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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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朝他靠近,伏在他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询问室静悄悄的。

只有偶尔,周念隐忍的啜泣声时不时响起。

段武递过来一包抽纸。

鹤遂轻抚着周念的后背,腾出一只手接过抽纸时,还不忘递给段武一个谢谢的眼神。

他抽出一张纸,给周念擦眼泪:“要不我们先回去,下次我自己过来。”

一听这话,周念更加崩溃。

明明他那么害怕面对和善进有关的一切,想要她陪着他,但现在看她一哭,就毫不犹豫地选择妥协让步。

他宁可独自去面对痛苦,也不愿意见她掉眼泪。

“我不要……”她哭得有点岔气,一抽一抽的,“我要,我要陪着你。”

“好。”他嘴上答应着,眼里的心疼却骗不了人。

卢国强手肘支在桌面,有些犹豫地搓了把脸,说:“小周,我说真的,要不你就先回去?这才刚开始,你就哭成这样,我怕接下来的谈话你更受不了啊……”

让她先回去。

那怎么能行,她不愿意再让鹤遂一个人。

周念立马坐直身体,胡乱地用手背把眼角的泪抹干净,尽量控制情绪,又被抽噎的声音出卖:“我要在这里陪着鹤遂,我哪里也不去。”

她伸手,把他的手紧紧握住,以表决心。

卢国强:“那好吧,那我们要切入正题了哦。”

“嗯。”

沉默一瞬。

卢国强直奔主题:“听说你是在善进待得最久的一个学生,具体时间还记得吗?”

鹤遂:“197天。”

197天。

听见这个数字的周念,心都跟着狠狠颤了一下。

他是被关得最久的那一个。

其他人最长不超过一个月,而他却被关了整整六个月,197个日日夜夜。

卢国强:“被关在里面的时候,都是什么样的?”

旧日回忆涌上鹤遂的大脑。

他的眉心抽搐了一下,在无数阴暗画面疯狂切换的时候,他条件反射般紧紧闭上眼睛。

周念握紧他的手:“别着急,慢慢说。”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缓了一会儿。

鹤遂闭着眼,咬了咬牙,逼着自己挤出几个字:“像地狱一样。”

“具体说说。”

这要让他怎么说。

仅仅是关于善进一丁点的记忆碎片,就足够让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张开嘴巴,大口地喘着气,额头冒出冷汗。

周念连忙给他拍背顺气。

“好了好了。”卢国强抬手示意,“你说不出来也没事,我们已经看过了监控,像你询问也是为了进一步核实情况。”

“监控?”

周念的目光落过去,“什么监控?”

卢国强:“就是他在善进时的监控。”

周念想都没想:“我要看。”

说完才觉得不妥, 又小心翼翼地问:“能给我看看吗?”

卢国强为难地看了眼鹤遂。

就那么一个眼神, 周念立马明白,要是当事人鹤遂不愿意的话,是不会给她看的。

周念转头,红着眼哽咽道:“我想知道你都经历了什么。”

想知道。

你为了带我逃亡,都受过怎样的苦难。

鹤遂垂着眼睫,长久地沉默着,脸色苍白且阴郁。

浑身上下都没有温度。

他低低说:“还记得我们决定在一起那天晚上,你说过的话吗。”

周念一怔。

仔细回想了下。

周念才想起那晚在下暴雨的南水河畔,她和鹤遂的对话——

“念念,不管我是什么样,都别离开我。”

“我不会。”

“……”

现在,眼前的鹤遂狼狈地哑声道:“我怕你看了以后,会收回说过的话。”

会,不要我。

会丢下我一个人。

周念微微瞪大眼睛,再次说出那晚的回答:“我不会!”

也许为搏一搏她的真心,鹤遂重新闭上眼睛,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露出赴死般的无畏神色:“那看吧。”

“……”

卢国强给段武递一个眼神。

段武会意,站起身走到前方的电视机前方,开始在电脑上操作投屏播放。

屏幕亮起。

上面出现一个加载中的圈圈,圈圈在不停转动。

加载进度78%……

当数字快要变成100%时,椅子上的鹤遂蹭地站起来,顿了一下,才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出去抽根烟。”

他不想应对这样的场面。

周念也没有进行阻拦,或许他真的应该出去透一口气。

鹤遂来到外面的走廊里,掏出烟,打开烟盒的动作又急又颤。

点了烟,他猛吸一大口,让随空而起的白色烟雾熏红眼尾,他回头看一眼询问室的门,一想到会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些画面,就禁不住头皮一阵发麻。

要是她看见那些东西后真的不要他怎么办?

他完全没有办法承受。

询问室内。

随着屏幕上的加载完成,出现在周念视野里的,是一个漆黑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开灯,甚至没有一扇窗。

唯一光亮是透过门上的长方形小窗透进房间,昏昧状态,只能看清物品的大致轮廓。

房间里没有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个蹲厕的坑白晃晃地浮在暗色里。

倏地。

房间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周念的心脏停跳一秒。

看向角落里起伏着的阴影,周念放缓呼吸,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开口:“不要告诉我, 那个是……”

“是他。”

卢国强短短的两个字, 把周念脑中高悬着的那根神经掐断。

周念歘一下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屏幕。

她需要看得更加清楚。

等走得更近,周念看清楚,瑟缩在屏幕角落里——也就是在房间黑角里的鹤遂。

他没有穿衣服。

在那样的暗里,他的皮肤白得相当醒目。

蜷在角落里的时候,他的颈骨和肩胛骨都微微浮凸着。

少年身上连一条**都没有穿,残忍地被剥夺最后一丝尊严。

“才被送进善进的孩子都会被扒光衣服关小黑屋。”卢国强说,“他们不是在教育学生,而是在训狗。”

“……”

音落,小黑屋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周念看见一个穿着暗绿迷彩服的男人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根长钢棍。

看见那么长那么粗一根钢棍,周念的心也跟着紧了。

听见脚步声的鹤遂抬头,撑在地面的五指张开,手背青筋毕现。

那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周念在哪里?”鹤遂声音嘶哑地问。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周念鼻尖一酸,把要哭的冲动往下压。

教官拿着钢棍踱步到少年面前:“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你暂时都见不到了,但也不是代表永远见不到,等你改造好了,知道如何感恩父母,学会好好听话以后,你就能出去见想见的人。”

沉默一瞬。

角落里的少年再度抬头时,狠厉已经在眼里尽显,“她还在火车站等我,放我出去。”

教官只是冷笑。

突然,少年撑在地面的手指骤然用力,整个人暴起冲出,像只狼一样直接冲教官突脸攻击。

他照着教官的脸重重挥打一拳。

顺势夺过教官手中的钢棍,高扬,用尽力气朝教官脑袋挥去:“我——要——见——她!!!”

那一钢棍用尽鹤遂的全部力气。

教官凭本能抬手一挡,剧烈的震响后,发出凌厉的惨叫。

要是不用手臂挡一下。

那一棍,鹤遂可以直接把他的头骨敲碎。

毕竟他是彻头彻尾的疯狗,咬人从不眨眼,血液里流着旷野的风。

教官痛苦地□□着倒地。

鹤遂拿着钢棍快步朝外走,可刚走到门口,身形猛然僵住。

他开始缓慢地后退。

踩在鹤遂后退脚印上进来的,是另外五个同样穿着迷彩服的教官。

这一刻。

周念感觉到身临其境的窒息感,一种绝对的窒息感将她裹挟。

痛得在地上扭来扭去的那个教官,愤怒地指着鹤遂:“给我打——!往死里打!”

他看了眼自己变形折断的食指:“把他的手也给老子打断!”

“……”

接下来是一片混乱。

前五分钟里,鹤遂凭着手中的一根钢棍,和另外五个教官五五开。他竭尽所能的反抗,厮杀,额头流血糊住眼前也不后退放弃。

当时的鹤遂在想什么。

是在想她吗?

在想还在火车站等待的她,所以才这么不要命的反抗吗。

周念痛苦地按住胸口,任由眼泪在脸上肆虐。

五分钟以后,寡不敌众。

以一个从背后踹鹤遂腿弯的动作作为分水岭,少年骄傲的脊背剧烈一颤,黑发在虚空中发出痛苦的震颤,鹤遂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

这一跪,就是再也站不起来。

五人蜂拥而上。

他们把地上的少年围在中间,尽情地对他拳打脚踢,他们用脚使劲儿地踹他肚子,踹他脑袋。

少年抱住头,紧紧蜷缩身体,在风浪里发出愤怒绝望地咆哮:“啊——!”

“叫你妈!”

其中一个骂着,他照着鹤遂的头狠踢一脚,“你记着,在善进就没有硬骨头!再硬的骨头也能给你熬碎!”

“……”

泛着冷光的钢棍一次又一次地落在鹤遂的身上。

即便他已经痛得开始**抽搐,那些人也没有放过他,他们用敲打着少年坚硬的脊骨,用着敲碎般的狠辣力度。

他们抓着少年的头发,将他提起来,用他的头去撞墙。

监控高清地捕捉每一个细节。

少年满是血汗的脸庞,眼里有着至死都不服输的倔强和阴冷,他在不可避免的钝痛里哆嗦,青筋剧烈地跳动着,嘴巴里不停冒出血沫子。

再又一次被抓着头重重撞到墙上后,其中一个问少年:“错了没?”

“呵。”

少年冷笑,嘴唇一噘,冲那人脸上吐了一大口血沫。

“你妈……”

被激怒的那人把鹤遂掀翻在地,重重一脚踩在鹤遂的臂弯。

于是。

鹤遂就被硬生生的一股蛮力,踩断了手。

临近末尾,那些人拆解皮带,对着鹤遂的头上撒尿。

一边尿,一边用最恶毒的字眼羞辱他,用最极端的方式打碎一个人的自尊。

然后问他:“还找不找那什么周念了?”

少年模样狼狈至极,他却还笑着,抬起满是血污肮脏的一张脸,以不屑的顽固姿态坚定说:“找。”

这一刻,周念终于绷不住,放声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全面崩盘。

哭声引来外面的鹤遂。

他火急火燎地推开门进来,来到周念身旁,低声问:“怎么了?”

周念趴在桌子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鹤遂一抬头,就看见了屏幕上狼狈至极的自己。

空气一下就静了。

气氛变得很沉重。

也不知过去多久,周念听见身旁传来鹤遂很低很哑的声音:“我就是害怕你看见这样的我,会嫌弃我……”他哽了一下,“然后就会不要我,因为我是这么的没用,任由别人在头上撒尿都无能为力,让你在火车站等了我一整个晚上。”

“……”

周念完全想不到,他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竟然还在自责。

还在自责是自己不够强,自责让她等了一整晚。

那可是五个壮年男子。

他能撑五分钟已经是奇迹,换别人三十秒就得倒地上。

与此同时,周念也明白,鹤遂为什么要反复强调那句话——

“不管我是什么样,都别离开我。”

……

看来他是真的害怕她在看见监控会嫌弃他。

他真是一个大傻子。

“你赶紧抱抱他吧。”段武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感觉他好可怜啊,他都要哭了。”

周念立马回过神。

她伸手抱住男人的双肩,将自己送上去,带着哭腔说:“鹤遂,我只会心疼你,怎么会嫌弃你不要你。”

“真的?”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呜呜呜……”周念控制不住情绪,又开始哭起来。

男人的大手轻抚在她背部,发出一声劫后余生般的叹息。

只要她还愿意要他就好。

卢国强在在这时开口:“挨打只是他在善进遭遇里遭遇的冰山一角,据我们调查,他还经历过长时的禁食,甚至是电击。”

在周念错愕的眼神里,屏幕上画面还在继续播放。

她看见卢国强对鹤遂露出怜悯的目光。

画面上,鹤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们不给他任何事物,只允许他喝冲厕所用的脏水,最长一次禁食记录是13天。

暴瘦的躯体以深刻形式将苦难直接呈现。

他的每一根脊骨都能被清晰看见,肩胛骨上的最后一丝肌肉消泯后,只剩下嶙峋陡峭的弧度。

让人望之生寒,头皮发麻。

鹤遂在善进最瘦的时候,体重只有80斤。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她80斤的时候看上去都已经很瘦,何况他还是189的个子。

他和她最瘦的时候情况相差无几。

浑身皮包骨,远看像一具行走的骨架,风吹都能倒,所有躯体部位只有大腿上挂着很薄一层皮肉。

手臂上全是爆根,连起身都困难。

人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只能昏睡度日。

鹤遂不分昼夜地昏睡着,他被关在小黑屋里,也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偶有清醒的时候。

他就拿着一个小石子在墙角刻字。

字迹被监控清晰捕捉——

念。

念念。

周,念。

周吴郑王的周,念念不忘的念。

……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开始出现幻听。”鹤遂不敢抬眼看屏幕,“我听见好几个人在耳边说话,我觉得他们很吵很吵。”

果然,画面上的鹤遂突然对着空气暴呵:“能不能闭嘴!”

“……”

“别和我说话!”

周念哽咽问:“是你身体里的其他人格开始出现了吗?”

鹤遂低低嗯一声。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些教官故意跑到他的屋子里说话,嘲笑他。

可每次当他抬头,都只看见一片昏暗的空****。

他开始意识到——

他病了。

还病得不轻。

“这时候你还是不肯服软。”段武做着记录,“所以他们就开始对你进行电击?”

“嗯。”

周念的喉咙狠狠一紧。

下一幕,残忍至极的画面就撞入她的眼帘。

鹤遂被绑在一张黑色的皮**,四肢瘦得随意可折,胸膛如展开的两扇排骨。

那些人给他的头上,胸上贴上电极片。

通电的那一刻,电流强烈的刺激让鹤遂浑身剧烈**颤抖,但他被绑得完全无法动弹,他捏紧拳头,痛苦地蜷紧脚趾,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十秒过后。

周念看见鹤遂无法控制的小便流出,泡在他的身下。

与此同时,身旁的鹤遂别开眼,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一点,只能在桌底下将周念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卢国强:“你在里面接受过多少次这样的电击疗法?”

沉默几秒后。

鹤遂故作平静地说出数字:“126次。”

每一次,他都记得。

每一次,都让他痛不欲生,恨不得立马去死。

即使再痛,再绝望。

他也不曾放弃过要见周念,也不肯向鹤广低头认错。

所以那些魔鬼变本加厉的折磨他,以至于到后期,他几乎每天都要接受一次电击,每天都逃不过被自己尿泡湿身体的遭遇。

卢国强又问:“那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鹤遂缓了一下,低低说:“我身体里冒出很多其他的人格,多重人格你知道吗?”

“知道。”

“也就是其他一个人,不是我。”鹤遂强调不是他,“那个人去向鹤广认错,答应鹤广会听话照做,然后才被放出去。”

“……”

沈拂南的确是把他救出善进的人。

他用绝佳的演技骗过所有人,跪在鹤广面前哭得比其他任何一个孩子都要情真意切,说了一大堆会给他好好养老的画饼之话。

浮夸至极。

鹤广却信了,兴高采烈地领他回家。

“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卢国强从纸箱里拿出一个日记本,“是你在里面写的日记,我们没看,你可以把它和照片一起带走。”

“好。”

周念泪眼朦胧:“你在里面里面还写日记。”

鹤遂:“总得找点事情做。”

说着,他站起来拉着周念的手:“走吧。”

周念问:“可以走了吗。”

卢国强:“可以。”

拿上东西后,两人离开询问室。

下楼时。

在楼梯的平台处,周念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鹤遂,抱得很紧很紧。

她的眼泪蹭到他后背衣服上:“我能不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问的什么浑话。”

男人转过半张俊脸,“怎么就不能?”

周念边哭边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第二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了。”

鹤遂转过身,高大身躯的阴影投下,将她完全罩住。

寂静楼道里,他的声音显得特别沉郁。

“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都在。”他说。

周念抬起脸,抽抽搭搭地问:“你为我做过那么多,却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傻不傻。”

男人手指攀至脸上,带来最温柔的抚摸,“爱不是用说的。”

“鹤遂。”

“嗯?”

周念紧盯他的眼,加重语气:“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你!”

“啊?”他突然被她的模样可爱到。

“字面意思。”

周念捧着他的脸,一本正经地说:“就算你经历过那些事,你也是最好的。不堪的从来不是你,而是那些魔鬼,他们统统去坐牢,而你会坦**地站在阳光下,活在春风里。”

“……”

鹤遂感觉到从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暖意,在他的浑身流淌,有着可以重塑他灵魂的魔力。似乎只是看见眼前的她,就能将那些苦痛抵消,与旧日折磨一笔勾销。

禁食,殴打,辱骂,电击治疗。

这些都很痛很痛。

但是只要未来的日子有她,他就还能对生活充满希望,以一颗热忱的心去对待世间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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