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赌石大会,血胆玛瑙
第六块翡翠原石抬上展示台的时候,赌石大会的竞争气氛立刻被推向了白热化,像一股早就煮开的粥,灶底又被大大地添了一把柴,沸腾得更厉害了。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六号,眼珠子都快要弹脱出来了。
原石,是指开采出来时有一层风化皮包裹着,无法知道其内的好坏、须切割后方能知道质量的翡翠。玉石交易中最赚钱的,最**人的,但也是风险最大的非赌石莫属。珠宝界有一句行话,赌石如赌命。赌赢了,十倍百倍地赚,一夜之间成富翁;赌输了,一切都输尽赔光。
六号原石整体都被皮壳包着,未切开,也未开窗口(行话也称“开门子”)外皮裹着厚重的黄红沙皮,静静地躺在一块白色丝绒毯上。
坐在大厅第一排的几位珠宝界大行家,几乎在同时举手示意,电子公示牌上,底价一万元人民币的六号原石价格迅速翻升至五万,五万又跳成十万。后三排的国际买家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举牌,将价格擢升至二十万人民币。
所有赌石客手中无一例外地握着一支强力电筒,不时地有人走到台前,打开电筒,向原石内部窥视,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证明其真实价值的信息。当价格再次刷新为三十万时,很多人就开始打退堂鼓了,抹干了油脸上的热汗,抱着胳膊退后,准备当看客。原本喧嚣的大厅渐渐静下来,几十位赌客伸直了脖子向拍卖台上看着,像一群即将被宰杀的鹅鸭。
大厅里静了十几秒钟,一位秃顶的印度商人再次举牌:“三十五万。”
一位英国绅士随之紧追不舍:“四十万。”
两个人一对一叫价,又对决了四个回合,报价变为八十万。英国绅士不再举牌,印度商人以为志在必得,取出一块黑色的手帕,擦拭着秃顶上的汗水。在刚才极度紧张的竞价过程中,他的头顶像是藏着一扇小小的蒸笼,不断地微微冒出热气来。
果然,一个满面红光的沙特人杀入,用挟着雪茄的胖手举牌,报价立刻定格为醒目之极的七位数——“一百万”。对于“一丝不露”的原石而言,这个价格已经太高了。一锯下去,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百万就打水漂了。
立刻,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集中在操作台上那块长、宽、高都在两尺左右的原石上。
“一百万?天哪,你以为里面包着的是‘蓝色希望’钻石吗?真是……”秃顶悻悻地咒骂着,失望地坐下。
蓝色希望钻石的英文名称为HopeBlue,重44.53克拉,深蓝色,椭圆型琢刻形状,产于印度西南部,是极其罕见的稀世珍品,但拥有“蓝色希望”的人都走上了奇特而悲惨的人生噩运。秃顶此语,用在赌石大会上,果真是恶毒之至。
大厅里的拍卖会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叶天一个人悄悄离开,穿过长廊,走到院落一角的喷水池边,在青石板台阶上坐下来。
远处有歌声传来,他侧耳听了听,是那首脍炙人口的白族民歌《蝴蝶泉边》:
“大理三月好风光哎,
蝴蝶泉边好梳妆。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远离了拍卖现场那些已经被玉石和金钱烧红了眼的赌徒们,他觉得一身轻松,也有了欣赏月下美景的心情。这里是中国云南的大理,一个以出产蝴蝶、名茶、美女流芳千载的旅游胜地,而他,叶天,则是应蝴蝶山庄主人段承德的邀请,来此地解决另一件大事的。
他有着浓黑修长的眉、睿智而深情的眼、挺直的鼻梁、四平八稳的元宝口,整个人透出一种优雅且忧郁的气质,如同昔日的台湾琼瑶剧小生秦汉一般。他的上身穿的是一件做工精致的棕黄色真皮猎装,下身是黑色皮裤,最下面是黑色大头短靴。一切服饰都不是外国名牌,却都出自港岛高级裁缝的手工缝制,剪裁一流,熨帖而舒适。
他的手指修长如钢琴家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显示出这是一个洁身自爱的年轻人。
一个瘦削的女孩子从长廊的另一端悄悄走出来,闯入了叶天的视线。
倒春寒的余威还没退去,女孩子穿着一件质地一流的白色裘皮大衣,修长顺滑的下摆直垂到脚踝处。
叶天垂下头,取出一把小刀和一块半尺长的木头,握在手中端详着。木头已经被刻凿成了一个古代仕女的形象,只是细节部分还没进行修饰。他用衣角轻轻擦拭着刀锋,嘴角一动,年轻而冷峻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好。”那女孩子径直停在叶天面前。
圆月清辉,照亮了她年轻而姣好的眉眼以及披垂在衣领上的深咖啡色波浪卷发。她的眼珠亮到极点,又有着盈盈的水润光泽,每次稍稍转动,便如同十五夜蝴蝶泉上的粼粼水波,不需陪衬,自成风景,比眼霜化妆品广告里精心修饰过的国际名模们的眼睛更胜一筹。
那件名贵的大衣穿在她身上,被她自身散发出来的贵气、傲气一映,衣服就变得自然而熨帖起来,绝好地衬托出了她的出尘无瑕。月下的她,腰身曲线完美之至,恍如午夜里的芭比仙子,姗姗而来。
叶天抬起脸望了她一眼,心中一动,因为她在月光下的样子似曾相识,与他心中珍藏着的一个形象颇为吻合。不过,他并没有任何讶然的表现,只是淡淡地问:“什么事?”
女孩子的长睫毛一闪,漆黑有神的眼珠转了转,目光垂落在叶天手上,笑着回答:“赌石大会徒有虚名,成了暴发户们的攀比盛宴。我们都是盛宴的旁观者,举世皆醉我独醒,不应该认识一下吗?”
叶天摇摇头,他并没期望在大理之行中出现什么意外艳遇,一颗心全在那木像上。
“我是方纯。”她说,“你是叶天先生吧?,我从来宾签到簿上读到过你的名字,当时我就在你后面。”
叶天的目光从木像上移开,无意中瞥见方纯映在石阶上的修长影子。刹那间,他的心被猛然触动,因为那影子的曲线与手中木像的轮廓也是极为相似。他的心湖禁不住泛起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细微涟漪,但转瞬即逝,风过即止,不留任何痕迹。
“从昨天起,我注意到你已经有六次握着木像出神,其中两次,是在用小刀修饰它的肩膀。我猜,你正在思考该为它刻一个什么样的发型,对不对?恕我直言,雕塑作品的灵魂应该遵循‘像非像、人非人’的原则,保持‘嘉在有意无意之间’的创作思路,不必苛求细节,只要刻出心中所想,让作品具有独特的神韵便足够了。”方纯大大方方地建议。
叶天又摇摇头,在他心目中,这不是单纯的木像或雕塑,而是他心中永远的寄托。
“我又说错了吗?”方纯轻笑起来,举手梳拢额前的乱发。她的唇红润润的,牙齿白净净的,一切美丽天成,毫无修饰。
她的右腕上带着一只白色月光石的手镯,迎着月光一闪,令叶天眼前一亮。
“你说的,只是学院派老师们的陈词滥调,与我做的毫无关系。”叶天冷冷地回应。
“是吗?”方纯并不气恼,大度地微笑着。
远处的歌声仍在响着:
“橄榄好吃回味甜,
打开青苔喝山泉。
山盟海誓先莫讲,
相会待明年。
明年花开蝴蝶飞,
阿哥有心再来会。
苍山脚下找金花,
金花是阿妹……”
一只猫斑绢粉蝶翩翩飞来,方纯伸手,它便轻轻落在她的掌心里。大理蝴蝶从不怕人,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看不到的奇景。
“按照木像的头身比例,我觉得给它配一个波浪卷发是最合适的,因为这是今年巴黎时装界的造型师们最青睐的发型。叶先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看你眉心枯瘦暗黄,两颊法令纹狭长深刻,这都是不该在年轻人脸上出现的。多笑一笑,敞开内心,你对这世界的看法就会改变许多。”方纯伸出左手,另有一只白花紫斑蝶、一只大斑马凤蝶落下,停在她的指尖、小臂上,“看,人若快乐一点,蝴蝶也会喜欢你多一些。”
叶天一笑,不自觉地在心底轻叹:“波浪卷发?错了,我心中的她像一朵雨中初绽的栀子花,纯净无比,香远益清,只有一袭柔顺熨帖的乌黑长发,才最能配上她。”
于他而言,最难雕刻的是那木像的眉眼,而非头发衣饰。眼睛是心灵之窗,当年他看不懂那个女孩子的心,所以才刻不出她的眼。
此刻,方纯来的那个方向,走廊里又快步走出一人,硬底皮鞋踩在青石板廊道上,发出“咔咔咔咔”的清亮响声。
方纯皱了皱小巧精致的鼻子,轻挥双臂,送走蝴蝶,低声自语:“来了个无聊又无趣的人!”
叶天没有转头,从那种响声里他也能判断出,来的人是顾惜春,港岛最有名的十大花花公子之一,船业大亨顾慕秦顾家的四少。
“方小姐怎么有闲心躲到这里来了?我有件好东西正要拿给你先过目呢!”顾惜春哈哈笑着,迈着小碎步,飘飘然地掠到方琼身边来。他一向对漂亮女孩子都有“自来熟”的本领,脸皮之厚,让影视圈里那些绯闻不断的男星们也自叹弗如。
叶天也皱了皱眉,因为顾惜春身上的法国香水味实在是来势汹汹,连四周花架上的蝴蝶都熏得退避三舍。
“是吗?”方纯勉强陪笑。
“当然。”顾惜春夸张地挥动着双手,然后压低嗓音,故作神秘之态,“血胆玛瑙——我带来一件血胆玛瑙,要让这些赌石行家们开开眼。那件宝贝一亮出来,肯定是满场全震,哈哈,哈哈哈哈……”
很可惜,他的表演并未成功,叶天和方纯都没有被“血胆玛瑙”的名字震住。
“是吗?我知道顾公子是个妙人,为了得到相中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血胆玛瑙是极其贵重的东西,我就不必看了,免得出什么意外。”方纯陪笑婉拒。
顾惜春挥了挥手,整了整蝴蝶花的领结,从嫩黄色西装的内袋里取出一把景泰蓝小梳子,精心梳着鬓角上早就一丝不苟的发丝,故作优雅地笑着:“方小姐,你既然知道我是妙人,也该知道,我是为了知音甘愿两肋插刀的人。血胆玛瑙虽然贵重,但为博得美人一笑,我愿意用它来做敲门砖。”
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浑然忘却了自己的年龄,把自己当成了十八九岁情窦初开的翩翩少年,进行这种露骨地表白时,毫无害羞之态。就这一点来说,叶天对他倒是极为佩服的。
“橐橐橐橐”,一阵软底拖鞋快速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来,一个只穿着棉质睡袍、长发披散着垂至腰间的小女孩从走廊另一端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半尺高的玻璃盒子,从三个人中间穿过,跑到水池边。
她把方形盒子的上盖掀开,捧起池子里的水,小心地送进盒子里。
原来盒子里种着一棵绿色的植物,枝干伶仃纤细,七八片椭圆形的叶子无精打采地挂在枝上,枝头只垂着一个半开半闭的花蕾。
“方小姐请稍等,我这就叫人把血胆玛瑙送过来。”被小女孩打扰了一下,顾惜春有些恼火,到此刻才重拾旧题。
不等方纯表态,他便举起手拍掌两次,西南面停着的一辆豪华奔驰车里立刻跳下来两个人,抬着一只半高的黑色保险柜走向这边。
方纯忍不住笑了:“顾先生,这——何必让他们如此辛苦?”
保险柜至少要有一百公斤左右,如此抬来抬去,当然费力无比。
叶天在港岛时就知道,顾惜春做任何事都喜欢哗众取宠,今日一见,果然没错。段承德为了在自己山庄里开赌石大会,早就准备好了不下二十只保险柜,替客人保管各种财物。同时带着展览品、保镖、保险柜而来的,顾惜春是唯一一个。
顾惜春又一次夸张地笑了:“不怕,做我的手下,必须要有‘四能’——能打架、能干活、能吃苦、能顶包。我每月拿几万工钱出来,养的是死士,不是太上皇。”
这次,连叶天都被逗笑了,因为江湖上的人都知道,稍嫌“油头粉面娘娘腔”的顾惜春很多时候将自己比作古代“战国四公子”里的孟尝君,门下养着三千食客,随时准备替自己分忧解难。可他也不想想,连青红帮、东星帮、洪兴帮以及港岛大大小小百十个社团里的大佬都不敢自比孟尝君,他一个富商家的公子又凭什么那么做?
“无知者无畏。”这就是叶天在心底给顾惜春下的定义。
“这位是谁?方小姐的朋友吗?”顾惜春转向叶天。
叶天抢先摇摇头,顾惜春立刻瞪起了眼睛:“那么,小兄弟,我跟方小姐有事谈,请暂时回避好吗?”
他翻脸的速度比餐馆伙计翻台还要快,真让叶天好笑,但叶天笑不出来,因为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他笑。
抬着保险柜的一胖一瘦两名大汉走到顾惜春身边,并没有放下,而是静等着他发话。
“小兄弟,给点面子好不好?日后到了港岛,提我顾惜春的名字,饭随便吃、妞随便泡、车随便开,没有一个人敢向你收账。好了,我只要五分钟,五分钟,好吗?”顾惜春横跨一步,拖着叶天的手臂,不由分说,半推半拥,把他“请”下了台阶。
小女孩向玻璃盒子里倒了三捧水,然后偏着头,小心地凝视着花蕾。
“小妹妹,那是什么花?”叶天问。
“是能引来蝴蝶的花,有了它,蝴蝶就都来陪我。我最喜欢蝴蝶了,可每次叫我爸爸给我抓,他就总说没空没空。幸好有位伯伯送给我这棵花,只要它活过来,蝴蝶就会飞来跟我玩。”小女孩回头看了叶天一眼,板着脸回答。
一瞬间,叶天的心猛地一惊,因为小女孩的眉心位置长着一颗滚圆的红痣,约有花生米大小,表面殷红如血。红痣向上,另有一道一寸长、半分宽的斜向暗纹,形如感叹号上的竖杠。而那红痣,就是感叹号下的圆点。
“大哥哥,你说,它能活过来吗?”小女孩追问。
叶天猛省过来,连连点头:“能,一定能,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这是一棵什么花?”
不必小女孩回答,他也能眼观、鼻嗅,辨明那是一棵杂交变种过的曼陀罗花。曼陀罗花原产印度,花名亦系梵语音译,主要成份为莨菪碱、东莨菪碱及少量阿托品。普通人闻到盛开的曼陀罗花香,就会四肢无力,昏厥麻醉,所以这种花又被古人称作“蒙汗药”。
“它是一颗黑色曼陀罗花,盛开的时候,很美很美。”小女孩轻轻回答。
叶天再次震惊,低头看那近乎枯萎的花苞,里面的花瓣果然是深紫色的,可见它在吸足了水分盛开时,花瓣一定是妖冶无比的黑色。
曼陀罗花的叶、花、籽均可入药,味辛性温,有大毒。花能去风湿,止喘定痛,可治惊痫和寒哮,煎汤洗治诸风顽痹,叶和籽可用于镇咳镇痛。由于曼陀罗花属剧毒,在全球大多数国家都是限制销售的。
黑色的曼陀罗花是曼陀罗中最高贵稀有的品种,高贵、典雅、神秘,香气能让人产生轻微的幻觉,枝叶妖娆,有剧毒。它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和颠沛流离的爱,凡间的无爱与无仇;绝望的爱,被伤害的坚韧创痍的心灵以及生命的不归之路”。
“果然是一棵很美的花。”叶天感慨地长叹。幸好这是一棵变异过的曼陀罗花,否则小女孩的命早就被花毒夺走了。
喀啦喀啦数声响过后,顾惜春已经打开了保险柜。
叶天没回头,他很讨厌顾惜春这种“献宝”的行为,有钱不是错,但处处留情、以钱开路去追女孩子就太失败了。方纯说得没错,他是一个“既无聊又无趣”的人。
“血胆玛瑙是玛瑙中的异类精品,而我保有的这块,则是鬼脸血胆玛瑙,里面是一张完整的狰狞鬼脸。苏富比拍卖行的十大珠宝行家说过,这是一块无价之宝,试着开过一千万的价格,不过单位是英镑。我敢打保票,这块血胆玛瑙一亮相,大厅里那群土财主一定都会吃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老段是我的朋友,他开赌石大会,我当然得鼎力支持,特意从汇丰银行的特级保险柜里把它取出来——我顾惜春最看重朋友感情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老段说了,我能来,他感到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顾惜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叶天听不到方纯的回应,这让他感到莫名的好笑。
“顾先生,顾先生,顾先生——”方纯连叫了几声,才把顾惜春的即兴表演打断,“血胆玛瑙那么贵重,请赶紧收好,免生意外。我跟叶先生还有事谈,您请便吧。”
顾惜春打了个哈哈:“好好,我没事,你们要聊什么,可以让我也参与吗?”
叶天回身,向两人望着。
顾惜春警觉地挥手,保险柜的门哗的一声关上,喀拉喀拉两声,暗锁随即自动闭合。
那一瞬间,叶天瞥见了保险柜里透出的一线殷殷红光,惊心怵目,艳到极点。
血胆玛瑙是水胆玛瑙中的稀有品种,水胆中部存在着一汪血一样的红色**,天然形成,十分罕见。至于水胆玛瑙,则是自然形成的玛瑙中包裹有天然形成的水,有的属先天形成,有的属后天形成,这种空洞内所含的水又称原生矿物水,在自然界中极少。
顾惜春耸了耸肩膀,面露讥讽:“这位小兄弟是跟着哪位老板来的?很面生啊?”
叶天没有搭理他,目光落在方纯脸上。
“刚刚叶先生讲了一些雕刻方面的知识,让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感激不尽。叶先生,方便的话,我们去偏厅的酒吧坐一下,让我继续有机会请教?”方纯大大方方地走下台阶,站到叶天身边来。请教知识是假,借机摆脱顾惜春的纠缠是真。不过,当她察觉到小女孩浇灌的是一棵黑色曼陀罗花时,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表情错愕之极。
顾惜春遭了冷落,哼了一声,面露不悦,刚要发作,便被走廊里快步奔出的一个年轻女人打断。
“小姐小姐,池子里的水凉,别冰坏了身子。快过来,快过来!”她一叠声地叫着,三步两步跨下台阶,把小女孩搂到怀里来。
那是段承德的太太,不过是续弦再娶,绝不会是小女孩的亲生母亲。
小女孩挣扎了一下,突然一改纤弱哀怨的样子,凶巴巴地尖声叫起来:“你走开,你走开,我不要你管,你不是我妈妈,你走开!”
年轻女人楞了楞,脸上强堆出笑来:“不要使性子了,当心客人见笑。”
小女孩转过身,把掌心里的水使劲甩到女人脸上,更尖锐地叫着:“不要你管,走开!”
大厅里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并不受这边突发状况的干扰,依旧时不时地爆发出阵阵哄笑。
长廊的暗影里其实还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里面穿着睡袍,外面套着一件长到脚踝的厚厚的羽绒服。起先,他只是默默地站着,注视着水池边的小女孩,此刻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亮出一张干黄的脸,有气无力地低叫:“小彩,不要哭,到哥哥这里来。”
他的声音干涩而羸弱,中气极度不足,一听就知道是身染重病的人。
叶天正打算插手安慰那小女孩,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飞速赶过来,来不及绕下台阶,手按栏杆,从走廊里一跃而出,踏着花丛冲过来。
“爸爸——”小女孩边哭边叫着迎上去。
中年人脚步不停,右掌已经挥起,重重地向小女孩脸上掴去。
叶天脚步一动,但方纯比他更快,向前一掠,便轻轻接下了中年人的一掌,将小女孩搂在一边,就势抱起来,轻轻摇晃着:“小公主别哭,姐姐拿好东西给你吃,别哭别哭。”
小女孩经此一吓,哭得越发撕心裂肺般大声。
中年人皱着眉大声呵斥:“小彩不准哭!再哭,还把你关到黑屋子里去!”
叶天心里的不满几乎脱口而出:“她还那么小,何必下此重手?”
这一次,方纯仍旧抢在他前面,脸色冷峻地连珠快语:“她那么小,能经得起段庄主的巨灵之掌吗?女孩子是要加倍呵护娇生惯养的,你这样打法,不适合养孩子,只适合去动物园里训练黑熊。嘿嘿,就算是皮糙肉厚的黑熊,每天给你这样打,也会受不了的。”
这个国字脸、长刀眉、唇上微黑短须的中年人就是蝴蝶山庄的庄主段承德,一个在云、贵、川、粤乃至港、澳、台黑白两道上都很吃得开的人物。他的身手矫健之极,盛怒下的一掌过去,倒是打不死一头黑熊,却能令小女孩大吃苦头。
“小文,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夜凉风大——”段承德回过头,看着那弱不禁风的少年。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少年倔强地挺直了胸膛,举起手,把乱糟糟的头发向脑后拢了拢,立刻亮出了额头上的一个殷红的句号一般的圆圈。
叶天又吃了一惊,那红圈与小女孩眉心的感叹号近似,都是一种大凶之兆。
段承德长叹一声,猛地跺脚,脚下的水磨石方砖应声碎断。
“我不怕。”少年又一次低声重复,然后转身,扶着栏杆,想要往回走。
那时,方纯抱着小女孩退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纯银方盒,啪的一声弹开盖子,露出了十几块花花绿绿的糖果。
小孩子都是喜欢吃糖的,小女孩也不例外,眼巴巴地看着盒子,哭声渐低。
“对不起各位,是我太心急了。小彩身体虚弱,最怕沾凉水、近寒气,我已经告诫过她很多次,她就是不听。爱女心切,所以我——各位见笑了,实在抱歉。”段承德搓着手,干净白皙的脸上浮现出有苦难言的艰涩表情。
喧闹之中,段承德后面跟着的干瘦中年人走出长廊下的暗影,双手插在口袋里,闷声不语地嚼着口香糖。
“老段,二楼的顶级拍卖会什么时候开始?我都有点等不及了。”顾惜春被冷落了许久,终于开口。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立刻引得叶天、方纯、段承德、年轻女人、小彩同时侧目,那倚着廊柱的干瘦中年人嗤的一声冷笑:“干什么?着急等着献宝吗?不就是一块血胆玛瑙而已,有什么好急的?”
像顾惜春那样的人,几乎在任何场合下都会讨人厌,瘦子的话,也是在替段承德出头。
“喂,老兄是谁?干什么横插一杠子?”顾惜春因方纯在场,碍于面子,语气陡然强硬起来。
“我?”瘦子懒洋洋地笑了笑,不屑地转过头去,看着方纯哄孩子。
叶天从空气中**漾开来的千年灵芝药香中判断,那个银盒里放的肯定不是普通糖果,而是一种珍贵至极的秘药。他不禁心头一热,对方纯能够向陌生人慷慨赠药的举动大有好感。
段承德和那女子面面相觑,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说呀,阁下到底是哪路的尊神?”顾惜春得理不饶人,又逼近一步。
“说了怕吓死你,云南大理的水深着呢,岂是你一个纨绔子弟能理解的?”瘦子淡淡地冷笑,又卖了个关子。
段承德作为主人,当然不愿意来宾们口角起来,马上在顾惜春耳边低语了两句。
顾惜春骇然大惊,偷偷瞥了一眼瘦子,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嚣张气焰一扫而空。
“你们把保险柜抬上楼,顾兄,二楼上早就预备了最好的蝴蝶泉水冻顶乌龙茶,静下心来品品,多给我一些意见。”段承德笑着应付顾惜春。
顾惜春老老实实地点头,带着两名保镖走入长廊,沿宽阔的木楼梯登上二楼。
叶天对“水深”二字深有感悟,所以任由大家争辩,自己岿然不动。
陡然间,那少年的身子向后一仰,像电影慢镜头一般缓慢地倒下。他的右手想要把住栏杆,但五指却毫无力量,只能顺着栏杆上的万字格一路滑下来。他的额头上射出了一股浓郁的殷红血箭,笔直地向前、向上喷出,向一股经过电脑精心设计的喷泉,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红得发黑的弧线,然后洒落在暗暗的长廊内青砖地面上。
“小文——”段承德抢上去,想要扶那少年,却迟了一步。
在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少年怆然倒地,空洞的大眼睛吃力地瞪着,直视夜空与圆月。他的眉心上,红圈已经变为血洞,鲜血无力喷射后,只是汩汩地向外涌着。
现场鸦雀无声,直到那少年的鲜血流光,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洞穿至后脑的古怪的圆孔,约有一元硬币大小。
方纯及时地抱着小彩转身,不让他看到这惨烈的一幕。
段承德从最初的震惊、惨痛中清醒过来,立刻脱下西装,盖在少年身上。那么惨重的伤口,人已经不可能生还,每个人都深知这一点。
“来人,把小文送去楼后面的冷冻室,安放在水晶棺里。封锁消息,不要声张。”段承德沉声吩咐。
有两个保镖闪出来,抬起少年,迅速离开。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震住了,一时间,谁都无法开口。
香雪兰最先清醒过来,踉踉跄跄地几步走过去,握住段承德的手,低声啜泣起来。
“段兄,节哀。”瘦子涩声说。
“段庄主,节哀。”叶天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
“段庄主,节哀,保重。”方纯努力抑制着喉咙里的哽咽说。
少年死了,如果不发生奇迹的话,小女孩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段承德将会由被江湖同道称羡的“一儿一女两朵花”跌入“儿女双亡、膝下空空”的绝望困境。
“血咒,是血咒……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该来的,终归会来,躲不过去的。孔雀,算你狠……”段承德吐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用手指蘸了蘸少年留下的血,举在眼前,久久地凝视着。
空气中的血腥味并没有影响到懵懂无知的小彩,在方纯庇护下,她没看到哥哥的惨死,认真地选了一块包着七色彩纸的糖块,剥开放入嘴里,挂着泪珠的脸上现出了天真的笑容。
“段兄,小彩身上的血咒是不是也会如期发作?他奶奶的,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罪,却也无辜地受到牵连?我真想杀入金沙江深处,把苗疆蛊苗部落里的那批家伙们杀个精光,让那些千奇百怪的炼蛊师们去见鬼!”瘦子咬牙切齿地说。
叶天的心再次遭到震动,他起初判断小彩眉心里的红痣是身中血咒的表现,仅仅是猜测。等到段承德亲口点头承认时,他心头的一块巨石轰然砸下,顿时感到满心悲凉。
“血咒”是苗疆蛊术中最阴狠毒辣的一种,中蛊的人就像少年小文那样,会在生命的某一刻全身血管爆裂而亡,事先全无征兆,防不胜防。眼前的小女孩小彩天真烂漫,根本还不懂得人世间的江湖险恶,就要因此而付出短暂的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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