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六
叶粲手劲不小, 梁雨被她这么一拽, 手腕立即就红了。梁雨吃痛:“疼疼疼, 你小点力气。那边不就有厕所,难道你今天都没有去过吗?”

梁雨伸手一指, 告诉了叶粲厕所的方向。

叶粲是个敬业的人, 在忙工作的时候可没想过休息这件事。她放下梁雨的手腕, 疾走向厕所。

叶粲边走边和身后的梁雨说道:“孟知秋是个很不错的人,值得你粉她。”这算是叶粲变相地表达自己对梁雨的感谢。

跑到厕所的叶粲用清水清洗掉脸上的脏污后, 站在镜子前, 看着水珠挂在自己脸上欲滴未滴, 开始美滋滋地打量自己。

她凑到镜子前, 想看清瞳孔里的小小的自己,看着看着,就在恍惚间被一股巨大的荒诞感所捕获。

她看清了自己身上不合时宜的太监服饰, 看清了自己年轻稚嫩又愚蠢的面庞, 被吓得连连往后退。

她什么时候,长了这么一副愚蠢的模样。

叶粲低头, 揪起自己胸口的衣服, 将自己审视了一遍。

她在做什么?在这虚假的世界挣扎着什么?

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那么她为什么在欢喜呢?

叶粲抬头, 又一次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神色之间,有一些迷茫。

或许是死了太久,在这个瞬间, 她已经想不起自己从前的模样了。

叶粲看着镜中自己愚蠢稚嫩的模样,揪着胸前的衣服,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自己从前,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叶粲难得废了点心神,在脑海里打捞了一下自己丰富的记忆,总算挖出了原本的自己。

毫无疑问地,她是王,还是一个昏庸的王。

她这样无能的人怎么能做王呢?叶粲想了好一会,才回想起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在她的记忆中,她父亲昏庸无能。值得人讨论的事情,不是他生下大堆有疾的孩子,就是某次用光滑的鹅卵石道整蛊大臣,自己却滑倒在鹅卵石道上一命呜呼。

她父亲燕王死后,大兄继位。这位大兄昏庸好色,在位期间驾车周游列国,最终摔死在马车上。

大兄死后,二兄登基。二兄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这位兄长嗜杀,喜欢将普通百姓逐入山林中猎杀。除此之外,还喜欢貌美的伶人。

有善弄权者,借此献媚,得以位列大夫。弄权大夫得势后,毒杀了她二兄,扶持二兄幼子上位。

可王后势大,欲与大夫夺权。两虎相争,大夫得胜,二兄幼子被刺死于王座。

一时之间,大夫权倾朝野,无人敢撄其锋芒。可即使大夫势大,也不敢登基篡位做燕国的王。

大夫需要一个傀儡,就找到了叶粲——这个传闻中疯疯癫癫的女公子。

可惜叶粲虽疯,但是不傻。

忠于燕国的臣子想带她逃离王都,于王城外称王。但叶粲并不想那么做,她手中虽无可用之人,却握着一柄杀人剑。

登基祭天那日,叶粲身穿王袍,腰垮长剑,缓步登上了祭坛。大夫主持仪式,在祭典完成后,宣告她是燕国的王。

叶粲握着腰间的剑,笑着问他:“一国君王,能做什么?”

大夫握着她的手,朝下方百官宣告:“王能做的,就是用手中的剑,杀尽一切叛逆王的人。”

叶粲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她迅速出剑,趁人不备,一剑砍落了大夫的头颅。

在狂喷的鲜血溅到她身上之前,叶粲连忙跳到一旁,一手拎着剑,一手狂拍胸口惊叹:“哇,差点被弄脏了。”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吓到了,候在祭坛上的太监后知后觉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紧接着,大夫的党羽想要登上祭坛,处决这个没有利用价值的王。

叶粲想死,但不想死在别人手里。

她轻轻伸出脚,将大夫的头颅踹下了祭坛。大夫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下祭坛,留下一长串的血迹。

叶粲拄着长剑。向着下方的纷乱宣告:“这个人还有党羽吗?愿意听孤话的人,就把他们全杀了吧。”

她是燕国的王,是神明在这个世间选定的代言人。在这个王权至上的时代,除非大逆不道者才敢登上祭坛,弑杀国君。

叛逆者举剑,登上祭坛,却被叶粲一剑斩杀。

之后,再无人敢直面王的锋芒。

那一天,叶粲穿着沾血的王袍,踩在奸佞的身躯上,拄着长剑,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互相厮杀的百官与贵族。

从那一刻起,她就成为那个高高在上,不关心众生死活的冷酷的王。

她是个疯子,就和她手中的染血长剑一样,只会毁灭一切鲜活的事物。

但凡一个正常的国度,都不希望会有这样的王出现。可叶粲就和她的残暴的二兄一样,在斩杀佞臣之后,却成功坐稳了王位。

她登基的那年冬,国内四方威服,各大夫携家眷来给她贺岁。

叶粲在冰天雪地中召见了他们,并且在那个冷风冻人的帐篷里,遭遇了此生第一次的迷惘。

她血燥,到了冬日就喜欢在冰天雪地里吹冷风,臣子依照她的喜好将宴会开在了北山行宫。

那天晚上,宴客的帐篷门被打开,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叶粲歪坐在王座上,眯着狭长的眼打量着这些臣子和女眷的反应。

叶粲是女君,这次宴会来的宾客每一个都会携着女眷来见她。因此叶粲在席面上,看到了不少美人。

但这些美人,无一不畏惧地低下头颅,不敢直视王的容颜。

在宫中时,叶粲听过二兄的荒诞行径,以及侍从们对他的评价。而叶粲的风评比起她的兄长,更是不佳。

她登基之日血流成河,凶残暴戾之名传遍燕国,甚至可止小儿夜啼。

可叶粲不在乎,她家名声不好的又不止她一个。说不定身死后,还可以和先辈们比一比谁名声更坏呢。

他人越是害怕她,她就越是无所谓。叶粲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是如此的冷酷无情,使得整个宴会都被惶恐与害怕所淹没。

一旁的乐师胆战心惊,弹出来的乐曲也随着这吹起来的冷风,开始断断续续的呜咽。

这声音听起来烦躁,叶粲皱起了眉头。

王的眉头一皱,众人更是寒蝉若惊。就在这时,被恐惧之兽吞没的宴会响起了一个女人轻柔的声音:“草民愿为王献歌一曲。”

叶粲轻轻将目光瞥过去,忽而看到了一个美人。

美人穿着素白的衣裳,外罩一件狐皮大氅,以金簪束发。叶粲看着她清丽的容颜,无端想起了冷春时分绽放的白茶。

在这个瞬间,叶粲觉得自己的眼前,盛开了一整个烂漫的春天。

搭在王座上的长指轻颤了一下,叶粲长久地凝视着她的容颜,而后吐了一个字:“可。”

美人起身,缓步走到了乐师的编钟前,拿起了小钟锤,轻轻敲下。

美人唱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原本还想给她辅奏的乐师,听到这曲《甘棠》,吓得拨断琴弦。

弦断声响,在幽冷的北风中是如此的突兀。乐师惊恐得两股战战,即刻匍匐在地。

不只是乐师,美人歌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宴席上的百官神色大变,一时间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这一切,皆是因着这曲《甘棠》。

《甘棠》是怀念召伯所作之诗,而召伯则是燕国的先祖。召伯去世之后,燕国的国君少有贤明,大多是昏庸无能之辈。

叶粲的父亲还是燕王时,就有大臣在殿上击掌吟唱《甘棠》,嘲讽老燕王的昏聩无能。老燕王大怒,遂将此人五马分尸。

这首歌,叶粲的父亲听过,大兄听过,二兄也听过。如今,又轮到了叶粲。

叶粲从未想过,敢于嘲讽她的,是一个如此动人的美人。

美人的歌声与编钟的声音相合,仿若泉水叮咚,仿若春风拂面,舒适得让叶粲眯起了眼睛。

叶粲斜靠在王座上,看着不远处跪在编钟前的窈窕身影,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渴望。

那渴望就像是荒芜大地里已经枯萎的一株荆棘,在遇到春日的一滴雨水后,开始拼尽全力的野蛮生长。

那是叶粲生平第一次这么渴望得到一件东西,这种渴望让她陷入了迷茫。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去索求的。

直到这时,她开始觉得看着美人,然后再了此残生也是不错的选择。

一曲歌毕,美人放下钟锤,起身跪在了她的席位前,等候王的怒火。

叶粲凝视着不远处跪着的美人,拎起王座上的大氅,披在肩上,赤足朝她一步步走去。

轻微的脚步声好似雷霆,一下下在贵族们的脑海中炸响。最后,王停在了美人面前。

王俯身,半跪在美人面前,托起了她的下巴。尚且稚嫩的王眯起狭长的眼,轻轻道:“你生得这般美,就随孤王入宫吧。”

不是雷霆震怒,也不是惩罚,等待美人的,是一个精致的囚笼。

从此刻开始,少年疯王的眼中,坠入了一抹纯净的色彩。

这抹色彩随着岁月的变迁,将王看向纷杂世界的双眼,染得越发愚蠢,庸俗,脆弱不堪。

叶粲觉得,这就是对人世间有所渴求应付出的代价。欲望,会迷失你的双眼,将你灵魂的纯粹一一玷污。

让你在维持自我和与世界相处的过程中产生荒诞,彻底地和世界联结在一起。

叶粲明白,她已无法再纯粹。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荒唐又愚蠢的自己,轻啧了一声:“你真蠢啊。”

叶粲说完,抬手拍拍自己满是水珠的脸颊,叹息道:“蠢点也没关系,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愚蠢的。”

她早已做出选择,并不讨厌这个此刻眼中满是愚蠢的自己。

叶粲并不后悔自己长成这副愚蠢丑陋的样子,也不会后悔答应了与神的交易。

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世界,任由神明摆弄自己的命运,做个不再反抗的傀儡。这一切,只因她有了渴求。

想到这里,叶粲又捧了一把水,往脸上泼去。她直起身,看着脸上湿漉漉的自己,抹掉了脸上的水迹。

她想,这个愚蠢的模样,应该就是每一个普通人应该有的样子。这样的她,多少会让林子兮觉得正常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给叶粲和林子兮点一首《初见》

“我愿为王歌一曲。”

“可。”

“你生的这般美,不若随孤王入宫吧。”

“今日你穿得艳丽,孤不太死。等明日吧,等明日你和孤一起死。”

“君上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自由了。”

“你不走吗?”

“我不走,我要给君上敬一杯酒。”

“你怎么穿了白衣?你不该穿白衣的,这不好看。”

“因为君上就要死了。”

“如果可以,送孤一朵白茶吧……”孤觉得……这样不会害怕。

“来世不要在冬夜里相会了,太冷。”

“你叫什么名字?”

“林子兮。”

“林子兮,我记住了,我会报答你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我乐意。”

“叶粲,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无所图,你不用担心什么,受着就好。”

“可我觉得,受之有愧。”

“叶粲……”

“叶粲……”

“叶粲……”

林子兮:我与王的相遇,始于一场阴谋。

(所以叶粲是一见钟情啊。初见时叶粲刚到15岁,林子兮是十八岁左右。嘻嘻)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