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那一桌,不用说,阖家全算上,不过是三位太太加上一位小娘子。屏风外这桌,三位老爷加上沈家五子,倒是坐满一张圆桌。
大老爷居正位,左手依次是二老爷、沈珠、沈琴、沈瑞,右手边则是三老爷、沈琳、沈宝。虽然吃饭讲究个“食不言”,可因这是年夜饭,又是不同。几位老爷便也和和气气,时而与族侄们闲谈一两句。
沈珠进京三日,终于挨上二老爷的边,如何能不雀跃。
在二老爷与他说话时,他便不由自主地带了讨好,望向二老爷的目光也满是崇敬。不过在二老爷过问功课学问时,又不由自主地带了得色,提起族兄弟时,话里话外带了傲气。
看着如此得意洋洋的沈珠,二老爷挑了挑嘴角。当年自己自诩少年举人、当世才子时,在他人眼中是不是也这般浅薄可笑?
他倒是并不厌恶沈珠,反而还多关注几眼,只觉得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二太太担心大老爷夫妇会选择沈珠,二老爷却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一点。
对于这种绣花枕头似的少年,只有二太太才会只看到其表面,觉得他优秀与其他人,大老爷、大太太能看中才怪。
想到这里,二老爷不由自主地望向沈瑞。
因座位是按照尊卑年齿拍下来,沈瑞的位置离三位老爷最远,他不用陪着说话,反而专心在席面上。
在松江时,四房饭菜也算是好的,鸡鸭鱼肉都不缺,大荤的菜也有猪肉。可京城毕竟不同地方,这边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许多食材都是松江不曾见的,例如黄雀、黄鼠、野鸡、狍子等野味。还有几道凉拌小菜,看着寻常,却是用春夏存储起来的野菜做的,这个时节用,别有一番滋味。
除了菜肴色香味俱全,器皿也精美,用的是成套的漆器香色碗碟。搁在五百年后,都是古董级宝贝。
只是留心归留心,到底有良好教养在,沈瑞倒是没有露出什么不当处。对于满桌子佳肴,即便偶有觉得对了胃口的,也不过多夹一筷子,就住了手。
同他的从容自在相比,其他几个沈家子弟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尽管各房家境不同,不过到底有基本教养在,又都上了多年书,不至于为了几口吃食就出丑露怯。只是在几位长辈面前,到底拘谨,即便动筷子,也不过是顾着眼前一、两盘菜。
三位老爷都是不约而同地留意沈瑞,自是越发觉得此子养气功夫好,透着不俗。
一顿年夜饭,即便用的有些冷清,也算平安无事地用完。
席面撤下去,因要守岁,大老爷没有放大家回去,吩咐大家就在这里守岁,便带了大老爷、二老爷去了东厢内书房。
徐氏安排婢子上了干果鲜果,叫婢子拿了围棋、双陆棋、牙牌等给他们兄弟耍,吩咐周妈妈带了两个婢子服侍,便携二太太、三太太去了西稍间说话。
屋外寒风萧瑟,晚饭前还洋洋洒洒地下去雪,不过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
大家都没有打牌下棋的兴致,沈琴想家了,拉着沈宝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沈珠则是有一句每一句地与沈琳说话;沈瑞坐在旁边,想到沈珏、沈全两个,不由有些走神。
每逢除夕,最有年味的除了祭祖、年夜饭,就是放炮竹。
自打晚饭前后,远处隐隐传来的炮竹声就没有断过。对比之下,越发趁着沈宅的冷清。几位老爷固然都神色温和,可也难掩黯然。
估计二房的阴郁气氛,等沈珞出了周年方能回缓。
沈瑞不是小孩子,自然察觉出在晚饭时几位老爷所有若无的视线,心中不免觉得怪异。他望了望窗户,二老爷、二太太既出来,那是不是二房几位老爷该提起承嗣之事?
三位老爷中,沈瑞自是觉得三老爷亲近,倒不是先入为主,因晓得自己八成会过继三房,而是因三老爷这不染世俗的文人品格,与上辈子的老爹极为相似,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
东厢书房中,几位老爷正如沈瑞所想,第一次兄弟三个凑到一起,提及嗣子之事。
二老爷并没有如二太太所想的,提及沈珠如何如何,而是直接问道:“侄子们来了有几日,大哥可有属意的嗣子人选?”
大老爷看了眼三老爷,道:“别人且不说,瑞哥先算一个……且不说这孩子资质却是不凡,就是看在孙太爷与敏姐昔日情分上,我们也当接他来京中照看。”
二老爷听了,便又看向三老爷:“老三,听说你昨日带了宝哥回去?可是瞧上了宝哥?”
三老爷闻言,忙摆手道:“二哥误会,我不过是觉得宝哥在书法一道上颇有天分,见猎心喜罢了……我同蓉娘商量过了,就连我们自己都由大哥、大嫂照拂,哪里能去照看好一个孩子?小三房无需另外择嗣,等大哥选了嗣子,兼祧三房就是。”
大老爷皱眉道:“怎么又想起兼祧来?三弟妹那里,可是早盼着养个孩子,不会是你自作主张吧?”
三老爷忙道:“大哥可莫要冤枉人!养个孩子,又不是养个小猫小狗,那里那么容易?需要操心的事情多着,蓉娘哪里做的了这个?”
大老爷摇头道:“独苗难养……这兼祧之事,还是容后再议。”
三老爷皱眉道:“这回又不是要人兼祧三房,大哥与二哥各自则嗣就是……至于我这里,难道侄子就不是骨肉?等大哥、二哥各有了嗣子,我这个做叔叔的擎等着孝敬又有甚不好?”说到最后,情绪颇为激动。
大老爷见状,心里担忧,忙喝道:“急什么?好生说话!”
三老爷稳了稳心神,沉声道:“我意已决,大哥勿要再劝。我这身子骨,自打落地就拖累家里,人参鹿茸吃得没数去……爹娘去后,又是大哥、大嫂当我是儿子似的养,要不是大嫂嫁妆贴补着,这家底都让我折腾干净……我本不该厚颜苟活,可蝼蚁尚且贪生,到底还是想要活着,才厚着面皮贴着大哥、大嫂……即便我这里过了嗣子,以我的身体也无暇去教养,还是要劳烦大哥、大嫂,何苦费事扒拉的?”
三老爷是早产儿,除了有心疾,还有先天不足之症,打小真是拿人参来养出来的。就是现下,人参、燕窝也都是日常滋养着。
听到这话,大老爷看了二老爷一眼,苦笑道:“真要说起来,老三需要感激的不是你大嫂,而是孙太爷。咱们沈家又欠了孙太爷一条命!”
有些话他顾及二老爷面子本不想说的太明白,可沈瑞过继在即,总不能让二老爷心中存了疙瘩,大老爷还是选择对两位弟弟如实相告。
二老爷心下一颤,三老爷却不解道:“怎么扯到孙太爷身上……孙太爷不是没了二十多年了?”
大老爷道:“你大嫂虽是相府嫡女,可出嫁时徐家已经离京城,嫁妆也是有数的,当年我起复时又花了不少……她名下那些大庄子与收租的铺面,都是孙太爷当年进京时置办的,原是要给敏姐做嫁妆,后来没用上,便转赠给你大嫂,酬谢她教养敏姐。”
京城居,大不易。
三太爷当年独身来京,后置办的产业本就有数,后来还分了一部分给二老爷夫妇。三老太太虽也有嫁妆留下,可也是有数的。毕竟当年三太爷即便顶着沈学士曾孙名头进了京城,也不过是一新科进士,即便得了沈学士故人青睐,妻之以孙女,可不过是书香门第,并非显赫人家。
偏生三太爷、三老太太去的又早,大老爷、二老爷即便都已经入仕,可一个六部主事,一个是翰林,都是微末小官。
父母双亲的孝期,连着守下来,就是五、六年的功夫。
人走茶凉,沈家想要继续立足京城,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少不得各处打点。
三老爷虽没有入仕,并无官场上花销,可这调理身子的银子也如流水一般。
孙太爷那份产业,大老爷夫妇早年都是没动的,后来三老爷调理身子需要的开销越来越多,实是周转不开,才开始用那份银钱。
三年老爷听得有些傻了:“难道这些年,我花费的那些银子都是孙太爷留下的……”
大老爷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你嫂子怕你多想,早就想要告知你实情,是我拦着没让……孙太爷生前视我们兄弟如亲侄一般,哪里会与我们计较这许多。”
三老爷苦着脸道:“就算那些铺面是孙太爷留下的,既馈赠给大嫂,自然就是大嫂私产。归根结底,还是我拖累了大哥、大嫂,要不然以大哥、大嫂的秉性,当不会去动那些银钱,说不得还打定主意要归还给敏姐姐。”
大老爷不愿引得弟弟多想,道:“你莫要多想。当年刚收到那些产业时,你大嫂确实不想收,想要给敏姐,不过太爷没许。如今瑞哥失母,境遇不好,咱们这边又要择嗣,我与你大嫂便想着让瑞哥过继长房,你大嫂名下产业,也能名正言顺传给他,也算是‘物归原主’。”
三老爷听明白缘由,对于沈瑞不能过继三房的最后那点不舍都抛到脑后,点头道:“理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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