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王龙和他妻子一起睡觉的时候,他觉得她胸前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硬块。他对她说:“你身上的硬块是什么东西?”
他把手放在那东西上面,发现那是个布包,虽然里面很硬,但摸的时候,它会移动。起初她使劲儿躲他,后来他抓住那个布包要摘下来时,她屈从了,对他说:“这个,如果你一定要看,那就看吧。”她从脖子上把拴着的绳子拿下来解开,把那东西递给了他。
那东西用一块布包着,王龙便把布撕开。突然,一堆珠宝落在他的手里,他呆呆地望着,做梦都没有想到能把这么多珠宝聚积在一起,这些珠宝有像西瓜瓤那样的红色的,有麦黄色的,有的绿如春天的嫩叶,有的晶莹如清澈的山泉。王龙说不出这些珠宝的名字,因为他从未听说过珠宝的名字,这辈子也没见过成堆的珠宝。但是,他褐色的硬手拿着这些珠宝,从它们在半黑的屋里闪耀着的光彩,他就知道他握着的是财富。他拿着它们一动不动,对它们的色彩和形状感到陶醉,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和他的女人一起望着他拿着的东西。最后他屏住气低声对她说:“哪里来的……哪里来的?……”
她柔声细语地回答说:“从那个富人的家里。这一定是个宠妾的珠宝。我看见墙上有一块砖松了,悄悄地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走到那里,免得让别人看见而分去一份。我把砖拿开,发现了这些闪光的东西,便把它们放在了我的袖子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又低声问,语气里充满了赞赏。她唇上带着眼里从不表示的微笑答道:“你以为我没有在富人家里住过?富人老是害怕。有一个荒年,我看见盗贼冲进老黄家的大门。侍妾们和老夫人自己四处奔跑,每个有点财宝的人都把财宝塞到某个已经找好的秘密地方。所以我知道一块砖松动了意味着什么。”
接着他们又陷入了沉默,静静地望着那些珠宝。过了好大一会儿,王龙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我们不能这样保存着这些珠宝。必须把珠宝卖掉变成保险的东西——变成土地,因为只有土地才是最保险的。如果有人知道了这事,第二天我们就有可能会死的,一个强盗会拿走所有的珠宝。这些珠宝一定要马上变换成土地,不然我今夜就睡不安稳。”
他说的时候又用那块布把珠宝包了起来,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扎好,然后打开他的衣服塞进了怀里。这时他偶然瞥见了她的脸。她正盘腿坐在**,她那从无表情的沉重的脸上略微显出留恋的神色,他张着双唇,忍不住把脸凑过去。
“喂,怎么啦?”他问道,对她的表情感到惊奇。
“你要把它们全都卖掉?”她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问。
“为什么不呢?”他吃惊地答道,“为什么我们要在一座土房子里保存这样的珠宝呢?”
“我希望给自己留两颗,”她说,语气中带着一种无望的悲伤,好像她什么都不指望了,因为王龙有些激动,就像他的孩子要他买玩具或买糖时那么激动。
“干什么!”他惊异地大声说。
“如果我能留下两颗,”她谦卑地继续说,“只留两颗小的甚至两颗小的白珍珠也行……”
“珍珠!”他重复说,感到大惑不解。
“我会留着它们,我不戴,”她说,“只是留着它们。”她垂下的眼睛盯着褥子上一块开线的地方微微转动,像一个几乎不期望回答的人那样,耐心地等待着。
这时,王龙虽不理解,但却开始琢磨起这个又笨又忠实的女人的心思:她干了一辈子活从没有得到过什么报酬,她在富人家里见过别人戴珠宝,而她自己的手连摸都没有摸过。
“有时候我可以把它们拿在手上。”她补充说,似乎她是在自己对自己说话。
王龙被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感动了,于是他从怀里拿出布包,打开包着的珠宝,默默地递给了她。她在光彩夺目的珠宝中间寻找,褐色的硬手小心地把珠宝拨来拨去,直到找着两颗光滑的白色珍珠。她将这两颗拿出来,然后又把其他的包上,交还给王龙。她拿着那两颗珍珠,从衣角上撕下一小块布来,然后把它们包好藏进了怀里,她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但王龙瞧着她,感到惊异,他只是一知半解,因此那天和后来几天,他常常停下来凝视着她,并且自言自语地说:“看来,现在我女人仍然把那两颗珍珠藏在怀里。”但他从未见她把珍珠拿出来看看,因而他们也根本没有再谈起它们。
至于其他珠宝,王龙考虑再三,最后决定到那个大户人家去,看看是否有更多的土地可买。
于是他现在又到那个大户人家来了。这些日子那里已经没有看门人站在门口,搓着他黑痣上的长毛,蔑视那些不经过他传唤进不了黄家的人。相反,大门紧紧地关了起来。王龙用双拳砰砰地敲门,但没有一个人出来。街上走过的人抬起头看看,对他喊道:“喂,你可以不停地敲门。要是老爷子醒着,他也许会出来;要是一个丫头看见迷了路的狗在附近,她也许会开门,假如她喜欢那条狗的话。”
不过,他终于听到了缓慢的脚步声朝门口走来,慢腾腾的、懒散的脚步停停走走。接着他听到铁门闩正被慢慢拉开,大门吱吱嘎嘎地响了,一个沙哑的低声问道:“谁呀?”
王龙虽然感到吃惊,但却大声地答道:“是我,王龙。”
一个愤愤然的声音说:“混账,王龙是谁呀?”
从那骂人的口气,王龙知道这人就是老爷子本人,因为那口气好像骂惯了奴仆丫头。因此王龙比刚才更谦卑地答道:“老爷,我来是有点小事。我不想打扰老爷您本人,而是要和为老爷您做事的管家谈一点小小的生意。”
但是,黄老爷没有把门开得再大些,而是隔着门缝噘着嘴答道:“那个该死的狗东西好几个月以前就从我这儿走了。他不在这儿了。”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王龙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中间人,直接和黄老爷说买地的事,这是不可能的。然而那些珠宝挂在他的胸前热得像火似的,他想摆脱它们,而更重要的是他想得到土地。用他现有的种子,他还可以再种现在已种的这么多地,他想把黄家的好地要过来。
“我来这里是谈一点钱的事。”他说,显得犹豫不决。
黄老爷立刻把门关上了。
“这个家里没有钱了,”他用比刚才大得多的声音说,“那个做贼做强盗的管家,我日他奶奶娘的,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拐走了。我什么债也还不了了。”
“不不!”王龙急忙叫道,“我是来花钱的,不是来讨债的。”
说完这话,一个王龙还没有听到过的尖声尖气的声音喊了起来,接着一个女人的脸突然伸出了门外。
“啊,这可是我好久没有听到过的事了!”她酸溜溜地说。王龙看见一个漂亮精明的红扑扑的脸正在向外望着他。“进来吧!”她轻快地说,然后把门开得大些让他进去。当他吃惊地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她又在他背后把门闩上了。
老爷子站在那里一边咳嗽一边看着,他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灰绸大褂,下摆处拖着一条磨脏了的毛皮边。人们可以看出,这曾经是件上好的衣服,尽管沾上了污点,缎料还是又挺又滑,只是皱巴巴的像当睡衣用过。王龙看看后面的老爷,既感到奇怪又有些害怕,因为他一辈子都有些怕这个大户人家的人。他曾经听人们谈起过那么多次的黄老爷,好像不可能就是这个老朽的家伙。这个人仿佛还不如他的老父亲令人敬畏,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因为他父亲是个衣着干净、满面笑容的老人,而这位从前肥胖的黄老爷现在非常消瘦,皮肤上挂满皱褶,没有洗脸,也没刮胡子,发黄的手摸着松弛的老嘴唇簌簌颤抖。
那个女人穿得倒非常整洁。她的脸冷峻而精明,有一种像鹰似的目光,高高的鼻子,黑亮的眼睛,灰白的皮肤过紧地贴在骨头上,红红的脸颊和嘴唇显得有些冷酷。她乌黑的头发像镜子一样又光又亮,但从她的说话中人们可以听出她不是老爷家里的人,而是一个丫鬟,因为她的声音又尖又酸。除了这个女人和老爷两人,院子里再没有别的人了,而从前院子里总有男男女女和孩子们跑来跑去,做这做那,照看这个富有的人家。
“现在说钱的事吧。”女人机灵地说。但王龙有些犹豫,他不好当着黄老爷的面说。那个女人极善察言观色,立刻看出了这一点,她尖声尖气地对那个老人说:“你先进去!”
那位老爷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摇摇晃晃地走了,他的旧软布鞋从脚后跟上掉下来,拖拖拉拉,走起来颇费力气。
王龙单独跟这个女人留在一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对到处衰败的景象感到惊异。他向第二进院里看看,那里也没有一个人,他看到的是一堆堆脏东西和垃圾,杂草、树枝和干松树叶子散乱在地上,种植的花木都已死去了,整个院子好像很久都没人扫过。
“喂,木头脑袋!”那个女人尖声尖气地说。王龙被她的说话声吓了一跳,他没有料到她的声音竟尖得如此刺耳。“你有什么事?要是你有钱,给我过过目吧。”
“不,”王龙小心地说,“我没有说我有钱。我说的是生意。”
“生意就意味着钱,”那个女人接过话茬说,“不是进钱就是出钱,但这个家现在是出不了钱的。”
“说得不错,但我不能跟一个女人谈。”王龙温和地反驳道。他搞不清自己所处的形势,仍然向四周观望。
“为什么不能呢?”那个女人愤怒地反问,然后她突然大声对他说,“傻瓜,难道你没听说这家没有人了?”
王龙无力地看看她,并不相信,于是那个女人又对他喊道:“只有我和老爷了!再没有别人!”
“那么,到哪儿去了?”王龙问,他太惊奇了,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嗯,老太太死了。”那个女人回答道,“你在城里没听说土匪冲进家里,把他们要的丫鬟和财物全都抢了去?他们把老爷拴住大拇指吊起来狠打。他们把老太太堵住嘴绑在椅子上。全家人都跑了。但我留了下来。我藏在一只盛着半瓮水的瓮里,上面盖上木盖。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全都走了,老太太死在椅子上,不是被打死的,而是受惊死的。她的身体因为抽鸦片都掏虚了,经不住那种惊怕。”
“那奴仆丫鬟们呢?”王龙喘着气问,“还有看门的呢?”
“哼,那些人,”她不屑一顾地说,“他们早就走了,长脚的全都走了,因为到了隆冬时节,既没有吃的也没有钱了。实际上,”她把声音放低,“土匪当中有许多都是长工。我亲眼看见了看门的那条狗——是他带的路,虽然他在老爷面前把脸转向了一边,但我还是看见了他黑痣上的那三根长毛。还有其他一些人,因为如果不是熟悉这个家的人,怎么会知道珠宝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知道秘密收藏的珠宝没有被卖掉?我不想把这件事归罪到管家一个人身上,虽然他会认为在那次事件中公开露面有失尊严,然而,他毕竟是这户人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呀。”
那个女人沉默下来,院子里一片寂静,像一切都死了一样寂静。接着那个女人又说:“但这一切都不是突然发生的。老爷这一生,还有他父亲的一生,这个家一直在衰落。这两个老爷都不管田地,而是管家给多少钱算多少钱,而且花钱时毫不在乎,像流水一样。到了这几代人手里,土地逐渐失去了力量,开始一点一点地被卖了。”
“少爷们到哪儿去了呢?”王龙问,他仍然四下观望,简直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
“东的东,西的西,”那个女人不在意地说,“好在两个姑娘在出事前嫁出去了。大少爷听到他父母的事情后派人来接他父亲,但我劝老人别去。我说:‘谁留在这些院子里呢?总不该是我吧?我只是个女人。’”她在说这些话时不好意思地噘着小嘴,垂下她那双大胆的眼睛,停了一会儿,又说,“再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老爷他忠实的奴婢,也没有别的家可去。”
这时王龙仔细看了看她,很快地转身走开。他开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一个女人依恋年迈将死的老人,为的是得到他最后剩下的东西。于是他轻蔑地对她说:“既然你只是个丫鬟,我怎么能同你做生意呢?”
听到这话,她对他喊道:“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王龙对这个回答思考了一下。是呀,这家有的是土地。如果他不买,别人也会通过这个女人买的。
“剩下的地还有多少?”他不得已地问。她立刻看出了他的目的。
“要是你来买地,”她很快地答道,“这里是有地可买的。城西有一百亩,城南有二百亩,他都准备要卖的。虽不是一整块地,但每块都很大,一起卖掉都可以。”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这使王龙明白:她知道老爷剩下的所有的东西,甚至连最后一寸土地都知道。但他仍然不大相信,也不愿跟她做生意。
“没有儿子们的同意,老爷不可能把家里的地全都卖掉吧?”他表示了他的怀疑。
但那个女人马上把他的话接了过去:“至于那个,儿子们已经告诉他能卖的时候就卖掉。哪个儿子都不愿意住在这里。在这些饥荒的日子里,乡下到处都是土匪,他们都说‘我们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咱们卖了地把钱分了吧’。”
“可是我把钱交到谁手里呢?”王龙问,心里仍然不信。
“交到老爷手里——还会有谁呢?”那个女人毫不思索地回答。但王龙知道老爷手里的东西会落到她的手里。
因此他不想再和这个女人多谈,他转身走开,说道:“改日再说吧——改日再说吧——”一边说一边向大门走去。
她跟着他,在他后面一直喊到街上:“明天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或下午——什么时候都行啊!”
他没有理她,径直向大街走去。他心里很是迷惑,觉得需要好好想想他刚才听到的事情。他走进一家小茶馆,要了一壶茶。当跑堂的把茶利落地放到他面前,不客气地抓住他付的铜钱扔着玩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沉思。他越想那个大户人家的衰落就越觉得可怕:从他爷爷的一生到他父亲又到他自己的一生,这家富户一向是城里有势力的名门望族,现在竟衰败破落了。
“这是他们离开田地的结果。”他有些遗憾地想道。然后他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正像春天的竹子一样蹿着长。他下了决心,从这天起,不许他们再在阳光下玩耍,要让他们下地干活,让他们从小打骨子里记住脚下的土地,知道靠手里的锄把吃饭并不容易。
然而,这时他身上带着的这些又热又重的珠宝仍然使他担惊受怕,仿佛它们的光华会透过布包闪耀,有人会喊出:“啊,这里有个穷人带着皇帝的珠宝!”
只有把它们变成土地他才能安宁。因此,他看到店主有点空闲时便把他叫了过来,对他说:“来,我请你喝杯茶,给我讲讲城里的新鲜事,我一冬天都没有来这里了。”
店主一向愿意跟别人谈这类事,特别是别人花钱让他喝自己店里的茶时更是如此,于是他高兴地坐到王龙的桌子旁边。这人长着一副黄鼠狼似的小脸,左眼上有个萝卜花。他的衣服又硬又黑,胸前和裤子上沾满油渍,因为他除了卖茶,还卖饭,而饭是由他自己做的。他常常喜欢说:“俗话说,‘好厨子穿不上干净服’。”因此他觉得自己不干净并不算什么。他坐下后,立刻和王龙谈了起来:“嗯,除了许多人饿死以外——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最大的新鲜事要算黄家被抢的事了。”
这正是王龙希望听的事。店主继续兴致勃勃地给他讲那件事,绘声绘色地说留下的几个侍妾怎样哭喊,怎样被带走,那些留下的姨太太怎样遭到强奸,怎样被赶出去,有的甚至被带走,结果现在那个家里根本没有人住了。“一个人都没了,”店主最后说,“只有老爷自己了,他现在完全听凭一个叫杜鹃的侍女的摆布,这个侍女靠着自己的聪明,在老爷屋里待了多年,而其他人都是待不久的。”
“那么,这个女人管事吗?”王龙问,仔细地听着。
“这阵子她什么都能管,”那人答道,“就目前来说,不管什么东西,她能抓的就抓,能吞的就吞。当然,总有一天少爷们在别的地方办完事会回来的,到时候光凭她自己说她忠心耿耿是骗不到他们的奖赏的,那时她就得离开。但她现在已经安排了日后的生活,即使她活一百岁也没有问题。”
“他们家的地怎么样了?”王龙终于问,急切得声音有些发抖。
“地?”店主有些不解地说。对这个茶馆的主人来说,土地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家的地卖不卖?”王龙着急地问。
“噢,田地呀!”那人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时一个顾客进来,他站起身,边走边喊道:“我听说他们家的田地要卖,只有那块六代相传的坟地不卖。”然后他招待那位客人去了。
听了刚才那番话,王龙也站起身,走了出去。他又来到那大户人家的门前,那个女人出来为他开了门。他没有进门,站在那儿对她说:“先告诉我,老爷是不是在卖地契约上盖他自己的印章?”
那个女人眼睛盯着他,赶忙答道:“他会的——会的——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担保!”
然后王龙直板板地对她说:“你们卖地是要金子、银钱还是珠宝?”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说道:“我要把地换成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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