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咸阳城飘着鹅毛大雪,将偌大都城变成白皑皑的一片。
街上人都传言说,始皇帝灭了六国,这是冤魂所化,要来索命。不少人家都叮嘱家里孩童,戌时一过就不得出门,避免冤鬼附体。传闻冤鬼最爱童子和怨妇,惹冤鬼上身则祸及家门。如此不知何处来由的传言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加之伴随着连续的盗童案,一时间人人自危。此事被始皇帝得知之后亲自下了两道命令:一、未破案前执行宵禁,戌时百姓不得随意出门,出门后要随时接受巡逻士兵的盘查;二、限中尉署五日内破案,如若逾期,必定重惩。
始皇一统诸国,声誉一时无二,此重惩无疑涉及官员前途。中尉王琛匆忙将所有左右中侯、千牛都派遣出去集中查办“盗童案”,他本人带着中尉丞先行向始皇帝请罪,疏通妃子,实则是希望能够得到始皇的一些宽容日子,只要有后续消息就好做解释。
此时,中尉署下右中侯赵州带着一名士兵正在咸阳城急匆匆前行。他一身黑色右衽武官服,方头冠,腰间一把长铁尺,挂中尉署右中侯木令牌,哪怕在冬季他也衣着单薄,到处奔波导致发际线处渗出汗水,一双眼睛极为坚毅,看起来英姿飒爽。
赵州今年二十有二,能够在司职王都咸阳安防的中尉署中担任武官,一方面来自于他优秀的搏击技能与敏锐洞察力,另一方面也和家世有些渊源。
旁边的士兵陈二道:“中侯爷,之前那老头儿怕是不愿意和我们见面……”
赵州皱眉:“他是关键人物,必须去拜访。你再将与他见面的情景说一次与我听听。”
于是陈二讲起了他和老头儿相遇的事。
咸阳城的盗童案闹得沸沸扬扬,中尉署在始皇帝还未下达命令时就已经在积极破案,只是收效甚微。夜间失踪的童子年岁都不大加上凶手选择的基本都是平民人家子弟,平民日常需要参与各种劳作,很难顾及,只能够让孩子在咸阳城内玩耍,稍有结余一点的送去私塾。
在未扫六合时秦国就是治安最好的国度之一,因而秦国人生活中向来较为放松,外面却在和诸国不断合纵连横交战,这就是俗称的外紧内松。谁想到始皇帝完成一统大业,反而出了这么一宗妖案,并且是在王都咸阳。
伴随着盗童案出现的各种谣言也让人有些惶惶。
除去冤鬼论外还有人传言说,始皇帝要求长生,因而需要童子祭祀上天神灵,神灵才会赐予他连绵寿命,令秦王朝延绵不绝。也有说楚王从冥府借来阴兵,要向始皇帝报复,他用阴兵一点点蚕食掉秦人的子嗣,令秦国不战而亡,此为绝户计。
种种传言之中都有六国遗老的影子,护军都尉大人已经开始和中尉一起调查其背后的黑手。然而对方也是极为警觉,顺着这些传播荒诞之言的人只能够找到几个收人钱财的帮闲,他们都是不断被人辗转传话,查来查去,始终无法接触到真正的幕后人物。
陈二有一日外出巡逻,看到一名老者正被闲汉痛殴,他将两名殴打者驱赶开来。
老人也不谢他,只是冷冷看着两人。
那两闲汉又是要过来教训他。
陈二问是怎回事。
原来两人本来在茶馆喝茶,有茶客讲起最近“盗童案”,两人一时心痒,于是谎称他们曾经和盗童的厉鬼交手过,一番激烈打斗后将对方吓跑,这才护住了一个孩童。这本是男人日常吹牛的一个小插曲,没想旁边一名老人突然冷不防说,都是放狗屁。两人顿时愤怒地质问他将话说清楚。
老人只是冷笑,两人感觉受到侮辱,于是将他拎出来痛打一顿。
秦人平日温和,动手起来可从不含糊,管你老弱病残。
老人此时瞄了眼士兵打扮的陈二,说,根本没有鬼,盗童子的不过是人,我也见过。
两闲汉怒极反笑,说你见过你为何不报官?难不成你也是他们一分子?
一直冷静的老人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迅速离开,被两人嘲笑。
这件事本是陈二日常巡逻的一部分,可中尉大人暴怒地拍碎了砚台,让众人都意识到上司这次是真的遇到了危机,每人都拼命运转起来—中尉王大人对手下可以说是极为宽容,换一个还不知道会怎么刁难。哪怕是为了自己,一个个也都拼命卖力开始调查盗童案。因而陈二就想到了那个老头儿,对他的直属上司赵州说了。
赵州立刻跟随他一路跑到较多平民居住的城北,势要找出那老头儿,多少也是一个线索。
根据陈二打听,老者是越国人,似乎是越国的水灾让他一路背井离乡,听说咸阳接纳六国遗民因而过来一看,如今住在城北“石臼巷”。石臼巷是用咸阳城新修城墙后剩余石料堆砌而成的,给无家可归的外乡人暂时居住,不过要获得赞助资格之前得到内史府下编吏处登记验证,过此阶段会被给予特殊石质“流民珮”,一阴一阳,阴珮留在内史府,阳珮流民随时携带,便于被访查。
赶到石臼巷时赵州突然停下,让陈二先去里头摸摸情况,不要打草惊蛇,找准老者位置后等待自己。
过了会儿赵州再次行色匆匆赶到,陈二指向一间石屋道,就在里头。
赵州点点头,叮嘱了他两句。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石屋。里头有些暗淡,或躺或坐着近十人,里头散发出一股子汗臭和尿味,众人看到有武官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坐起来,将各自不雅之态收起,有些惶恐。流民本就是各处逃难而来的人,刚到咸阳城外时衣衫褴褛,好多还身患疾病。内史府和中尉署合力在外设了一个岗亭,专门验证这些流民身份是否属实、是否疾病缠身。无法查证者、患重病者是不能入王都的。
可一旦确认身份属实,并非别有用心之人,都可以在内史府的编吏处获得流民珮一枚、粗布一匹、米一碗。这是始皇帝大赦天下的规定之一,善待六国遗民,从今往后再无燕楚赵韩,只有大秦子民。
眼前难民虽看似肮脏,但一个个处境并不艰难,有立锥之地,有寸衣遮掩。
赵州用手中铁尺拍了拍墙壁,声若洪钟:“诸位流民,中尉署巡查!”
听他一喝,十位流民就立刻站起来规规矩矩贴墙而站,双眼低垂,不敢与赵州对视。这也是强秦给六国遗民带来的一种延续性震慑,面对秦人有不少贵族遗老心生怨恨,可普通民众害怕与敬畏更多。连六国那么多人那么多将军王侯都抵挡不住,秦人实在可怕。因而这些流民根本就没有想到,查身份一般由内史府的官吏来做,而非由主要负责安防守备的中尉署,纵然想到也是不敢异议。
“名字?来自何处?为何而来?”
赵州走到左手方第一人身旁,一双眼睛锐利地看着对方高大的身材。
“胡方,赵国人。”为首的汉子低沉道,他的嗓音含糊不清。
赵州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胡方身高比自己还要高上半头,一身粗布裹在身上,腰间用一根细草绳拴住,脚下一双磨旧的草鞋,双拳微微轻握,双眼看着地面表示服从。
他用铁尺拨开对方虚握的五指:“将手伸出来。”
汉子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十指。
赵州将它们翻面,就在这瞬间胡方暴起,一把抓住赵州的铁尺想要夺去,赵州手中一松直接一脚正中对方胸口,将大汉给踢得靠在墙上,赵州脚下一**,胡方站立不稳,赵州将他一个过肩摔狠狠砸在地上,趁着他被砸得晕头转向之际一把夺回铁尺顶在他脖子处。
“陈二,去叫人!”他一方面死死顶着对方咽喉,一边大喊。
胡方只是恨恨地盯着赵州。
好在由于盗童案出,巡逻的士兵增加了不少,陈二迅速找来人手,几名士兵将胡方双手反剪在身后,将他押走。带队的恰好是和赵州同在中尉署的左中侯石进。
石进是赵州长辈,四十来岁,身体壮阔,他给赵州拍了拍身后灰尘:“干得不错!又抓住一名为非作歹之徒,看样子又是六国遗老派来试图作乱的乱子,我先带他回署。”
赵州点点头。
这一处闹毕后外面陈二忍不住问:“中侯爷,你怎么看出那胡方有问题?”
“手,他的手不像农人的手,农人之手掌中多磨痕、裂痕,发黑,掌纹深,他的手只有手指关节处有茧,拇指内侧茧极厚,手指孔武有力,这是多年手持兵器勤练之人才会有的特征,加之体格强健,眼神躲闪,必定有问题……”
赵州摆摆手,不等陈二拍马屁就再次到了石屋之内。
经过之前迅速制服壮汉,剩余九人面对赵州更是有些不安,一个个缩着身体。
赵州径直走到陈二所指的老人身旁,他似乎有些冷,还在哆嗦。
“你,出来。”
老人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跟随赵州走到外面。
拿出一沓拓印,赵州查验其身份无误,叫孟鱼—之前他正是去内史府复拓流民珮阴珮。
赵州发现老人与其他流民有一个显著不同,虽然他身体由于寒冷抖得厉害,可是眼神镇定,并不像寻常人家那么慌张不堪。
“你可知道为何叫你出来?”
“知道,是盗童案,”老者既不倨傲也没有卖关子,很顺从地说,“上次我在茶馆漏了口风,必然有人找来。没想到是今日,不过……军爷,老头子劝你一句,快让之前那人小心那胡方。”
“为什么?”赵州看着对方微微眯起的眼睛。
“军爷没想过,抓捕未免太过轻松了吗?”
就在此时,赵州听到一阵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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