这里喝茶,还是着实让陈锋大开眼界,薛总很骄傲地说,他把这个小姑娘送到茶艺馆专门学了两个月的。

薛总的公司叫北京魁胜机电设备有限公司,在罗德里克的经销商里算比较大的,办公面积两千多平米,年销售额已经做到近三个亿。魁胜代理了五六家国外公司的产品,自己在昌平还搞了个工厂,生产一些自己研发的阀门之类的产品。薛总说这些东西他全都不懂,交给公司的两个副总和下面的人去干,他只负责能卖出去就行。

“怎么样?你们新来的这个李天明是个硬茬吧?”薛总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放下后问道。

“是啊,现在鸭梨山大呀!”陈锋感慨道。

“要我说也甭担心,这种人也干不长的。”薛总满不在乎的样子。

“就怕是我们先干不长啊!”陈锋苦笑。

“咋地,他还要开掉你们不成?”薛总瞪着铜铃般的眼珠子。

“呶,李东进上个月不就走了吗!”陈锋说。

“妈的,这丫儿就是来搞事儿的!”薛总骂骂咧咧道。

薛大魁当然知道李东进离开罗德里克的事,当时他就觉得李天明是故意整人,无非是李东进不听他的话,那就换听话的呗。这种人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他薛大魁最为不齿。

别看薛大魁与这么多外企做生意,但是却一直瞧不上外企里的人,他甚至公开地骂他们就是一伙洋买办,帮着洋人挣中国人的钱。有次恰好陈锋也在,这薛大炮因着个什么事又大放厥词,陈锋便回敬他,您老说我们这些人是买办,坑中国人的钱,您一年卖两个亿的外国产品,那您薛大老板算是啥?这句话把薛大魁给噎回去了,当时就哑火。说也奇怪,这薛老板不但没有因为被一个毛头小子顶撞而生气,反倒对陈锋另眼相看,他觉得这小子有种,从此便以兄弟相称,每次陈锋来北京他都热情招呼。

“还是以前你们的老杨实在。”薛大魁从案几下面摸出一包中华,撕开锡纸,抽出两根递了一支给陈锋,自己也叼了一支,点上了。

“姗姗,去拿个烟缸过来。”他吐了个烟圈,在空中慢慢散开。

姗姗大名叫孟玉姗,就是给他们煲茶的小姑娘,赶紧答应着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走过去薛总的大办公桌,拿了一个小盆般大小的玻璃烟灰缸过来。

“是啊,老杨在的时候确实滋润多了。那时候也忙,也有压力,但是心情比较愉快。不象现在,总觉得老板拿小鞭子跟在你后面,不快点跑根本不行。”陈锋深吸了一口烟。

“我看你们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呀!”薛大魁说。

陈锋沉默了一下,没说话。

“来,喝茶。”薛大魁端起茶杯。

“好。”陈锋也端起来啜了一口。

“在外企干也没个鸟劲,出来干吧。”薛大魁说。

陈锋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到老哥这儿来,给你个副总当当。”薛大魁很热情地说。

“谢谢啦,可你的公司在北京呵。”陈锋笑道。

“唔,也是,你小子都在上海买房了。哎,啥时结婚呀?我可听说弟妹老漂亮了,还是女博士。”薛大魁呵呵笑着说。

“等拿了钥匙吧。”

“等个球!要我说赶紧办了,这么好的姑娘,别三等两等,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薛大魁打趣道。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陈锋白了薛大魁一眼。

“是为你好呵。”薛大魁嘿嘿着。

这时陈锋的手机响了,他从兜里掏出来一看,是沈阳的孙工,陈锋接了。孙工是陈锋部门的销售,负责东北地区的业务,他说有个项目要见用户的领导,想约陈锋下周的时间一起去。陈锋问具体哪天,孙工说下周四或周五,陈锋快速地在脑子里想了想下周的事情,答应了。

薛大魁对孟玉姗说,陈经理也不是外人,自家兄弟,接下来茶水我们自己弄吧,你去订个中午吃饭的地儿,五六个人的,跟老张老王和销售部的李扬说下一起。老张老王是魁胜公司的两位副总,老张是薛大魁部队时的战友,老王是公司成立后招聘进来的,负责产品和技术。孟玉姗答应着去了,临走很礼貌地和陈锋说着再见。陈锋也笑着说谢谢你的茶艺,孟玉姗竟然脸微微地红了。

“听说你们那个李天明要让经销商压库存?”薛大魁一边动手给陈锋和自己的杯子里加了茶汤,一边说道。

“是啊,比以往要多压20%。”陈锋说。

“真他妈扯,现在销售多不好做,哪还有那么多项目,压这些货卖给谁去?总不能搁家里玩吧!”薛大魁抱怨道。

“你可以多抢点竞争对手的订单呀!”陈锋学着李天明的口气。

“屁,那么容易,就你们罗德那价格?!”薛大魁不屑地说。

“李天明答应多压的库存给优惠折扣。”陈锋说。

“啥折扣?”薛大魁眼睛里突然开始放光。

“多4%。”陈锋道。

陈锋话音刚落,薛大魁眼里的亮光便暗淡下去。

“狗屁!4%能搞什么,老子占着仓库,占着资金,那都不是钱呐?他李天明太会算计了吧,又想订单多,又不舍得拿利润出来,买卖做得也忒精了吧!”薛大魁吹胡子瞪眼地说。

你还别说,薛大魁看上去是个粗人,生意经却十分了得,他一听陈锋说到4%的额外折扣,马上就反应过来李天明打什么如意算盘。跟罗德里克这样的外企公司打交道多了,薛大魁也摸准了他们的那套算法,这些洋鬼子和假洋鬼子,玩的路子都差不多,无非是扔一根骨头给你,却要让你去叼一只兔子回来。

在这一点上,陈锋还是很佩服薛大魁的。人的某些能力或许就是天生的,薛大魁开公司许多年了,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他卖的这些产品在工厂里具体是干什么用的,但是只要是跟钱有关的事情,他绝对脑子里拎得一清二楚的,毫不含糊。

“最近李天明可能会亲自拜访你们经销商。”陈锋说。

“趁早告诉他别来,不欢迎,我们这儿庙小,接待不了那么大谱的人物!”薛大魁边说边扬了扬胳膊,象赶苍蝇似的。

陈锋噗嗤一声乐了,他觉得薛大魁有时候特情绪化,不像别的一些经销商老板,心里面骂骂咧咧,但嘴上还是客客气气的。

“行啦,你是做生意的,跟他又没什么仇。”陈锋笑道。

“我就不喜欢这种人,来你们公司三个月有了吧,好歹我也做你们罗德的代理好些年了,每年给你们订单也不少,到现在也没见他来一下,就打过一次电话,还很牛逼的样子。”薛大魁撇着嘴。

“呵呵,原来薛大老板是挑礼了呵,这我得替我们老板说句话,不光你这里,哪个经销商他也还没去过。”陈锋说。

“这就更不对了,你们罗德仪表部,有一半以上的业务都是经销商做的,对吧,他一个新上任的总经理,不来拜拜山头,成天猫在写字楼里干个鸟事,他以为订单都是写报告看报告就能来的?”

薛大魁气哼哼的,又点了一支烟。他拿一支抛给陈锋,陈锋接住了又放回案几上,没点。

“咋不点上?”薛大魁望着陈锋。

“我抽得少,待会吧。”陈锋说。

说话间,陈锋的手机又响了。真是不经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是李天明的电话。

陈锋冲着薛大魁做了个嘘的动作,按下了接听键。李天明问陈锋在哪里,陈锋回说在经销商北京魁胜公司,正和薛老板讨论业务的事。李天明也没再问别的,他告诉陈锋Global有个管分析仪表的产品经理来中国,下周一在上海介绍两款新产品,希望他尽量参加,具体安排看邮件吧。陈锋回答说没问题,然后那边就挂断了。

“有新产品?”薛大魁听陈锋刚才电话上的意思,打听道。

“咳,什么新产品,原来的产品上加了些新功能而已。这个事儿去年十月就说说说,到现在都半年多了,最近美国工厂那边才试验通过。”陈锋一脸的无奈,他对罗德里克现在开发新产品的速度非常沮丧。

其实陈锋心里明白,罗德里克现在的战略不是大规模自我研发,新的董事会更愿意去做资产重组、并购之类的事情,这样可以最快速度地获得技术优势并扩大公司业绩。西曼公司被买进来就是如此,只不过相比较而言,收购西曼在罗德里克的资本运作项目里,是很小的一个。

“咱们说归说,喜欢不喜欢,那都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哪天要是李天明真过来了,薛总你还是和他认真谈谈呗。李天明和老杨不一样,他是特别实际的人,他有他的目标。你呢,是做生意,交不了朋友就谈点实惠的,毕竟跟生意没仇的,对吧。兄弟我的意思,做生意其实就是博弈,相互谈条件呗,兴许能谈成更好的结果。”陈锋劝说道。

“好,那就听老弟的,哪天会会你们这位李大总经理,我倒要看看这家伙有多牛逼。”

正如陈锋说的,薛大魁可是个生意人,只不过他很信得过陈锋,所以在他面前才这么埋汰李天明,毫不掩饰自己的好恶。但要就事论事,他老薛是老江湖了,什么人没见过,跟黑社会都能把生意做了,李天明不过外企公司一个部门的头头罢了,斗心眼还指不定谁更牛呢。所以陈锋的话薛大魁听起来还是很顺耳的,觉得句句都说在他心里了,想着这小兄弟年纪不大,看问题还是很冷静的,因此更加敬重陈锋。

两个人就这么喝着茶聊着天的时候,孟玉姗出现在门口,她没有直接走进来,而是站在那儿轻轻敲了敲门,说饭店订好了,薛总和陈经理要这会儿就过去吗?薛大魁抬起手腕瞅了一眼他金灿灿的手表,惊呼着都十二点了,走,吃饭去。

孟玉姗订的是附近一家湘菜馆,魁胜公司是这家饭店的老主顾了,因为薛大魁特别好这口,尤其是毛家红烧肉、东安仔鸡、湘味臭豆腐、剁椒鱼头等菜品,简直是百吃不厌。

张总、王总还有销售部的李扬,陈锋都认识的,再加上小孟,一共六个人。薛大魁也不客套,菜一上来就张罗大伙动筷子,还直说聊了一上午还真是饿了。

服务员拿了两瓶酒鬼酒过来,薛大魁就喊着赶快给大家都倒上,小孟是女孩子,自己要了一瓶饮料。陈锋跟薛大魁说中午就不喝酒了,否则下午就什么也干不了了。薛大魁哪里肯依,说大周五了你还要干啥,喝不多就少来点,留着肚子晚上喝也行。

“晚上?我可不和你晚上再喝了,待会儿吃完饭,我就回去了。”陈锋听薛大魁晚上还要喝,赶忙推辞。

“回哪儿?”薛大魁瞪大眼睛看着陈锋。

“回上海呀。”陈锋说。

“不行,不行,你今天回不去了。”薛大魁没商量的口吻。

“明儿就是周末,你小子急着回去干啥?又给你那个博士女朋友过生日呵?上次不是刚过了吗?噢,我知道了,着急回去抱女朋友吧,老抱这么勤就没意思了,是你想她了还是女博士管得严呢?”

薛大魁一番口无遮拦的话,连珠炮地说出来,逗得众人都笑起来。孟玉姗毕竟是个女生,脸上便红了起来。

“老薛,你这说什么呢,满嘴跑马,这里可有女孩子在呢!”陈锋向薛大魁埋怨道。

“没事儿,我们姗姗也是成年人啦,人家也有男朋友的。”薛大魁大咧咧地说。

孟玉姗脸更红了,眼皮低了下去。

拗不过,陈锋也就让服务员把酒倒上了。薛大魁举起酒杯,说一起走一个,仰脖一饮而尽,其他人也跟着都喝了。

“兄弟,不开玩笑,今天你还真不能走。我约了部里的徐处长,晚上一起聚聚介绍给你认识,我告诉他,你陈锋是我的好兄弟,美国罗德公司负责化工市场的中国区销售经理。你知道吗,每年经过徐处他们手批准的项目多少呀,别错过这个机会啊!”

陈锋见薛大魁这么说,觉得再要推托就有点矫情了,况且昨天薛大魁电话约他的时候,也做了今天还走不了的打算的,于是就点头同意。尽管他不是很喜欢和衙门里的人交往,但做这份工作很多时候确实是要有人帮忙的,所以多认识一些这样的人总是好的,指不定哪个项目上就能帮你说上话。薛大魁他们做的项目,大多都是靠关系拿的。

你别看薛大魁也是个一百多员工公司的老板,聊起来却是个话痨,一会儿谈东,一会儿说西,反正只要有他在场,总有各种话题被扯出来议论一番,这顿午饭竟吃到下午快三点钟才罢。不过他自己能说能喝酒,倒真没有让陈锋喝太多,他知道陈锋酒量一般,若是中午就喝趴了,晚上就没法玩儿了。

回到魁胜公司,薛大魁躺到他办公室的大沙发上就呼呼睡了,秘书小孟找了一张薄毯子给他盖着。陈锋寻摸了一间空着的会议室,处理了一些邮件,又接打了几个电话。文不就繁,这都不作细表。

晚上的饭局薛大魁选了一家海鲜餐厅,司机小刘把老板薛总和陈锋先送了过来。因为喝了酒就不能开车了,薛大魁要派车子去接徐处长,徐处长不让,自己把车撂在了单位,打了的士过来。

徐处长个子很高,似乎比陈锋还要高一些,非常瘦,上身穿一件半袖横条T恤衫,下着浅灰色休闲长裤,棕色皮鞋。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戴着细边黑框眼镜,长条脸,目光温和,头发向后梳着,讲起话来很随和的样子。陈锋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不多,觉得他们大都很严肃,看人说话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但徐处长给陈锋的印象不是这样,所以薛大魁给他们相互介绍后,倒也聊得起来。

这顿饭薛大魁很大方,点了龙虾、鱼翅、鲍鱼之类的菜品,酒水点了茅台陈酿。尽管只有他们三个人吃饭,却要了一个很大的包间,装饰装潢极其豪华。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一直侍奉在门口,随时给客人斟酒,更换盘碟,热毛巾都递了三回。陈锋猜度着,对薛大魁而言,这个徐处长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否则他不至于这般土豪的。

吃过饭,三人依次走出餐厅。小刘早已把薛总的车开了过来,候在门口。陈锋不知道薛大魁还要干吗,便走近他悄声地问,薛大魁也悄声告诉陈锋,徐处很喜欢唱歌,今儿又是周五,所以他订了个地方去玩玩。陈锋说自己就不打算去了,五音不全的,而且向来不喜欢夜总会那种地方。

这倒也是实话,陈锋虽然干销售这行几年了,但去这类场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性格属于不擅长和陌生的女孩逢场作戏打情骂俏的,迫于无奈去了,通常也就喝点酒,唱一两首歌而已,就连他手下的兄弟都觉得老板这方面很傻根的。

薛大魁一听陈锋不想去,急了,那哪行呢!他咬着陈锋耳朵央求,哥知道老弟你不爱去那种地方,可现在你走了不合适,那等于不给徐处长面子呵!说实话,我今天拉着你一起,也是借你这世界五百强公司销售经理的身份给我长面儿呢,你要走掉了,算怎么回子事!人家徐处会觉得我老薛在你们罗德那里也一般嘛!

陈锋见薛大魁这样想,心里暗暗发笑,这薛老板有时聪明,有时也很土鳖,什么年代了,人家部里堂堂一个处长,哪会鸟你一个外企公司的小经理,若真要长面儿,今天换成李天明还差不多,好歹人家的头衔是总经理呵。不过老薛既然都这么说了,走了可能的确不妥,陈锋心里面勉为其难,但还是答应了薛大魁。

薛大魁订的是东二环朝阳门附近的一个场子,名字叫做“花海”。从外头看门面也很一般,不想进去后却别有洞天,大厅装饰得富丽堂皇,二三十级台阶往上延伸,宛若入宫登殿。台阶上站立两排迎宾小姐,个个身材高挑,衣着华丽,齐刷刷地喊“欢迎光临”,陈锋听着头皮发麻,还真有点不适应呢。一个穿制服的女孩过来,问了薛大魁订的包房号,便招手叫来一个迎宾小姐,让她把客人带过去。

一路走过去,陈锋见走廊两边的包房门上都是“66”、“88”、“666”、“888”之类的编号,便想到罗德里克的会议室都用山水的名称,还是很不错的创意,这里若以词牌名给房间编号,比如“点绛唇”、“阮郎归”、“相见欢”等等,倒也风雅别致。不过内心里另一个声音却说,你就一个来唱歌的客人,操这份闲心干吗!于是自己个竟也好笑起来。

薛大魁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叫“777”的包房,里面很大很宽敞。陈锋觉得三个人消费有点过于浪费了,不过见徐处长很心安理得地坐下了,他明白薛大魁之所以吃饭唱歌都搞这么奢华,也是要看请的是什么人。

陈锋悄悄问薛总为什么订个“777”,而不是“666”或“888”。薛大魁低声说徐处长不是在政府里吗,现在有七上八下的说法,所以他们都忌讳带“8”的数字,比如上车牌呀,住宾馆呀,他们都不要“8”,对于官场上这些人,如今带“7”的数很受青睐。陈锋听了不觉哑然失笑,这帮领导干部也这么迷信呢!这时候包房的门轻轻被推开,还没看见人,就听到嗲里嗲气的声音,已经从门缝里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

“哎哟,薛哥呀,你可好久都没来啦!”

话音未落,一个三十岁左右、浓妆艳抹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直奔薛大魁过去,拥抱了一下。

“放屁!老子半个月前刚来过,咋是好久?”薛大魁暧昧地呵斥着,手却搂在了那个女人的腰上。

“哟哟哟,半个月还不久呀,你都把人家忘了吧!”女人一脸**地嗔怪着,可在陈锋看来却特别的假。

“快介绍下这两位帅哥吧。”女人并不打算与薛大魁厮缠,这也算是一种职业素养吧,她很清楚不能冷落了新来的客人。

“我朋友,徐哥,陈经理。这是芳姐。”薛大魁介绍道。

“徐哥好!陈哥好!”

这个叫芳姐的女人毕恭毕敬地向徐处长和陈锋弯了弯腰,举着烫金的名片递给二人,只见那名片的四边印着许多不同的花朵,倒是很贴合这家夜总会的名字哩。

“今天喝什么酒,薛哥?”芳姐问。

“老徐想喝啥酒?”薛大魁转向徐处长,征询他的意见。

“除了啤酒随便。啤酒喝多了胀肚。”徐处长说。

“拿我存在这儿的洋酒,再多拿些冰块、雪碧来。”薛大魁吩咐道。

“好嘞!公主,你快去办吧。”芳姐答应着,向身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支使道。公主是这个包房里专责的服务生,通常负责帮客人点歌、安排酒水之类的工作。

“那我现在带女孩了?”芳姐问薛大魁。

“带吧。我还叫上次那个。”薛大魁说。

芳姐说了声三位哥稍等,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不一会儿,芳姐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大队的女孩鱼贯而入。这些女孩身材高高低低,头发有长有短有卷毛,穿着统一的露肩露胳膊长裙。这包房已经很大了,女孩们站不下,芳姐就让分了两拨进来。徐处长很快就挑了一个身材高挑、长发托肩打着卷的女孩,薛大魁指名叫的一个女孩也过来坐在了身旁。陈锋看了半天也没任何感觉,正准备乱指一个算了,薛大魁拍了拍他肩膀,似乎很懂他心思似地笑了笑,说我帮你找一个吧。

然后薛大魁俯在芳姐耳边说了句什么,芳姐便挥手让那些女孩都出去了,然后对公主说你去把秀秀找来,公主答应着去了。

很快公主就带了一个女孩进来,只见那女孩身高一米六左右,没有穿歌厅统一的衣服,而是T恤衫加牛仔裤,长头发扎成马尾垂在后背上,眉眼清丽还带着点稚气,一脸怯生生的样子,与这里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陈哥,这个行吗?”芳姐看着陈锋,不是很确定地问。

“行,就她吧。”陈锋觉得这个叫秀秀的女孩看上去顺眼多了,有点邻居家小妹妹的感觉,不似那些庸脂俗粉令人讨厌。

唱歌、喝酒,包房里热闹又嘈杂。徐处长和薛大魁玩得很嗨,陪他俩的两个女孩特别会弄气氛,让两个老男人仿佛回到了二十岁。陈锋除了向徐处长敬了几次酒,被薛大魁强拽着唱了两首歌,其余的时间就和秀秀一直玩骰子,输了的喝酒。

秀秀说她不太会喝酒,以前从没喝过。陈锋让她不要每次喝一杯,输了就喝一小口,后来干脆就让她喝雪碧。秀秀很感激陈锋,她来这里上班一个星期了,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贴心的客人,人家是上这里来玩的,却处处反过来照顾自己。而且旁边的两对已经疯玩成啥样了,这一位却甚至都没碰她的手一下。

快十二点的时候,徐处长和陪她的那个长卷发先走了,薛大魁送徐处长出去,他早就让小刘在旁边的五星级酒店开好了房,把房卡塞在了长卷发手里,说徐总今儿喝得不少,你给照顾好了。长卷发答应着,跨着徐处长的膀子去了。

薛大魁回到包房的时候,陈锋说我们也散吧,于是薛大魁让公主叫芳姐过来结了帐。两人出来,陈锋自己打车回酒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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