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马球

残阳西坠,落日熔金。

郁行安站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无数行人从他身侧走过。他长身静立,手中拿着一盒玉锦糕。

这是苏家的侍女送来的,但当他抬头望向翡翠阁时,只看见一扇半启的窗。

窗上的雕花很美,窗后无人,偶尔有侍从走过,手中捧着珠匣。

郁行安觉得自己像是被春天的细雪烫了一下。细雪是寂静温柔的,但它落下来,郁行安不知为何竟觉得烫。

他想起那日上巳节,也是这样一个黄昏,春风将她的发丝吹到他脸上,她转过身,两人皆是一愣。当时她垂下眼眸,将几缕发丝顺到身前,转回身子,说多谢他搭救。

世上有些事情像是没有道理,细雪是烫的,黄昏是温情脉脉的,隔了这么久的事情,他回忆起来,竟然比今日的宫廷更令人记忆清晰。

郁行安雇了一辆马车,带着糕点,回到宅邸。

郁四娘正坐在小厅里,听侍女说他回来了,连忙迎上来道:“阿兄,你可算回来了。我做完了课业,明日我想出去玩,去苏家。”

“嗯。”郁行安走向自己的院子。

“咦,阿兄,你怎么拿着月锦楼的盒子?月锦楼的这种盒子只装糕点,你不是素来不吃甜糕么?”

“偶然得来的。”郁行安说,“你去玩吧,若有想用的,便和管事说,不必拘束。”

“是。”郁四娘应了一声。

郁行安回了院子,洗净手,坐在屋中的矮桌前,吃了一块玉锦糕。

松,软,淡淡的甜。

这世上有些事情真是没有道理。他无数次听闻高宗最爱吃糕点,可他在父亲那里尝过一次就不愿再吃,如今却觉得这玉锦糕,比上回在肖家尝的更为美味。

乌辰进来送茶,见他吃完,问道:“郎君,奴将这空盒子丢了?”

“嗯。”

乌辰将盒子收出去丢掉,郁行安坐在矮桌前,望着窗外的苍茫暮色。

天际一点点变暗,宅邸中点起灯笼,像人间的星星。

郁行安看见乌辰提着灯笼,打算从院门出去。

郁行安将他唤了回来。

“郎君?”乌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郁行安道:“不必丢了。”

“为何?”

郁行安沉默须臾,说道:“这样好看的盒子,丢了有些可惜。”

过了几日,是阆都的马球赛事。

这向来是大裕的一件盛事。在寿和年间,每逢此时,狄国、西丹国、诸多小国都会派马球队来到阆都,与各国一较高下。

如今路途遥远,花费高昂,圣人又不再大额赏赐,小国已经很少派马球队过来了;狄人在与大裕交战,也不曾派人来。

西丹国的马球队却还在,两国穿着不同颜色的锦衣,手握打球的月杖,跃跃欲试,营造出一副盛世之象。

苏绾绾已经坐在北面的看台上,她周围是一众命妇贵女。交好的林家小娘子道:“扶枝,你可听闻杜大夫的事?”

“未曾。”

林家小娘子道:“那杜大夫可是长公主的独子,圣人向来宠爱,这回他竟被夺了官职,在府中禁足!”

“他犯了何事?”

“我也不知,阿娘总是不愿和我细说外头的事。”林家小娘子顿了顿,又问道,“你待会儿可要去打马球?”

“要的。”苏绾绾道,“阿娘叮嘱我每年都要去打,所以我今年也必是要去的。”

“真好。”林家小娘子道,“我驭马术没有你那样好,唉……”

“我可教你。”

“不了不了,从马背上摔下来很疼的。更何况,”林家小娘子低声道,“我六弟听完我的烦恼,对我说,害怕摔马可以骑驴——可这也太丢脸了!别的小娘子在马背上英姿飒爽,我骑一头驴!虽也有玩驴鞠的,可这毕竟并非大裕主流,我还不如在旁边喝彩作诗呢,还能博一声诗才出众。”

苏绾绾忍不住微笑,也压低了声音:“高宗和长公主也玩过驴鞠……”

“是么?”

“是啊。”

两人正细声说话,旁边人道:“圣人来了!”

苏绾绾抬头,看见圣人被众人簇拥着走来。圣人看上去容光焕发,平日的疲态竟似一扫而空。

他旁边随行着十来个高官大臣,郁行安姿容出众,距离圣人最近,之后是太子、崔宏舟等人。平日总不离圣人左右的杜大夫,今日竟果然消失不见了。

众贵女命妇连忙站起,向圣人和太子请安。圣人抬了抬手,和煦道:“平身。”太子也说不必多礼。

圣人坐上看台视野最佳的位置,众人这才依次归坐。教坊的乐工们奏响雅乐,马球队众人举起手中的月杖,对圣人行礼致意。

之后圣人下令比赛开始,鼓声大震,马蹄声如同奔雷,最终大裕的马球队率先打够二十筹,赢得胜利。

圣人大悦,赏赐了大裕的马球队,对西丹人也各有赏赐。

林家小娘子道:“接下来都是一些小比试,没什么看头。走吧!女子那边的赛事想必也要开始了,我去为你助威!”

苏绾绾应好,站起身,另十几个坐得远的小娘子看见,连忙遣侍女来问:“扶枝可是要去打马球?”

苏绾绾说是,那十几个小娘子也连忙跟上,呼啦啦一大群人,跟着苏绾绾走了。

郁行安多看了女眷那处几眼,圣人见状笑道:“爱卿第一年来阆都,怕是不知我大裕的娘子们也有马球赛事。”

郁行安沉思片刻:“驴鞠?”

“不,是骑马。吾那阿姊年幼时说,骑驴有何趣味,高宗听后甚悦,连办几场娘子们的马球赛事,因此阆都娘子以骑马为荣。”圣人提到长公主,神色变得悲戚,“吾的阿姊,还那样年轻,竟就这样去了!”

众人连忙劝解,圣人的悲色方慢慢消失。他说道:“爱卿是想去看女子赛事?年少慕艾,乃是人之常情,你若想去,便去看看吧!”

在大多数时候,圣人都显得极为宽仁,他这话不过随便一说,众人也随便一听,都以为郁行安必会婉拒。

毕竟郁行安可是推拒了那么多联姻的人家,连一个婢女侍妾都未曾收下,怎么可能……

许多人都这样想着,就见郁行安温和道:“多谢圣人宽宥。”说罢起身,行礼告退了。

众人瞠目结舌。

连圣人都微微怔住,片刻后道:“行安这是去瞧谁家小娘子?”

“臣等不知。”众人纷纷道,心下也是各种嘀咕。

苏绾绾已经换了一袭红色锦衣,手握月杖,骑在白马上。交好的小娘子坐在看台上,让侍女们为她呼喊助威。

一个骑着棕色马匹的小娘子凑上来,问道:“你是苏三娘么?好多人在为你鼓劲。”

苏绾绾微微一笑:“我是苏三娘。你呢?”

“我是纪五娘。”那小娘子道,“我有一个表姊在山北道练枪骑马,我很羡慕她,也学了马球,被分到你这一队了。”

郎君的马球赛事更为正式,场地更大、看客更多、有专门的教头帮助训练,各国偶尔还会出钱买人——

高宗曾想买下一个极擅打马球的狄人,那狄人本来已经被银钱打动了,狄国可汗听说这件事,怒砸一大笔钱,那狄人最终还是留在狄国马球队。

娘子马球赛通常没有固定队员,赛前报个名,队友不够的话,就随机组个队。

乐工们演奏龟兹乐,众人抽了签,骑马入场。

忽然乐声一变,场内响起教坊内人们的尖叫声和喝彩声,苏绾绾循声看去,见是郁行安被一个宦者引来了。

他今日穿的是月白色常服,面容俊美,丰神如玉。郁行安视线定在苏绾绾身上,点了下头,在看台找了个位置坐下。

喧哗声更大了,苏绾绾身后是教坊的内人,她们都以为郁行安在对她们点头。

看台上的小娘子们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她们自恃身份,只悄悄看了郁行安几眼,就收回目光。

——还是好姊妹的赛事要紧!

“郁翰林是不是在看扶枝啊?”林家小娘子轻声问。

另十几个与苏绾绾交好的小娘子皆是微愣:“真的么?”她们不确定地偷看郁行安几眼,再偷看他几眼——好像还真是!

女子赛事的场地,也是被宦者寸寸砸实,又浇了油的,不容易扬起尘埃。

彩漆球放于赛场中央,苏绾绾这队着红衣,十人;对方着碧衣,亦是十人。

苏绾绾这队的队长是陈家大娘——她平日马球打得最多。她安排了一下战术,又道:“碧衣队有一个狄国娘子——喏,就是那个皮肤较黑,又高又壮的,你们看见了么?苏三娘,我知道你驭马术最好,你和我负责牵制住那个狄国娘子,她很厉害。纪五娘击球最准,你们谁抢到了球就传给她……唉,我们大裕的娘子马球队,但凡遇上那个狄人,就从未赢过!”

鼓声大作,苏绾绾手持月杖,骑马上前,竟率先抢到第一杆。

教坊司内人们大声叫好,给郁行安引路的小宦者,也高兴道:

“苏家小娘子真是了不得!那狄人娘子名唤阿图布加多,往年都是她抢到第一杆!不过,光抢得快也是赢不了的,那阿图布加多曾带着两名娘子,打败吾国十名娘子,拔得二十筹呢!阆都许多人都说她是娘子马球赛的神人,还有很多商人用她开赌盘……”

小宦者说到这里,讪讪闭嘴。

大裕禁赌!他也是才入宫不久,见郁行安温煦,又被场上的热烈气氛感染,一时说漏了嘴。

郁行安似乎没有察觉到小宦者提到赌博之事。他的目光追随着场上的苏绾绾,今日仍然天光大盛,却不像上回那样让他觉得刺目。马蹄声、鼓点声、众人的欢呼声交杂在一起,苏绾绾一袭红衣,如一簇寂静燃烧的火。

苏绾绾的月杖再次击中彩漆球的瞬间,郁行安说:“她会赢。”

“什么?”小宦者愣愣问道。

“我说,大裕会赢。”郁行安坐在看台上,夏日烈风吹动他的衣袖,他的视线始终未曾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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