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银色绸缎,将整艘船覆上神秘的幽光。船微微摇晃,两人在这样的月光中对视,仿佛这对视也变得幽邃起来。
苏绾绾率先挪开视线,她蹲下身,很快寻觅到郁行安血迹的来源。
他的侧腰在往外渗血,濡湿了衣袍。这几日闻到的血腥气,都忽然有了解释。
苏绾绾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仍在凝视自己。
“是那日在船上被黑衣人刺出的伤口?有药吗?”苏绾绾收回视线,问道。
“嗯,有。”他嗓音很轻,两人离得近,这气息羽毛一般拂在她脖颈上。
苏绾绾站起身,拉开距离,推开他的房门。
他站起身,自己往里走,整个人像是随着船在微微摇晃。
苏绾绾盯着他背影,踌躇须臾,上前扶住他,才发现他的手臂滚烫,隔着衣袖,仿佛要将她灼伤。
是发热了吗?
她这样想着,进了屋。屋中有一个烛台,烛光摇曳出暖黄色的光芒。床榻洁净,床褥上无一丝褶皱,布衾叠得整整齐齐,置于床的角落。
这床榻太整洁了,显然是郁行安入住以后重新收拾过的。苏绾绾一时都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他扶上去,毕竟他方才还坐在地上。
触到滚烫的手臂,苏绾绾才将他扶上床塌。
他似乎十分疲倦,刚躺下就阖上了眼睛。
苏绾绾转身欲走,忽然被握住手指。
她转过身,看见郁行安仍闭目躺在**,只是伸出右手牵住了她。
苏绾绾道:“我去叫大枣来给你上药。”
她轻轻地甩了一下手,郁行安握她的力道很轻,这样一甩,他的右手就被甩开,掉在床沿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苏绾绾心头微微一跳,她看向郁行安,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仍是闭着眼睛,右手垂落床沿。
她走近,唤了几声,他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苏绾绾疑心他烧得有些糊涂,更是想去唤醒大枣。又走了几步,走到门口时,忽而听见一道嗓音。
“别走。”
这声音很轻,不留神根本听不见。只是今晚的夜太寂静了,只有船只划破水面的声音,以及江面上风呼啸而过的声响。
苏绾绾停住脚步,她站在门口,背对着他,目光所及,唯有淡淡的月光,薄雾一般笼在船上。
她驻足良久,却没有听见他再说第二句话。屋内的烛火在她身后跳跃,将她的影子拉出纤长一条,一半在脚下,另一半隐没在黑暗中。
她转回身,影子也跟着移动。慢慢的,影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完整。
最后她坐在床沿,将手覆在他额上。
好烫。
“药在何处?”苏绾绾问。
烛光跳跃,笼在他纤长的眼睫毛上,投下两片小小的扇影。
“柜子里。”隔了许久,郁行安说。
苏绾绾打开柜子,里头空空如也。
她侧头看了一眼郁行安,在屋内走了一圈,最后在案上找到他的药。
这桌案是固定在墙上的,药被安置得很好,每一样都分门别类。
她找出其中的金创药和治疗温病的药,倒水,喂他吃了。
他身上有很干净的味道,柔和烛光下,他的面容很美,像瑰丽雪山。
喂药的时候,屡次碰到他的肌肤,滚烫,烫得她指尖往后蜷。
之后她的手退开,或许是不习惯做这样的事,她手里拿着的碗无意间晃了一下,碗里的水摇出来,滚到他喉结和衣领上。
苏绾绾拿出帕子,垂眸给他擦。擦到衣领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苏绾绾以为他要开口,却一直没听见他说话,她抬头,发现他正望着她。
烛火照耀,他目光寂静专注,如亘古不变的月光。
苏绾绾移开视线:“你醒了?”
“我一直醒着。”
“哦。”苏绾绾说,“你的药不在柜子里,在案上。”
“是么?”郁行安道,“抱歉,我记错了。”
他会记错吗?
苏绾绾想起他刚到阆都那阵子,苏敬禾其实是跟她说过曹五郎和郁行安比试的结果的。
苏敬禾说,那天曹五郎斗诗输了两次,便说:“早听闻郁家二郎过目不忘,这世上岂有天资如此出众之人?必是徒有虚名。”
众人当场哄笑,说他输不起。曹五郎脸色涨红,现写了一篇字数甚多的骚体赋,众人起哄,郁行安慢慢地看了一遍,当场就背出来了。苏敬禾的描述是——背得真好听,跟唱歌似的。
苏绾绾一边用帕子擦拭水渍,一边说:“听闻你记性甚好,过目不忘。”
郁行安的喉结又滚了一下,隔着一张丝帕,这滚动传递到苏绾绾指尖。
她指尖往后一缩,抬起双眸,望见郁行安漆黑的眼睛。
“过目不忘没什么好的,我有许多事想忘。”
苏绾绾点头,擦干净他的脖颈,收回手。
郁行安又闭上了眼睛,像是十分疲惫。
苏绾绾只给他喂了治疗发热的药,没有给他涂金创药。见他似是睡着,她轻手轻脚退出去,掩上门,去了大枣的屋门口。
她敲响房门,说了郁行安伤口复发的事。大枣露出惊诧神情,苏绾绾将金创药给他,让他去给郁行安上药。
大枣急匆匆走了。
苏绾绾回屋,躺在**。这回她睡得很快,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没有看见郁行安。第四天,她站在甲板上远眺,郁行安走出房门。
他看见她的背影,驻足片刻,走到她身边。
苏绾绾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很好辨认,平稳,不急不缓,步履风流,仿佛万事万物都成竹在胸。
苏绾绾没有回头,但也没有避开。
郁行安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远眺辽阔江面。
苏绾绾问:“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你那日的照顾。”
“举手之劳,不必多礼。”苏绾绾道。
两人注视着波澜不兴的江面,许久后,苏绾绾道:“有时候我寻思,人这一辈子的命运变幻无常,过去的经历若是甩不掉,便放眼将来。能力出众又有恒心之人,将来的路定然越走越开阔,沿途的风景也将越来越美。”
“嗯。”郁行安说,“多谢,你身边一定有许多喜爱你之人。”
苏绾绾却摇了摇头,她转身,打算离开。
江风吹拂而过,吹起她的裙摆,也将她的帕子吹落。
苏绾绾察觉到了,转身欲捡,却不知郁行安方才一直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也低头去捡。
两人指尖碰在一起,那帕子晃晃悠悠,飘落在地。
两人安静地对视一眼,各自俯身,再去捡那帕子。
帕子上绣着一枝绿萼梅,两人的手指都搭在那枝绿萼梅上,无意间靠在一处。
两人挨得很近,呼吸像是交缠在一起。苏绾绾的手指碰到他指腹,温热,带有薄茧,却烫得她仿佛要烧起来。
她猝然收回手,郁行安捡起了帕子,将帕子递给她。
“失礼了。”他道。
苏绾绾应了一声,刚要收起帕子,就听见大枣的声音传过来。
“郎君!膳食备好了!哎,小娘子也在此处啊?”大枣走近道。
苏绾绾“嗯”了一声,收起帕子,转身离开。
到了午间,这艘船停靠在岸边,船家说路途遥远,要购买补给。
“运送补给要两个时辰哩!”船家一边绑缆绳,一边道,“几位不如去岸上逛逛,看有没有可买的东西,这城池可热闹了!”
几人商量一番,上了岸,一走到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果然热闹非凡。有许多郎君往苏绾绾这边靠,皆被大枣冷脸挡了回去。
还有许多小娘子凝望郁行安。虽然他如今衣衫平平,但仍有许多火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大枣说:“我年轻时来过此城,知道一铺子出售易.容.面具。”
苏绾绾很是心动,一行人便去了。将要进店时,店内正好走出一个呼奴使婢的娘子。
这娘子衣衫富贵,面容不俗,她目光在郁行安身上一转,忽而道:“这位郎君仪表不凡,可要做我云家赘婿?”
大枣眼睛一瞪:“我家郎君怎能——”,
郁行安抬手打断他的话,回道:“不必了。”,
那娘子道:“我瞧你衣着朴素,不如入赘我家,日后不说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也是有的。你旁边这位——令妹?令妹也能跟着享福。”
郁行安和苏绾绾总是隔着半步距离,面无狎昵之色,看上去不像新婚夫妇,而像是兄妹。
郁行安低头,望了苏绾绾一眼。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假装没发现他的目光。
郁行安收回视线,说道:“多谢娘子美意,只是舍妹乃千金贵体,受不得丝毫委屈。”
那娘子满头疑惑,哪有这样形容自家妹妹的?
她上了马车离开,一行人入了铺子,选购面具,之后换上面具离开。
刻意挤过来的人立刻少了许多,几人又去买了一些平日常用的东西,路过玉器阁时,苏绾绾进去转了片刻,买东西出来。
之后几人回了船上,船还没开,大枣回了房间,苏绾绾跟在郁行安身后,快到房门口时,叫住他。,
苏绾绾给了他一个玉镯和一棵用玉雕琢的梅树。
她说:“这镯子是赠予郁四娘的,多谢她对我的心意。这绿萼梅……是赠予你的,我在店中偶然瞧见它,觉得它雕工精致,寓意又极好,顺手买了。”
她停了片刻,说道:“梅绽于冬去春来之季,历经苦寒,仍不堕坚韧之志。绿萼梅开了,春日也就来了,望你往后处处逢春。”
郁行安手中拿着玉镯和玉树,安静听完苏绾绾的话,倏然笑了。
他笑起来时,双眸很漂亮,像一汪**漾起来的水,哪怕是面具也遮不住这样的美丽。
他垂眸望着苏绾绾,说道:“从前和你待在一起时,我总是感觉如坐春风。如今,这种感觉似乎更甚于前了。”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