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轳而行,日光从车窗缝隙洒进来,在两人身上跳跃。
苏绾绾闭着双眸,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半晌,她听见郁行安轻声道:“那些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你来说无足轻重。”
苏绾绾睁开眼睛,看见他稍微往后撤离,正低眸注视她。两人距离很近,他的眼眸漆黑如海。
苏绾绾贴上他额头。,
“不是的。”她说。
正是因为你太重要,才没有勇气听你的解释。
郁行安安静半晌,俯下脖颈,两人再次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像是火焰在静谧燃烧,又像缺了一角的人终于填补最后一块空缺。像航海梯山终于追上旧日的月光,发现那月色温柔,仍只照耀彼此一人。
过了半日,又似是须臾,马车停下来,宦者在车外道:“圣人,地方到了。”
郁行安帮苏绾绾扶了一下微斜的发钗,注视她良久,朝她伸出手。
苏绾绾心尖微颤,将手搭上他掌心。
他手指修长,掌心宽大,带有薄茧。苏绾绾被他握住手,扶着下马车。
正打算上前搀扶苏绾绾的宦者一愣,旋即低眸垂目,退至一旁。
苏绾绾举目四望,见是一处连绵山脉,冬山如睡,群山起伏。他们已至山顶,一路穿过山色而去,至一精致别苑。
长廊幽深,郁行安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两人的影子贴在一起。
他不知何时布置好这处院子,仆从端上膳食,乐工奏起管弦,又有舞者跳胡旋舞。
苏绾绾无心观赏这份热闹,只觉得乐也朦胧,舞也朦胧,世间万物皆混沌缥缈,唯有他们相牵的手无比清晰,攫取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掌心发烫,随意饮了一盏佳酿,等到仆从端上一个个匣子,才彻底回神。
她迟疑地望了一眼郁行安:“给我的?”
“嗯。”郁行安的视线落在她手中酒盏上,“会饮酒了?”
“学会了一些。”苏绾绾这样说着,打开一个匣子。
匣中一个傀儡,她拿起,郁行安教她拨动机关,那个傀儡便开始弹奏琵琶,弹完一曲,傀儡俯身,从袖中取出一字条。
字条很小,苏绾绾凑近了看清,上书:小娘子生辰大吉,伏愿小娘子千秋万岁,春和永驻。
苏绾绾问:“给我的生辰礼吗?”
郁行安点头:“你走的那一年,我本给你备好了生辰礼,打算带你来这处别苑。”
他道:“这是郁家别苑,夏日景致更好些。”
苏绾绾沉默,打开剩下的匣子。匣中有书卷,有白玉,有簪钗首饰,还有各种她没见过的玩具。
郁行安一一指给她看,第一年的礼物,第二年的礼物,第三年,没有给她准备生辰礼。
第四年和第五年,又有了生辰礼,但这更像是他给自己看的,因为礼物仍然精心,却没有再仔细地装裹,仿佛只是一个无望的寄托。
苏绾绾感觉自己喉咙发涩,说不出话来。她张了一下嘴,将手搭上郁行安的脖颈,要他低下头。
郁行安低下头迁就她,她先是吻上他的唇,接着又开始轻咬,又不舍得用力,辗转缠绵,吻得那样热切绵长,最后终于不小心咬破了他的唇。
铁锈味充盈在两人的唇间。苏绾绾想往后退,郁行安的身影压下来,抱住她,脑袋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苏三娘。”
苏绾绾以为他在质问,心虚地移开目光,半晌后,她道:“抱歉,我不小心的。”
她总是不小心伤害他,不小心咬破他嘴唇,不小心误解他再逃之千里。
郁行安抬起头,摩挲了一下她的脸,把脑袋埋回她颈窝:“没有怪你。”
苏绾绾让宦者拿来膏药,她让他坐好,净了手,仰起头给他上药。
指尖点上他薄唇,他低头注视她,漆黑瞳孔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苏绾绾被他看得一阵心悸,匆忙上完药,往旁边坐了一点。
两人看完胡旋舞,又逛了这个别苑。别苑似乎多年无人打理,最近才收拾出来。苏绾绾走进一个院落,发现院中十几间屋室,被褥已被收起来了,但仍看得出来,皆是娘子闺阁的模样。
郁行安对上她疑惑的目光,解释道:“我当时想着,出了国孝,我们便可成婚了。你有那么多交好的小娘子,倘若你带她们一起来玩,午间便可安排她们在此院落休憩。”
苏绾绾垂下眼睫,应了一声,牵着郁行安的手,逛完这处别苑。
初冬未下雪时,能瞧的景致不多。她挠了一下他掌心的茧,说天色已晚。
郁行安便带她上了马车,一行人下了山,回到阆都。
接下来礼部准备封后大典。苏绾绾在闺中整理书卷,看见司马忭的那个镣铐,她扶了一下额头,让人将这镣铐丢了。
侍女道:“大裕末主被羁押在昔日的襄王府,他送出了一只黑狗,守卫们将此事启禀圣人,圣人让人将这黑狗放生了。”
“黑狗?”苏绾绾回忆半日,才想起司马忭府上似乎确实有一只黑狗,她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以至于将这只狗忘了。
“正是,一只黑色的老狗,很老了呢,牙都掉了许多。”侍女道。
苏绾绾按着自己的书卷,因为侍女提起了郁行安,忽然想看看他。她见天色尚早,便坐马车去往皇宫。
经过昔日的越国公府门口时,她看见那树梨花。她回忆起郁行安当年站在这棵树下的模样。他似乎仍如当年,不曾远去,也从未离开。
苏绾绾不知不觉入了皇宫。皇宫气息煊赫,守卫如林。她去了千定宫,后又去了千椒宫,没有瞧见人,她坐在步辇上,瞧见天光一点点沉下,远方绽出万道晚霞。
她想,原来寻找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啊,总觉得他会在下一个转角便出现,明明四处皆没有,心中仍然不愿放下希望。
宫人们都不知道郁行安的行踪,她们不敢窥探圣颜。最后苏绾绾得了一个医者的指引,回到千椒宫,找到了郁行安。
他正坐在窗边榻上,手搁至脉枕,奉御低头诊脉。还有一个娘子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神色关切,嘘寒问暖。
苏绾绾看了一眼那个娘子,认出正是上回千定宫遇见那个。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宫女上前,通禀苏绾绾的到来。郁行安抬头望见她,示意她过来。
苏绾绾走至他身边,他拉着苏绾绾坐下。
奉御抬首,睇了两人相牵的手一眼,低头后退几步,说道:“圣人无碍,静养即可。”
郁行安让奉御和那娘子退下,娘子送了个秋波,方才袅袅婷婷告退。
苏绾绾指节动了动。
郁行安握紧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无事。”苏绾绾缓慢呼出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了?遇上何事?”
郁行安解释一番,原来方才他和众臣去苑中,遭遇刺客,刺客大喊他是乱臣贼子,被就地正法,尚药局连忙遣奉御过来诊断。
苏绾绾听他说完,仔细打量,见他确实没受伤,方才慢慢舒口气。
郁行安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节,问道:“你呢?方才是怎么了?”
苏绾绾垂眸,半晌道:“我已决定不随意怪罪你了。”
“哦?”郁行安低低地笑,“你方才在吃醋?”
苏绾绾目光投向窗外,应了一声。
郁行安道:“她说她有刺客的线索,我才宣她入内,听她细说。”
苏绾绾点点头,郁行安嗅到淡淡的绿萼梅香,他忍不住微笑,瞧着她的侧脸,却发现她双眸略有湿意。
郁行安怔住,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睛,不知不觉收敛起笑意。
她并没有哭,那湿意转瞬即逝,下一瞬,她感觉自己被郁行安抱入怀中。
他的胸膛宽大温暖,苏绾绾动了一下,发现他抱得很紧,便不再挣扎,而是沉溺在这个怀抱。
“在难过什么?”郁行安问。
“想起了当年之事。”苏绾绾道,“其实还有许多小事,我未曾查清。我想着,你一片真心,我何必穷追不舍,只是方才……又回忆起来。”
郁行安静了一会儿,问道:“乌辰没与你说清楚?”
窗外霞光映在他手指上,那手指安慰地揽着她。
苏绾绾:“……他说过你去山北道雪山寻过我,还被大裕官兵刺伤,卧病在床。”,
郁行安的手指微微蜷缩一下,他揽住苏绾绾,轻声道:“苏三娘。”
“嗯,我在。”
“他不听话,我会罚他。”郁行安道,“我与你说清楚,你莫要难过,也莫要伤心。可好?”
苏绾绾停顿片刻,抬头,对上他深邃目光。
“好。”她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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