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IESTESS OF CELESTIALS 01.
宝树
Bao Shu
一场恢弘的城邦毁灭,
一条曲折的求知之路……
作者宝树,重度科幻综合征患者,民间哲学家,死理性派的非理性主义者,悲观主义的梦想家,最是沉迷与时间有关的故事。相信每个故事在无限时空中都是真实存在的,写作者只是通过心灵去探险,用笔或键盘去守护。出版有《三体X:观想之宙》《时间之墟》《古老的地球之歌》《时间外史》等。
2012年12月,在墨西哥坎佩切州的玛雅古城卡拉克穆尔,一处神庙遗址被一群因“世界末日”恐慌而癫狂的人破坏,导致一座简易的墓穴意外地重见天日。墓中埋葬着一具青年女性的骸骨和一些普通的陪葬品,考古学家本来并不奢望能有什么重大发现,但在骸骨之畔出土了一只密封的木筒,其中藏有一叠鹿皮纸卷,是以古玛雅文字写成的手稿,共有十三卷之多。众所周知,自从1562年恶名昭 著的西班牙主教德·方达将收集来的所有古玛雅文书都付之一炬后,只剩下四部玛雅文残卷,因此这一发现轰动了整个玛雅学界,人们迫切地想知道其中记载的内容。
由于卷帙残缺,以及文法上的疑难,四年后,“卡拉克穆尔手稿”才被初步破 译。我们发现,这是一个生活在公元九世纪末十世纪初,亦即玛雅古典时代末期的学者的自述,其中包括大量足以重构玛雅学的重要史料,譬如卡拉克穆尔(玛雅人称为“迦安”)和蒂卡尔(玛雅人称为“穆都”)两大城邦的争霸战争、玛雅的天文历法研究、托尔特克人的入侵,以及最重要的——玛雅文明神秘消失的谜底。在媒体的报道下,部分内容被披露,引起了公众的强烈兴趣,但同时也造成了许多误解和异想天开的揣测。有鉴于此,一部翔实准确的 译文就非常必要了。
笔者翻 译并注释的版本发表于2016年的《美洲古文明研究学报》第三期,然而对未受过专门玛雅学训练的读者来说,这部学术性的 译 著或许会过于艰涩。为了便于普通公众了解其中的内容,笔者在原有 译文的基础上进行了改写,删去了大量宗教或礼仪性修辞,将间接引述改为直接对话,根据上下文增补了一些缺失的词句,同时将若干古名改为今天常用的称谓。但是,核心的内容并无杜撰。您下面将要读到的,正是这位古玛雅学者跨越千年的倾诉。
—— 胡安·贾舍·维托尔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考古系教授
残卷之一·会战
[上文已佚,下同]……决战到来了。当东方第一缕晨光照亮穆都城门口的羽蛇金字塔时,我们已经站在金字塔下,布好了阵形。
我左手执着木盾,右手握着长矛,腰间插着阿爸花了好几天磨好的黑曜石刀,背上止不住地冒汗。四周都是和我装束类似的武士,一直延伸到左右视线的尽头,至少有几万人。阿爸就在我身边,二哥在我身后。作为穆都的自由民,他们已经参加过好几次战斗。而让我们全家引以为傲的大哥已是四百夫长,他指挥的精锐方阵就在我的正前方,定能挡住敌人最猛烈的进攻。但我还是从心底感到害怕,我才十五岁,只马马虎虎受过几次训练,从未经历过战争。我怕在战场上被敌人砍下头颅,更怕被抓去开膛破肚,当成祭祀的牺牲。
海螺号角的呜呜声在我的头顶响起,鼓手用骨棒敲击着貘皮大鼓,发出咚咚的巨声,祭司们站在金字塔顶上,随着节奏高声歌唱,念诵上界和下界诸神的名号,吁求他们的助力。
“鹿尾,别怕,羽蛇神库库尔坎会保佑我们的,我们一定会把迦安人杀得片甲不留!”阿爸大概察觉到我的不安,安慰我说,但他的声音也在发抖。我努力去想穆都所传颂的羽蛇神之大能。三百多年前,它在天上向穆都人显现真身,庇佑我们的先祖击溃了宗主国特奥蒂华坎,成为一代霸主。此后,羽蛇的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穆都的胜利。穆都称雄玛雅诸邦百年,直到对手迦安的崛起……
祭司们正在向羽蛇神控诉迦安人的罪行,他们杀戮羽蛇的子民,攻击我们的盟友,抢夺我们的货物,甚至霸占我们的水源。巫师的唱诵带来了上界的魔力,我又有点恢复了信心。想到自己在胜利之后,可以痛饮清澈的溪水,饱食裹着火鸡肉的玉米馅饼,我甚至有点渴望战斗。我想,也许我会亲自砍下迦安王的头颅,我威风凛凛的人像将被雕刻在羽蛇神庙前的石柱上,和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英雄并列,成为穆都的传奇。即便我牺牲了,也会被邀请到创世神伊察姆纳的神殿里,享受永久的福乐。
地平线上卷起不祥的灰霾,迦安联盟的军队出现了。我的阵地在高处,恰好可以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他们至少有好几万人,队列异常整齐森严。随着他们的接近,我从服装和头饰上认出了许多不同的族类:左边,头盔上插着鹦鹉羽毛的是来自南方高山地带的库坎恩人,戴着精美碧玉项链的是历史悠久的卡拉克尔人;右边,在身上文有怪异文字的是占有北部盐沼的伊察人,而把脸涂黑、拿着鱼叉当武器的是贫苦的东海渔民。
穆都这边也有许多盟友,分散在长达数里的阵地上——有在盾牌上绘制华丽图案的科潘人、肩膀上缠着红布的伦帕克人、高举黑曜石矛的博南帕克人,以及像猴子般矮小而灵敏的瓦夏克人,还有许多城邦的标识我认不清楚。据大哥说,至少有四十个玛雅城邦卷入了这场大战,双方军队的总数超过十万。这不但是十一纪元迄今最大的一场战争,也毫不逊色于第九和第十纪元那些传奇的大战。穆都和迦安的数百年恩怨将在这里做一个了结。
当迦安联盟的军队行进到绿鹦鹉河另一边的河岸时,他们停止了前进。在河边有一座不高的土丘,许多巫师登上土丘,围成一个圆环,点燃了某种烟火。然后,他们像群蜜蜂一样跳起了复杂的舞蹈,口中还嗡嗡地高声唱诵,妄图求得诸神的助力。
“愚昧的迦安人!尔等岂配请求神明的帮助?”此时,从我上方传来雄浑有力的声音,我抬起头就看到穆都的天象大祭司,贤明的十八·天鳄 站在金字塔顶的羽蛇巨像前。十八·天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但在我们心目中宛如智慧的北极星神。“天鳄”不是他的本名,而是流传的别号,意思是他能够主宰天空,如同强有力的鳄鱼主宰湖泊。在玛雅列邦中,他的名声胜过最勇猛的武士,听到他灌注了神力的声音,我就像饱饮了山狮血一样充满力量。
“自从上个纪元以来,你们就被贪欲驱使,侵略和平的城邦,推倒众神的祠庙,砍光树木,杀绝鸟兽,令伊察姆纳大神降下灾难,让天上滴雨不落,让大地寸草不生!你们本当诚心忏悔,奉上自己族民的心肝来平息神灵的愤怒,却顽固不化,反向玛雅万邦之首、伟大的穆都开战!你们岂有资格再列于文明城邦?就连托尔特克蛮子也比你们更讲公义!”
十八·天鳄的檄文是用穆都语宣读的,但两大城邦的语言相差不大,迦安人应该能理解。传话兵以大约五百步的间隔,从近到远呼喊起来,将十八·天鳄那铿锵有力的责难远远传了出去,一道道声浪如怒潮拍击着两边的阵线。
“今天,穆都的守护者、无与伦比的羽蛇神启示我说,他要给你们以应得的惩罚。在太阳到达天顶时,它将展开自己的羽翼,遮住半个太阳的光芒!如果你们稍有常识的话,就应该知道在一百九十三年 前出现过同样的异象,那一次穆都战胜了不自量力的迦安人。历史中发生的一切都由星辰位置所决定,也会随着星辰的再次组合而重现。迦安的愚民啊,星辰的运动赋予了我们力量,你们很快就会被不可抵挡的穆都大军所碾压,正如怯懦的鹿群被豹虎撕碎一样!”
迦安人的阵列**起来。十八·天鳄拿出了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如果同一天象在历史上曾经对穆都有利,那么当它再次出现时,自然也会继续保佑穆都。计算重要天象再现的时间是天象祭司最重要的工作,而十八·天鳄的权威无可置疑。
我以为迦安人会派一些士兵大叫大嚷地扰乱十八·天鳄的话语,以求挽救行将溃散的军心,但是并没有,他们默默听完了十八·天鳄的豪言壮语,随后围成一圈的巫师向两边散开,在他们中间,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走了出来。我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最多二十岁,但身材异常高挑,和十八·天鳄恰成鲜明的对比。她的装扮也非常奇特,脸上既没有鼻环和唇环,也没有涂红色的油彩,只在宽大的额头上绘着象征金星的符文。她从胸口到大腿都裹着蛇纹的白色棉布,但披着的不是贵族妇女的彩色棉袍,而是黑色鸟羽缝制的斗篷。我好奇地盯着她,不知怎么竟和她的目光对上了,她仿佛也在回视着我,她的目光冰冷锐利,全无感情。那一瞬间,她邪恶的目光仿佛化为箭矢,刺穿我的灵魂,我有些害怕地垂下眼睛,一颗心怦怦乱跳。
好在那女子的目光也移开了,她开始说话。因为太远,我什么也听不到,但很快对方的传话兵就将她的回复送到我们的耳边:
“十八·天鳄,你是最 著名的天象大祭司,你的卓越名声从东海传到西海,所有的天象祭司都敬畏你,如同群星敬畏太阳。但是,请容许我的冒犯,你犯了不可忽视的错误。”
这一回,愤怒的喧哗发生在我们这边,这个古里古怪的年轻女人在说什么?玛雅第一天象师十八·天鳄大人会犯错误?
“和我说话的是什么人?” 十八·天鳄冷冷地问,“难道迦安人狂妄到如此地步,认为一个无知的女娃娃也可以指摘天象大祭司——上界诸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你们的大祭司,那个叫十六·龟壳的蠢蛋呢?”
“请您允许迦安的狂妄,”女人的敬语里并无多少敬意,“和您说话的女娃娃名叫九·鹰瞳,是已故的十六·龟壳大人的继承者,迦安城邦的新任天象大祭司。我们的地位是对等的。”
“什么?你……你说你是……”十八·天鳄似乎惊呆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穆都的武士们纷纷发出嘲笑声,其中也包括我。一个年方二十的女人当天象大祭司!迦安人疯了吗?十八·天鳄一边笑一边说:“你,女娃娃,大祭司?哈哈哈!十六·龟壳已经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笨蛋,想不到他还能挑出一个更离谱的继任者,一个同火鸡一样无知的女孩儿……哈哈!”
“您对先师的评价我不敢赞同,不过我本人确实是一个无知的女孩儿。”九·鹰瞳镇定地回应,“我不懂历史也不懂兵法,唯一知道的就是天象的奥秘,所以我受诸神和迦安国王的任命,站在这里。天鳄大人,你说的不错,一百九十三年前,半个太阳的光明被吞噬,穆都的天象大祭司让奇迹发生,令穆都征服了迦安长达一代人之久。”
迦安的军队更加**起来,虽说天象祭司对垒时不允许说谎,但一般也都是避重就轻,拣对自己有利的加以宣扬。九·鹰瞳直接承认了十八·天鳄的预言,难道是承认自己一方即将溃败?
“但是,”九·鹰瞳话锋一转,“不知为何您没有提到,在这中间的一百九十三年里,类似的天象还发生过三次。每一次,穆都的军队都精心选在那一时刻开战,但你们只打赢了一场战役,其余两场都失败了。发生第三场大战的时候,甚至穆都国王也被俘虏,你们的霸权几乎终结。天象真的对你们有利吗?”
“无知的女人!”当九·鹰瞳的反击遥遥传过来时,十八·天鳄立刻冷笑着说,“对于天象学你只是一知半解,星辰的位置每时每刻都在变动,这当然会导致结果的差异。那几次的相似只是表面现象,太阳在群星间的位置其实相去甚远,而这一次,太阳才回到了和一百九十三年前同样的位置。”
九·鹰瞳冷静地说道:“的确,太阳此刻和一百九十三年前一样,在天鹿星座和双生子星座之间。但贤明的十八·天鳄啊,骄傲让你过分自信,也让你误解了星象的指示。你如果真的能和羽蛇神沟通,就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羽蛇神会告诉你:太阳神基尼什·阿哈瓦即将登上天顶,届时,它的神圣光芒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减损。”
十八·天鳄再次放声大笑,说羽蛇神会在两军数万将士面前展示她是何等的白痴。我们也都助威似的跟着大笑,这个狂妄的女巫,竟然想挑战玛雅最具盛名的天象大祭司?不自量力!但笑声并没有挫败九·鹰瞳,她站在两军阵前镇定如恒,反让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双方军队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决战的准备,在连续不断的鼓点声中,时间一点点过去。当影子变为最短指向正北方时,关键时刻到来了。军官们命令我们准备好立刻进攻。我摸了摸腰间的黑曜石刀,抬头望向天空,阳光夺目,无法直视,显然半点被遮住的迹象也没有。
时间缓慢却不停顿地流逝,太阳一点点登上天空的高处,然后又一点点越过那个位置。
穆都联军逐渐沉寂下来,不安的情绪在弥漫。等到太阳完全越过天顶时,九·鹰瞳问道:“十八·天鳄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再等一会儿,异象很快就会发生……” 十八·天鳄面色苍白地辩驳道,连传令兵的声音也低落了许多。九·鹰瞳却说:“你说得不错,异象即将发生。”
我微感惊讶,九·鹰瞳又说:“但是异象却和你所说的完全不同。十八·天鳄大人啊,太阳并非被羽蛇的翅膀遮住,而是美丽的月亮女神伊希齐——迦安的守护神和女性的保护者,她会带着太阳神基尼什·阿哈瓦去她的宫廷做客,让伴随月亮的黑夜诸神暂时统治天空。”
十八·天鳄脸色铁青,而九·鹰瞳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做了一个手势,迦安祭司们随即开始唱颂祭祀月亮女神的圣歌,跳起复杂的舞蹈,九·鹰瞳则在土丘顶上像石柱一样站着不动。蓦然间,一阵狂风吹得她的羽毛大氅飘扬起来,宛如鼓起的两翼,她仿佛要变成一只大鹰,凌空飞去。不过她并没有飞起来,只是伸出手指,怪异地指向天空,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太阳完美的圆缺了一个口子,仿佛被啃掉了一小块,而那个口子还在不停地扩大。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太阳正一点点被蚕食,光线也越来越暗,这看上去和十八·天鳄刚才的预言类似,但却不止于此。不久后,整个太阳都被某种超乎想象的宇宙力量吞噬掉了,周围有一圈怪异而苍白的光晕流转,但中间却是一个深邃的黑洞。
骚乱开始在我们双方的军队中蔓延,但我们远比他们恐惧。我们听到九·鹰瞳神谕般的宣告:“看啊,穆都人,黑夜诸神在白天显现了!”
果然,当阳光消失之后,夜里才能看到的群星浮现出来。我看到在刚刚消失的太阳边上,是莹白的水星和光芒四射的金星,远处还可以看到略显暗淡的红色火星和明亮夺目的木星。那些神圣的游走之星,在刚才还无比明亮的白昼中现身了。银色的宇宙树干也隐约可见。
但这些常见的天象比起另一种异象来,又算不了什么了。
在离太阳不远的天区中,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天体,它很小,很苍白,大约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但有头有尾,身体颀长美丽,向周围散发出光辉,宛如披着一身白色的羽毛。我从来没有在天上看到过这样的存在:它无力地悬挂在群星之间,头部半淹没在太阳的光晕中,仿佛已经进入了太阳中心的黑洞。
“羽蛇神!羽蛇神!羽蛇神库库尔坎要被宇宙深渊吞掉了!”听到周围的人纷纷惊呼起来,我这才恍然大悟,这就是羽蛇神——穆都的守护之神啊!可是为什么他看上去这么细小,这么虚弱,全不像传说中那么威风凛凛?难道真是快被宇宙深渊吞没了吗?
不知谁开的头,我们的兵士纷纷跪倒在地,拼命地用矛头和石刀划开自己的手腕和脖颈,想将温热的鲜血献祭给羽蛇神,帮他摆脱黑暗的魔力。一些将领想要阻止,但是无济于事,甚至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在放血,希冀用鲜血和生命去保护羽蛇神。
穆都的守护神是羽蛇神库库尔坎,一般而言,他的出现都意味着穆都的胜利。但这次情况却很特殊,本来如果羽蛇出现,必须举办盛大的献祭,杀死几百个人牲,让上界的力量与人间感通,而这次并没有举行相关的仪式,或许这就是羽蛇看上去孱弱无比、即将被黑暗深渊吞噬的原因?我们必须立刻献祭给他,哪怕是在战场上,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
不知有多少穆都武士陷入癫狂的自杀中。我也迷茫地跟随着他们,将石刀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但阿爸一把打掉了我的刀子,“鹿尾,你干什么?”
“阿爸,羽蛇神快被吞噬了,我要献祭给他……”我还不太清醒。
“羽蛇神已经走了,你看天上!”
我呆了一下,往上方看去,发现太阳已经重新露出金色的一边,羽蛇已经变得难以分辨。它还在吗?离去了还是被太阳吞噬了?我不知道。但此时,迦安联军纷纷渡过只有膝盖深的小河,向我们冲来,一排排锋利的戈矛像上界之雨一样落下,迅速带走穆都人的生命。在他们冲过我们的防线之前,我们的队伍就已经土崩瓦解。
迦安人攻上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重新出现,再度将阳光铺洒大地,羽蛇也无影无踪。此时我们早已阵型大乱,斗志全消,许多盟友丢盔卸甲,撤离战场,迦安人的前锋队像一把把利刃插入我们的阵营,将我们隔离开,各个歼灭。我看到我们勇猛的大王子被杀死,国王被屈辱地按倒在地,捆绑起来;而卓越的十八·天鳄则仓皇逃走,消失在乱军中。只有我的灵魂还沉浸在适才恐怖的天象中,浑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快逃啊!鹿尾!”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如梦初醒地转过头,发现是阿爸,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刚要说话,却看到了将我灵魂砸成碎片的一幕:一支迦安人的长矛从他的胸腹之间刺了出来,鲜血染红了矛身。阿爸低头看去,露出恍惚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望向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却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我终于清醒过来,大叫着想要扑上去救他,却被另外一个溃兵撞了一下,站立不稳,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无尽的鲜血、残缺的人体和挥舞的兵刃在我面前旋转,我听到漫山遍野的惨叫和呻吟。然后,我的额头不知撞到了什么,昏了过去。在昏迷之前,我仿佛又看到了迦安魔女那邪恶的双瞳。
残卷之二·俘虏
……走进球场。死亡近在眼前,我反而一点也不害怕了,在半年的俘虏和囚禁生涯之后,这可以说是最好的结局。
在两边的看台上,迦安的王侯贵戚们已经纷纷就座,我看到了迦安国王六·虎爪——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胖子。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但他穿着五色棉袍,端坐在中间铺着豹虎兽皮的宝座上,戴着红玉石的王冠,想不认出来都难。在他身边的可能是太子,一个同样身穿华服、佩着青玉刀的青年。而在另一边,则是一个身裹白布、肩披黑羽斗篷的女人,我认出来,她就是半年前施法击败我们、灭亡穆都的九·鹰瞳。
我和九·鹰瞳再一次目光相对,她那深潭般的双眸又一次令我震颤。但这一次我没有低下头,我的生命就要结束,和她对视又如何?一年前,这个魔鬼般的女人让黑暗吞噬掉太阳,让强大的穆都联盟灰飞烟灭,也让我们在俘虏生涯中吃尽苦头,她究竟是什么变的?
九·鹰瞳看到我在狠狠地瞪着她,似乎也感到惊诧,然而很快她的目光中竟出现了一丝惊喜,嘴角略微翘起。难道她是在对我笑?我惊奇地想,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但我此刻无暇多想,随着鼓点响起,球戏开始了。我们四个被挑出的俘虏代表穆都,而对方四个人则代表迦安,依照惯例,失败者将被献祭给太阳神。表面来看这是一场平等的比赛,但我们四个是随意选出的孱弱俘虏,而对方则是身强体壮、每天都在训练的顶尖球手。这只是一场象征性的比赛,象征着穆都被彻底征服。
但我们仍然不能放弃比赛,坐以待毙,不是因为我们还有求生的奢望,而是因为这不仅仅是穆都和迦安之间的纷争。球戏意味着人类对太阳神的献祭。我想着以前父亲曾告诉我:胶球代表神圣的太阳,我们不能用自己的双手或双脚去碰它,只能用头或肩膀去顶,我们不能让球落地,必须用身体接住它,反顶向对方,否则就意味着太阳坠入地下,永不升起。为了表达侍奉太阳神的虔诚,我们必须拼尽一切力量。
对方将球顶了过来,攻势凌厉。我以前当然也玩过球戏,但只是儿童间的简陋游戏,从未到过真正的球场,也没有学会接球的技巧。看着空中转动的胶球,我不知所措。但是我身边的十三·蓝蜥飞扑过来,顶住了它,很有技巧地将它向上抛起,然后用力顶回去。球必须越过全场三分之二距离,否则仍然算我们输;而当球到了另一边,接住它就是对方的任务了。
十三·蓝蜥曾是穆都的知名球手,也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但他的实力如今只能发挥一小半,要取得胜利,只能指望对方犯错。但对方并没有犯低级错误,球很快飞了回来,飞向我这边。我竭力跑动着,想要接住它,但还是失败了,球重重地落在地上。
每一边的墙头都放着二十块绘有卓尔金日名号的木板,裁判官收起了我们这边的第一块木板“鳄鱼之日”,代表第一天已经陷入黑暗。如果再丢十九个球,所有的卓尔金日都陷入黑暗,我们的死期也就到了。
球再一次向我飞来,对方显然发现了我是一个很弱的突破口。我大步跑上前去,本来能接住,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九·鹰瞳正盯着我,想到那一天她让太阳消失的力量,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身子一偏,球再次落在泥地上,第二天“风之日”也被黑暗笼罩。
“你在干什么,鹿尾!”同伴们不满地对我嚷着。我知道,他们明知自己必败无疑,没存着求生的奢望,但是否用心打完这场球戏,是否能取悦太阳神,却将决定我们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宿命。
第三个球仍然飞向我,我这次接住了,并将球反顶回去,但是距离太短了,我们再一次失分。“黑夜之日”的太阳没有再升起来,我们的心也一点点沉入黑暗。
球接二连三地飞过来,一小半都是飞向我的,我笨拙的表演显然成了迦安人取乐的对象。十三·蓝蜥成功地让对方丢失一分,而对方一次发球失误又丢一分,但我们的进展仅此而已。不到四分之一时辰,我们已经失去了二十天中的十八天。
胶球再次飞到我面前,我高高跳起,想将它顶起来,但是一抬头,又看到了九·鹰瞳,她以那种高深莫测的目光看着我,让我浑身的力量不翼而飞,球无力地坠地。第十九天“雨之日”也失去了太阳。
六·虎爪打了个哈欠,这场比赛对他来说显然太无聊了。
大概是为了取悦国王,下两个球飞向我另外两个同伴,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不但都接住了,而且成功地让对方失了分。一下子失去了两天,迦安队一时慌乱起来,另一个发球失误让他们又丢一天。这样,他们总共失去了五天。虽然比分还遥遥领先,但已大伤颜面。迦安球手们怒吼起来,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再次把球抛给我,比我的头还要高出几分,他们打算靠这手结束比赛。
这回我不顾一切地跃起迎了上去,身体在空中转了半圈,球撞到了我的胸口,然后不知被反弹到哪里去了,但显然没有落到对面场地上。结果是一样的,球出场仍然算我们输。
我摔倒在泥地里,浑身都是泥泞,等待着死亡的判决,耳边却是一片死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片刻后,观众嘹亮的欢呼声响了起来。他们是在欢呼迦安人的胜利吗?这是必然的结果,为什么他们那么激动?
我迷惘地抬起头,看到队友们向我跑来,抓住我的手脚,把我高高抛起,我以为他们要来痛殴我一顿解气,不料他们却接住了我,口中欢呼着胜利的口号:
“七·鹿角,你的球穿过了羽蛇之口!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羽蛇之口?我看到球场边的墙上有一个凸出的羽蛇头像,口中衔着一个石环,球正好落在它底下,这才恍然大悟,刚才我无意中将胶球斜斜顶飞,不知怎么正好从这个闲置已久的石环里穿过。
我依稀知道,这是球戏的最高胜利,它意味着太阳得到了新生。根据规则,球只要穿过石环,就等于发球一方获得了胜利。在平时,因为只能用身体去碰球,根本没法掌握精确的方向,而稍有差池,就是自己失分,所以几乎没有人会采用这样的冒险战术,而我却误打误撞获得了成功。据说在第十纪元,有一些球戏高手懂得这种打法,但近百年来,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但我做到了,我像神话中的孪生英雄一样,拯救了整个世界!在这一刻,我们不分穆都人和迦安人,不分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同样作为玛雅人,作为太阳神的子民而欢呼着、呐喊着,激动不已。
终于,六·虎爪站起身来,欢呼声低了下去,迦安的观众等待着国王发话。
“穆都人,你们将球送过了羽蛇之口,取得了球戏历史上罕见的胜利!” 虎爪王沉着地宣告,“这是太阳神的恩典!也是我们迦安的荣耀!我会让史官把你们的事迹写成动人的祭文,雕刻在太阳神庙前最高的石柱上作为纪念!”
这的确是最高的荣誉!我和伙伴们激动地对视了一眼,下面就要宣布我们的赦免和自由了吧?我激动地想,虽然已经做好了被献祭给太阳神的准备,但既然得到活命的希望,我们又怎能不为所动?
“按往常的规则,” 虎爪王顿了一顿才说,“比赛的失败者将被献祭给太阳神,这次也不会例外。不过,今天的比赛和以往都不同,你们令太阳神战胜了羽蛇的威胁,他显然特别钟爱你们,你们的灵魂必将获得诸神的庇佑,沿着世界树攀爬到宇宙上界去。所以穆都人啊,我要以最隆重的仪式在太阳神庙举行大献祭,你们和你们的同胞将与太阳神同住,他必将欢喜于这份珍贵的礼物!”
就这样,我并没有改变我们的命运,但是大家也没有多失望。毕竟同样是被献祭,我们已经争取到了最高级别的光荣,在这冷酷无情的世界上,还能再期望什么呢?
不过我的待遇多少有所改善,因为在球场上的卓越表现,我从不见天日的地洞里被送到了一间较为宽大,还有窗孔的监牢,每天有半个时辰能晒到太阳光。食物也从狗都不吃的霉烂薯干,变成新鲜的番薯和玉米。还有祭司来问我有什么需求,我斗胆请求将和我同样被俘,却关押在不同地方的二哥十九·鹿蹄送来同住,也获得了允准。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我们兄弟俩还能相聚,这已是莫大的安慰。
最后的时光飞一般地过去,祭祀的前一天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眠。望着窗孔外的星星,我问二哥:“我们被祭祀后,真的会到上界去和太阳神同住吗?”
二哥曾在伊察姆纳神庙中学习过,对于神的事情比我清楚得多。他抚着我的头发说:“我们的鲜血将成为太阳的食物,我们的灵魂也必将为他所喜悦,这是我们至高无上的荣耀。”
“但我们不是羽蛇的子民吗?为什么又要被献祭给太阳呢?”我说出了一个一直以来的困惑,“为什么太阳要从羽蛇之口中逃生?难道它们本来是敌人吗?那我们被献祭给太阳神,岂不是……”
“不是敌人,不过……从头说起吧……”
在这晚剩下的时间里,二哥告诉了我一个奇妙的神话。
上古,众神在特奥蒂华坎创造世界,至高神伊察姆纳掌管天地万物。他的众子女中,基尼什·阿哈瓦和伊希齐主管日夜,云神和雨神负责天地之间的交流,玉米神创造了动植物以及人类……而羽蛇神库库尔坎是伊察姆纳大神的幼子,也想要成为普照光明的太阳神。但基尼什·阿哈瓦却设了一个计谋,要和他比试谁能第一个跑到宇宙尽头,赢家就当太阳神。库库尔坎自认为速度胜过基尼什·阿哈瓦,于是一口答应。但当他跑到宇宙尽头又跑回来之后,基尼什·阿哈瓦已经趁他不在当上了太阳神,连月亮神的位置也被伊希齐给占据,天地之间再没有职位给他了。
愤怒的羽蛇神与太阳神相争,扰得天地大乱,上下不宁。最后闹到了伊察姆纳大神那里,他告诉库库尔坎:“我的孩子,不要为不能成为太阳而不满,太阳的职责是维系这个世界,但我要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职责赋予你,那就是破坏和毁灭。你和太阳神之间将相互平衡,而最后还是你掌管世界。”
于是,羽蛇神以不同的化身和形态出现在这世界上,带给人类和万物以毁灭。譬如雨季的飓风,据说便是由他掌管,而蛇虫和鳄鱼据说也是他的化身,更不用说战争与瘟疫。但最可怕的是一旦他以本体出现在天空上,那就意味着他和太阳神纷争又起,会发生重大的灾难。也恰因为如此,人们对羽蛇神的崇拜比起其他神明来又更甚几分。而我们穆都人,就是羽蛇所挑选的子民。
这个神话在玛雅各邦家喻户晓,只是穆都很少能听到,因为穆都将羽蛇视为守护神,自然要掩饰他不怎么光彩的一面,不想让子民认为羽蛇神和其他神关系不睦。听了二哥的讲述,我才明白,球场中为什么要设立“羽蛇之口”:太阳神穿过羽蛇之口,象征着太阳从羽蛇的威胁中新生。然而,二哥告诉我,从根本意义上来说,太阳神和羽蛇神之间存在与毁灭的相互平衡,对这个世界来说缺一不可。把我们献祭给太阳神,同样是为了维持世界的秩序。
第二天,我们在太阳金字塔顶上被献祭。
我们被剥得精光,像一群拔光毛的火鸡,身体还涂上了宝蓝色的颜料。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第一个被带到台阶前,按跪在地。祭司念诵完祷词,刽子手的石斧砍下,他的头颅便离开了脖颈,沿着太阳金字塔的数百级台阶滚落而下。他的颈里同时喷出长长的血柱,带着生命的愤怒和不甘,无奈地洒落在陡峭的阶梯上,把那里染成了触目惊心的鲜红。他的身体抽搐着倒下,手脚还在乱动,刽子手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无头的身体便也滚了下去。这就是血统高贵的十七·蜥蜴火,末代穆都王的下场。
这场祭祀要处死二百六十名穆都联盟的俘虏,这是一个神圣的数字,其中许多人是以前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也有不少和我一样的自由民。蜥蜴火王之后,又依次处死了几个显赫的王室成员,其他人则不分贵贱地被斩杀,一颗颗头颅像滚珠一样滚下高高的金字塔,在底下堆积起来。这场屠宰临近结束时,神庙的台阶已经被浓稠的鲜血染得一片通红。溪水一般的血液在底下汇集成血泊,淹没了石柱群的底部,四散的血腥味儿怕是连邻近的城邦都能闻到。
我和二哥被排在祭祀的末尾。相聚短短几天,今天,我们将一起死去。二哥看到我恐惧的面容,反而露出一丝笑容,“鹿尾,不必害怕。你知道我们从被俘虏的第一天就期待这样的命运,与其被敌人奴役,成为卑贱的奴隶,不如将生命献给天上众神,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幸运。”
我迷惘地看着他,“但是,众神会因为从鲜血中得到滋养而更加保佑迦安人,我们的生命只会成为迦安人统治世界的基石。”
二哥却露出一丝微笑说:“不要以凡人的眼光去看待这件事。这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城邦能够永远兴盛,就像没有凡人能够永生。在我们的宇宙周期中,从特奥蒂华坎的创世开始,十一个纪元过去了,无数的强大邦国已经沦亡,穆都和迦安只是其中的两个,而最终这个世界也将毁灭。但众神与宇宙树会万古长青,太阳和羽蛇、风雨和大地都将从我们的牺牲中得到滋养,这是一切战争与献祭的最终意义所在。我们终将回到玛雅的雨林,在那里重生——”
我睿智的兄长还没有说完,就被拖到祭祀台前,在我面前被砍下了头颅,连同遗体一起被抛下了金字塔。他的热血汇入浩**的血流,成为滋养太阳与众星的食物。以后的每一缕阳光中,都有他温暖的目光和话语。
很快我的时刻也到来了。我被武士带到台阶前,跪倒在地下,沉重的石斧就杵在我身边的地上,二哥的鲜血还在从上面缓缓流下。此刻,我心中出奇平静,甚至带着解脱的愉悦。虎爪王不是说要把我送到太阳神身边吗?我的灵魂中哪怕有一丝气息能够到达上界,也一定会向众神控诉迦安人的罪恶,尤其是那个魔女,她以黑暗的魔力遮住了神圣的太阳,险些毁灭世界。众神一定会惩罚她僭使了神明之力!
石斧离开了我的脖颈,我从影子中看到它被高高举起,我已经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然而恰在这时,我看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出现在台阶下面。这个人我只见过两次,却再熟悉不过,这个怪异的人影常常出现在我的噩梦中:迦安的天象大祭司——九·鹰瞳。
“住手!”
九·鹰瞳沿着浸血的台阶向上走来,她**的双足被染红,额头上用金粉涂成的金星符文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我望向她,和九·鹰瞳再次四目相对,比在球场上更加凶恶地瞪着她。但九·鹰瞳并没有被我恶狠狠的目光吓退,她一步步登上了金字塔顶,迦安人一向视她如神明,刽子手们都放下石斧,跪伏在地。九·鹰瞳对他们说:“这个俘虏留下,众神已经将他的生命交在我的手上。”
听了这话我不但没有感到欢喜,反而有一种更深的恐惧,我嚷了起来:“魔女,你想干什么?我宁愿去服侍众神,也不愿落到你的手上,成为奉献给黑夜恶灵的牺牲!”
刽子手把我按倒,一阵拳打脚踢,还咆哮了几句,大概是说我顶撞神圣的天象大祭司,罪无可赦——然而,死亡早已不是我所惧怕的了。九·鹰瞳冷冷地说:“穆都人,我保证你仍然可以服侍众神,以更有用的方式。”
九·鹰瞳的背后跟着几名武士,他们将我架了起来,跟着九·鹰瞳下了太阳金字塔。我反抗了几下就没有了力气,只能任其摆布。他们拖着我一路穿过迦安城,中央大道两边是各类神的金字塔和神庙。迦安的金字塔塔基狭小,方正宏伟上不如穆都,但不得不承认它们的高峻要胜过穆都一筹。神庙区之后,依次是国王的巨柱宫殿、贵族的高墙宅院、喧哗的市集和低矮的平民草屋,然后出现了大片玉米田,我以为已经出了城,但在道路尽头又有一座金字塔屹立如天柱,比之前所有的金字塔,包括太阳金字塔都要高大陡峭。
我被他们一路拖到这座金字塔上,回头望时,还可以遥遥看到祭司们正在用水清洗太阳金字塔台阶上的尸体和血污。
我被关进一间漆黑的石室,不久后,有人扔进来一袋香气扑鼻的玉米团子。我听说有一种宴席是让人吃饱了之后就挖心挖肝,再将包裹着食物的胃摘出来煲汤,想到这儿就一点也吃不下了。但一直没有人来处死我,又过了不知多久,有武士打开门将我带了出去。我沿着一道石头台阶螺旋向上,最后到了神庙屋顶。这时已经是深夜,迦安城中只有神庙和王宫门口还有几点灯火,头顶上群星灿烂,银色的宇宙树干横贯天穹,东方一轮半圆的月亮刚刚升起。
神庙的屋顶是一个巨大的四方形平台,四边都有百步之宽,中心立着一根非常高的铭文石柱,平台四边都有人,他们穿着白色的祭司服,背对着我肃穆地挺立着,没有一个人看我。但是站在中央的九·鹰瞳转向了我,我心中一阵发毛,不知道她又要行使怎样的邪术。
“你的名字是七·鹿尾?”她问,我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魔女也反问。
我想也没想就说:“按门口的铭文,是月亮神庙。”
“你识字?”九·鹰瞳有点儿吃惊。
“我阿爸是为王家刻字的石匠,教过我一些。”提到阿爸我心中一酸,就想扑上去掐死九·鹰瞳,但身后有迦安武士虎视眈眈,这只能是找死。
“很好。但你不知道月亮神庙也是迦安的天象台,所以甚至造得比太阳金字塔还高,除了众神之城特奥蒂华坎,全世界再也没有这么高的金字塔了。”她带着几分骄傲说。
我惊讶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在玛雅诸邦,天象台是每一个城邦最神圣的核心圣所之一,是和上界诸神感通的地方。一般的平民绝不允许进入,人们甚至很少公开谈论,九·鹰瞳怎么会把一个敌国的俘虏带到这里来?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带你来吗?” 九·鹰瞳看出我的疑惑,“上次在战场上,你看到了我,对不对?”
我惘然点头,但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当时我们相距至少有三千步远,一般人绝对无法看清人脸,他们的目光只会涣散地从我脸上扫过。但你不同,你能够看到我,盯住我,就像我能够看到你一样。”
我还是不懂她的意思,九·鹰瞳接着说:“我相信你有一双诸神所赐的锐利之眼,在战场上我就想找到你,可是一直没成功。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但那天在球场上竟又看到了你,所以才千方百计求得国王的同意,留下你的性命……但你不用太过欢喜,首先我要证实一下我的判断。”
她指着夜空中三颗连成一线的亮星,问我:“那是什么?”
我很容易就辨认出来:“那是创世的三块石头,玉米神的诞生地。”
“在三石的下面呢?就在底下一点点。”
我眯起眼睛,这是一个我曾经大惑不解的地方,其他人说那里有一颗不太亮的星,但我却明明看到,那是某种云雾状的、弥散的东西。
“是一小团发光的……云,”最后我说,“对吗?”
九·鹰瞳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但她没有回答,而是指着天空中的某个地方,问我在四颗较亮的星连成的一片很小的区域里能看到几颗小星。
“八颗。”我看了一会儿说。
“确定吗?”
“确定。”
这回九·鹰瞳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一般人只能看到六颗,少部分人能看到七颗,能看到八颗的人寥寥无几。”
我略有些得意,我的目力之强的确常常令家人感到惊讶。小时候,有一次阿妈让我出去找大哥在哪里,我根本没有出门,只是爬到屋顶张望,就看到他在远处一块玉米田里偷摘人家的玉米,身边还有几个邻居的玩伴。我跟阿妈说了,可她不相信。直到大哥被训问,大哥以为有人告密,只有苦着脸招供,证明我说得一点也没错。
但九·鹰瞳的下一句话又粉碎了我的骄傲:
“其实有九颗——至少九颗。但能看到八颗已经很难得了……下一个问题,你既然识字,认得出这几个字符吗?”
她把我带到天象台中央的石柱边上,指给我看上面铭刻的文字。那是一种古雅的花体字,很多意义构符和一般的写法不太一样。我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伊察姆纳神……所赐福的……天象台,十二·豹虎·飞鸟大王建于……9-7-16-3-0。”
“你知道9-7-16-3-0的意思吗?”她问。
“这还用说?”我厌恶这种考教的口吻,顶了回去,“第十纪元,第八世代,第十七长历年,第四双旬,第一日。”
“这只能证明你知道这些词汇,但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你以为我们穆都人是托尔特克蛮子吗?”我恼怒地反击,“穆都的小孩也知道,这是诸神所颁布的长历,最后一个数字表示天,每二十天是为一‘双旬’,每十八个双旬,也就是三百六十天是一个‘长历年’,每二十长历年为一个‘世代’,每二十世代是一个‘纪元’,一个纪元大约相当于三百九十四年。这里记载的是第十纪元的事,而现在是世界诞生以来的第十一纪元 。”
“看来你还真了解长历知识。”九·鹰瞳赞许道,“那么,这个日期如果换成一般的纪年方式,大约是在多少年前?”
这个问题就有点难度了。我得将生活中用的短历换成长历,算出相隔多少天,再换算成年份,而年份又有哈布年和卓尔金年两种计算法,一时很难算得精确。我想了一会儿,“大约三百个哈布年,四百二十个卓尔金年……吧?”
“其实是三百零二个哈布年,四百二十三个卓尔金年,”九·鹰瞳纠正道,“不过能算成这样也不错了。最后一个问题,除长历年外,玛雅人有以二百六十天为一个周期的卓尔金年,还有以三百六十五天为一个周期的哈布年,这两种纪年都是神圣不可或缺的,但如果只能使用一种,应该用哪一种?”
这回我找不到答案,想了半天才犹豫地说:“哈布年吧?”
“为什么?”
“雨季交替,还有玉米成熟的周期都是一个哈布年,我想也许它更有用一点。”
“不错,但这本质上是因为太阳在星空间运行的周期是一个哈布年。”九·鹰瞳说,“看来你已经具备学习天象学的基础了,用不着再从认字教起……对了,你几岁了?”
“十五岁,”我说,“按哈布年。”
“还是个小孩子。” 九·鹰瞳说,虽然她好像也大不了几岁,“以后你就在这里担任天象助祭,和他们一样。”九·鹰瞳向周围的那些白衣人一指,“虽然他们的目力不如你,但都有丰富的知识,这些你还需要学习。”
九·鹰瞳想当然地安排了我的命运,根本没有问我是否同意。当然,在她看来我能死里逃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但我心中却一片茫然,难道我真的要留在这里,为毁灭穆都的迦安人服务?
或者,干脆扑过去抱住她,从这高塔之巅跳下去,结果她的性命……
不,这机会太渺茫了,另一个念头在我心底闪现:我可以留在这里,这是绝佳的复仇机会。为了阿爸,为了哥哥们,为了所有的穆都人。
我主动跪下来,去亲吻九·鹰瞳的脚趾。她惊诧地退了一步。
“大人,感谢您赐给我这只虫豸以重生的机会。”我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卑微顺从的口吻说,“愿众神赐福给您……”
残卷之三·观天
……共一百零八人,分为十六组。其中两组各十二人分别观察日月运行,还有四组负责白天风雨和云气的观测,另有八组观察夜空中东西南北等八个方向,一组仰观天顶,最后一组专门观测游星的移动。每组又分为两批换班,我们要望着自己被分配的方向,报告一切异常变化。为了防止错过天象和把幻觉当真,需要三人一起,相互监督和印证。如有分歧,以多者的说法为准。
三年中,我首先学习了天空中的二百六十个星座方位以及其中超过五千颗定星的名字,它们都是神,掌管着无尽时间中的一切。但这些神永远也不会动,因此以它们为基准,就可以很方便地说明五大游星的移动和流星划过等现象发生在哪一片星区,乃至哪几颗星之间的具体位置。在天空中任何微小的变化,我们都要向记录祭司报告。他们根据中央石柱确定具体时辰,再郑重其事地写在树皮纸上。
确定时辰的方法既简便又复杂,这依赖于天象台中间那根铭文石柱,称为日晷柱。白天根据哈布历的日期观看柱影的方位,夜里躺在若干特定位置上观察石柱顶端在定星间的位置,受过训练的祭司就可以报出准确的时刻。我从没完全弄懂这些判断时间的方法,但我很快学到了一点:这些光与影的变化是绝对准确的,日月与众星的移动速度像石头一样确定不变。它们绝不会因为在下界得不到鲜血为食就蹒跚慢行,也不会因为吸饱了鲜血而大步疾走。
我在十五个组里都待过,我的视力果然如九·鹰瞳所期待的那样好,但不论在哪一组,我都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这倒和我的穆都出身无关,只因为我所报告的远比他人多。我能比别人多看到上千颗定星,我能看到非常细小的流星,也能看到几颗缓慢移动的黯淡“游星”,这些游星并不在五大游星之列。我最初每晚都报告几十次,但我的伙伴却什么都看不到,记录祭司也犹疑不决,不知是否真的存在这些天象。后来,九·鹰瞳专门找我谈话,让我以后不要动辄报告那么多天象。她说我看到的她也能看到,但有些东西——比如某颗黯淡的“小”游星——就很危险,如果话说得不妥当,就可能动摇整个天象学体系,甚至被当成渎神的妄人处死;如果有什么值得报告的,我可以直接找她。
这是一个接近九·鹰瞳的好机会,我便经常去找她讨教。九·鹰瞳表面冷若冰霜,但我发现她和我探讨那些只有我们两个能看到的秘密时会多一分兴奋。我们一起发现和印证了木星和金星是极小的圆形,而非定星那样的光点;木星周围还有至少两颗很小的伴星,我们相信那是它的仆从或者妻妾,或许其他星星也有,但我们无法看到;我们还在月亮上看到了一些细小的圆环,仿佛伊希齐女神脸上的瑕疵——这想法太亵渎神灵,但九·鹰瞳说,上界之事本非人类所能理解,观察和探索天象的真实就是天象祭司最大的虔诚。
我趁机向九·鹰瞳请教各种问题,她教给我许多日月星辰的学问,但我仍不敢问得太多,我怕她发现我内心的秘密,让我的复仇计划化为泡影。这期间我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动手杀她,但这样就无法知道天象的奥秘了。只有暂且忍耐,我想。
我最感兴趣的是日食的奥秘,或许这种强大的力量我也可以掌握,但我不敢直接询问九·鹰瞳。我以为自己得通过终身学习才能参透这个奥秘,但到了第三年我就明白了其中的堂奥。我被分配到观察月亮的小组,每天都盯着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和变化。我发现它是逆着天空转动,有规则地从西向东运行,每天都要在星空间后退一段距离,大约二十八天走完一整圈,正好和月相的变化相吻合。我揣摩着它在星空间的运行路径,和太阳的道路是交错的。因此,月亮会经常路过太阳曾经路过的地方,甚至可能很接近太阳,不过离得很近时会被阳光所掩盖,很难看到。但是再进一步又如何呢?它们会撞到一起吗?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如果有这样的事,日月不是破碎就是飞到天空的某个角落去。可它们显然都好好的,历史上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记载。那么是不是伊希齐会给基尼什·阿哈瓦让道呢?毕竟月神的地位低于日神,但这种事似乎也没人见到过。我旁敲侧击地问九·鹰瞳。她听到之后,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也许让你担任天象助祭是一个错误。”
我感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的忌讳,深感后悔,“大人,请原谅,我不该问这样的禁忌——”
“你是不该问,”九·鹰瞳打断了我,“而应该用自己的灵魂之眼去观察。你的肉眼如果能分一点敏锐给你的灵魂,答案就会显而易见:当伊希齐经过群星时,它们也会给月神让路吗?”
她说完这句话,就把我赶出去了。我回去后苦思冥想起来,当然,星星用不着给月亮让路,谁都知道,月亮会挡住经过路径上的星星,这么说来,日月不也可以是同样的道理?它们在不同的高度上运动,不会发生撞击,只会相互遮挡。那么是谁挡住谁呢?是太阳挡住月亮吗?但是它运行的周期长达一个哈布年,可比月亮长得多,应该比月亮更远。反过来,如果是月亮挡住太阳,又会发生什么?当然,我们就会看不见太阳了,但这种事发生过吗?
我忽然明白了那一天为什么九·鹰瞳说,伊希齐女神会带走基尼什·阿哈瓦——因为太**本就是被月亮挡住了!
多么简单的道理!太阳和月亮都按部就班地运行,不会随意后退或拐弯。因此,它们的运行轨迹是可预测的。理想情况下,我们可以知道在十年后,甚至一百年后的某一天,它们会在哪里,也就会知道在什么时候,会发生遮挡事件。所以,那一天,十八·天鳄和九·鹰瞳事实上都推测出了太阳被月亮挡住这一事件,只是二者的推算结果略有差异:十八·天鳄认为会在正午发生,但只会挡住一半;九·鹰瞳却认为发生的时间略迟,且太阳会被整个挡住。最后证明九·鹰瞳是对的。
想明白这些后,我对九·鹰瞳的敬畏不减反增。我虽然勉强明白了太阳被遮挡的原理,但要我推算出具体入微的时刻和遮挡方式,却还差得太远。就连天鳄大人也会有不小的误差,迦安的魔女是如何得出如此完美的结果的?
我不动声色地和同僚聊天,渐渐打听出了九·鹰瞳的一些事迹:原来她并非迦安人,而是来自南部边陲的某个蛮族,是十六·龟壳在那里收的徒弟。她的名字也非本名,是十六·龟壳所取的,以形容她过人的视力。
十六·龟壳在十多年前的一次辩论中被十八·天鳄击败,后来远游了好几年,回来时就带着九·鹰瞳,此后,九·鹰瞳一直跟随他学习。在大战前一年,十六·龟壳死去了,临终时推荐九·鹰瞳继承他的位置,说她是比自己优秀十倍的天象祭司之材。不过,王室上下并不信任这个年轻的外族女孩,其他的天象祭司也纷纷诋毁她,说她并无才学,只是凭借“女人的特殊本领”获得了十六·龟壳的欢心,这种恶毒的猜测被广泛散布。最后忍无可忍的九·鹰瞳上奏虎爪王,要求和其他天象祭司进行比试,看谁更通晓上界诸神的知识。
虎爪王批准了这次比试,还亲自主持。比试共有三场,第一场是在一片雪白的墙壁上绘出巨青蛙星座的星图,双方各自绘图后和权威的迦安古星图比较,一开始人们发现,九·鹰瞳的误差比其他人要大一些。但她告诉虎爪王,那是因为古星图为了画成蛙形,本身就不太准确,而对方将古星图奉为圭臬,反而弄不清星辰的真实位置。于是,虎爪王命令三个对天象学一无所知的宫女、仆役和武士分别在夜里观看巨青蛙星座,来判断哪幅星图比较准确,结果他们一致认为九·鹰瞳的星图更精准,“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拓下来的”。
第二场比试,是在星图中绘出金星在接下去一个月里的运行轨迹,这一点双方都能大致做到,甚至包括难以预测的逆行,但九·鹰瞳精确到了一天二十时辰中每个时辰的具体位置,而对方只能准确到天的级别,所以他们又输了。
老祭司们还不服气,说这些不过是九·鹰瞳窃取了十六·龟壳的遗泽。最后九·鹰瞳宣称,十天后的夜里会出现一场“上界之雨”,其他天象祭司却认为不会发生这种事。虎爪王于是宣布,如果没有“上界之雨”,九·鹰瞳将被处死,否则就处死其他人。结果那一夜,千百道灿烂的流星划过天空,最多时每一眨眼都有好几颗,好像天上的星星全都掉下来了,令所有人恐惧不已。虎爪王心悦诚服,要处死其他天象祭司,九·鹰瞳为他们求情,虎爪王才饶了他们的性命,让他们以后服从九·鹰瞳的指挥,不得再有异议。
不过即便天象祭司们一败涂地,其他臣僚和将领也仍然反对立九·鹰瞳为天象大祭司,理由是她将来会嫁给某个男子,不能忠心为国王效力。几次比试后,虎爪王对九·鹰瞳十分着迷,趁机提出干脆立她为嫔妃,让她在后宫担任女祭司。但九·鹰瞳却公开举行了放血仪式,发誓终身守贞,服侍月神伊希齐,让虎爪王知难而退,这才破解了这个难题。大战在即,九·鹰瞳终于被任命为天象大祭司。
战后,九·鹰瞳的辉煌胜利令各种恶毒的谣言都销声匿迹。很明显,迦安的魔女不可能有什么男女之事,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那些天体,痴迷的程度比她的老师更甚。人们开玩笑说,也许她已经嫁给了天空神伊察姆纳。
对九·鹰瞳的事迹了解得越多,就越令我感到震惊。但我更想知道的是羽蛇神的秘密。我怎么也想不透,它是穆都的守护神,何以又带来穆都的毁灭?我跟一个叫十·负鼠的天象师关系交好,一天,我装作不经意地谈起那天决战时所见到的羽蛇神,没想到十·负鼠竟十分紧张,他悄悄告诉我:“我们不该谈论这个,这是天象中最重大的禁忌。”
“可为什么那么禁忌呢?”我换了个问法。
十·负鼠犹豫了一下说:“你也当了几年的天象助祭,应该知道,天上的所有天体相对于天球不是静止不动的,就是有固定的运动路径,哪怕金星和火星那种复杂的逆行也可以预测。”
“没错。”我说,不论民间有多少不经的传说,观测几年天象就足以明白,天体运动的严丝合缝胜过训练最严格的军队。
“但羽蛇神不一样,它的出现和消失没有任何规律,没有任何天象学家能搞懂。而每一次羽蛇神出现,都伴随着惨烈的战争和暴动。这就尤为危险。”
“这又是为什么?”
“这你还不懂吗?除了对你们穆都人之外,羽蛇总是不祥之兆,预测它出现往往会引起骚乱,如果到时候羽蛇根本没有出现,那就是我们天象祭司在传播恶毒的谣言。退一步讲,即便它真的出现了,那些愚民不会认为是天象祭司的预言招来祸患而憎恨我们吗?如果闹出什么大事,国君还会拿我们当替罪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几分。
“所以一代代天象祭司都不会去碰羽蛇,只会强调它至高无上,随心来去,没有周期,没有路径,根本无从预测……尤其你是一个穆都人,不要问那么多了,否则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我唯唯诺诺,只有将对羽蛇的好奇藏在心底。不过,天象中的奥秘实在太多,不久之后,我又注意到一个看似平平无奇、实际却很有意思的现象:月亮永远是对着太阳的一面发光,上半夜出现就是上弦月,下半夜出现就是下弦月。以我的目力,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它显然是被某种光芒照亮的,明暗之间是光线渐渐微弱的地带,那很像是太阳光照亮大地的情形。
如果月亮发光反映了太阳的光辉,满月的状态就可以解释了。这个时候月亮和太阳在天空上处于两端,遥遥相对,所以整个月面都被阳光照亮,但奇怪的是,当太阳处于地面下最深之处,而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却还是那么明亮,但这时太阳应该被大地挡住了,月亮怎么还会发光呢?
但也并非总是如此,在某些满月的时刻,它会被某种阴影吞噬。这种现象也很常见,在穆都的民间传说中,是月亮进入了天空中的死亡之渊。但我发现这也说不通,因为每次月亮在群星间消失的位置都不一样……
我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几乎废寝忘食。我强迫自己记下月亮的运行在几个月中哪怕最微小的变化,以找出隐藏的联系。终于有一天,我在深夜的月光下仰头盯着这位神秘的女神,忽然天旋地转,竟然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转,发现九·鹰瞳在我面前,拍打着我的脸颊,问我有没有事。我忙爬起来,说自己没有什么大碍。
“还好,” 九·鹰瞳微微点头说,“否则我只有吩咐他们把你拿去祭祀金星了。我记得你最近的任务是观察七鹦鹉星座一带,但他们告诉我,你昏倒前一直盯着月亮,你不知道这是严重的违规吗?”
我只有老实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告诉九·鹰瞳自己在思索什么。九·鹰瞳摇头说:“我说过,你要用自己的灵魂之眼去看。鹿尾,天象学是神圣的学问,依赖于灵魂的净化,如果你想要得到真相,必须睁开灵魂的眼睛。”
“可是大人,如何能睁开灵魂的眼睛?”
“世界被创造时,玉米神从上界来到人间,赋予我们以灵魂,” 九·鹰瞳说,“我们的灵魂来自星体,可以和上界相互感通,但必须经过艰难的转化,让你的灵魂像火焰一样燃烧起来,它就会上升到星星中,飞到世界树的中心,让你懂得这一切。”
我还是不明白,缠着她继续请教。九·鹰瞳微微叹息,“好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能打开灵魂之眼的机会,记住,唯一的机会!”
残卷之四·通灵
……拿着火炬,走下月亮金字塔内部的阶梯,阶梯弯弯绕绕,长得异乎寻常。往下先是闷热,渐渐又有了凉意。到最后我可以断定,虽然金字塔高踞在地面上,但我们已经到达地下很深的地方了。
走下最后一级阶梯,九·鹰瞳推开一扇门,带我进入一间密室。室内很狭小,转身都困难,我以为在这里有什么机密,不料除了四壁外,一无所有。我忍不住问:“大人,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很快会有的。”九·鹰瞳道,然后灭了手中的火炬,顿时连光也没有了。我恐惧地惊叫起来:“大……大人,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才好,”我只能听到九·鹰瞳淡定的声音,“这样你才能睁开灵魂之眼。”
我仍然不明所以,她塞给我一个小木筒,低声说:“吃掉里面的东西,然后把心思集中在你的疑难上。”说完,她就关上门离去了。她的脚步声在上面消失后,整个房间沉入完全的黑暗寂静,没有一丝声音来打扰我,连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我有些紧张地打开木筒,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摸起来好像是一只很小的蘑菇,一口就可以吞下。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给我一只生蘑菇,玛雅人都知道,菌菇不能乱吃,雨林中有些菌类毒性很强,吃下去会立刻毙命。难道她发现了我的图谋,想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我心中忐忑,心跳也快如打鼓,但转念一想,如果九·鹰瞳要让我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她这么做必有道理。我横下了心,将那只蘑菇一口吞下肚里。
我紧张地捂着肚子,心想万一有变,说不定还能吐出来。不过一直毫无感觉,我也放松了几分,便坐在地上休息。不久后,我渐渐感到自己的胃部变得暖和,一股奇异的热力从那里向周身弥漫,从腹部到胸口,再传到头上。我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有点像喝了玉米酒,但又比那飘忽得多。脑中各种念头此消彼长,一个个记忆中的场景在黑暗中幻化出来:一会儿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一会儿是人头满地的祭祀,一会儿是阿爸阿妈的面容……我想起九·鹰瞳的叮嘱,让自己不要乱想,努力将意念集中到天体运行上来。
果然,随着念头流转,眼前出现了新的异象,无边黑暗中,一颗星星出现在我的头顶,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我依稀认出来,这是弓箭手星座,在它的边上,火鸡星座和野兔星座也逐渐生成,然后是房屋星座、金字塔星座和火焰星座……群星逐一点亮,明亮的宇宙树也出现了。
像之前那些观天的夜晚一样,星空围绕北天极在我头顶转动,但速度比现实中要快得多。旧的星座下沉,新的星座升起,四周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完整。终于,不同季节的二百六十个星座、五六千颗定星都在黑暗中显现,它们排成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图案,但不只是像平常的夜晚一样笼在头顶,而是在脚下,在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到处都是熠熠发光的星星,像无数颗宝石镶嵌在黑暗的天球上,而我就像悬浮在天球中心的一粒沙子。
太奇妙了,我在一间深深的地下室里,在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中,看见了所有的星座,只有南天极附近什么也没有,宛如璀璨星空中的一个黑洞。因为虽然星天不息地旋转,但那附近的天空始终在地平线以下无法看到。
游星也出现了,它们在黄道的附近一遍遍兜着圈子,时进时逆,但都有明显的速度和规律。最后是太阳和月亮,它们一圈圈追逐着彼此,时而发生遮挡,但一切都森严有序,似曾相识。我模糊地意识到,它们其实来自我的头脑,是这三年来一千多个夜晚中观测场景的复现,我的灵魂之眼提取了记忆,让这一切复现!
我越来越兴奋,头脑中的星空也飞速旋转,太阳和月亮继续运行着,每一步都按部就班。我看到太阳和月亮在天空的轨道交叉,也看到当月亮经过天空时,会被位于下面的太阳所照亮,就像大地不存在一样。
是的,如果大地不存在,只有我浮在星空中,一切就完满了,会和观测很完美地契合。
但大地当然不可能不存在。
或者……
太阳绕到了我的正下方,甚至将我的影子投射到了上方的月亮上。日月之间,宛如架起了一道桥梁。我忽然心底一片通明:
“啊,原来……竟然……”
那一刻,我直观地“看到”了一切,一时却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跳了起来,不由兴奋得手舞足蹈,却忘了自己并非真的在宇宙间飞腾,只是置身于一间狭小的石室内。一脚踢出,脚趾正撞在石壁上,又跌倒在地,不由痛叫出声。
周围的星空渐渐沉入黑暗,九·鹰瞳的声音却在我面前不远处响起:“喂,你没死吧?”原来她并没有远离我,听到我的响动又回来了。
我却还在兴奋中,忍痛站起来,大声说:“大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地相比太阳来说非常之小,就像虚空中的一粒沙子。它也不可能比太阳更大,否则它可以永远将自己上方的月亮掩在黑暗中。因为大地比太阳小得多,才无法阻拦太阳照到位于大地正上方的月亮、出现在深夜里的满月。而月食就是月球进入大地在阳光下的阴影区域所造成的!我一切都明白了!”
“不错,”九·鹰瞳冷冷地说,“但是你——”
“这就是那个神奇蘑菇的力量!”我仍然兴奋地说个不停,“它调动了我灵魂的全部记忆,让我能够在灵魂深处将这些都连在一起,重现宏伟的星辰运动本身、宇宙的结构本身……这就是灵魂之眼的真意所在,对不对?对不对?”
“对,但这似乎并不是你抱着我不放的理由。”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那蘑菇的力量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忘形地拥住了九·鹰曈,感受着大祭司身上的温暖和芬芳。我大惊失色,慌忙松手伏倒在地,惊惶得话都说不利索:“大、大、大人,我、我、我不、不……”
九·鹰瞳的脚在我手背上狠狠踩了一记,但我不敢呼痛,还好她没有施加更严厉的惩罚,而像一切没有发生过那样,用火石重新点亮了火炬。
“人的灵魂被世间万物所玷污,”她淡淡地说,“如同堕入无知的黑暗。而通灵菇正如这火炬,能够激发灵魂的潜能,让灵魂之眼目睹天地的真相。唯有它,能看到纷乱复杂天象背后的至高之美,让渺小卑微的人类也能够感受上界的伟大庄严。七·鹿尾,你过关了,从今天起,可以升任为真正的天象祭司。”
她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心里仿佛有什么屏障被击碎了,一种恼人的温柔情感涌了出来。
我忙收拾心情道:“那个,大人,成为天象祭司就能明白天象背后的奥秘吗?”
九·鹰瞳的表情复归严肃,“还差得很远。你必须掌握足够久的记录,才可能看到更加清晰和完满的画面。就好像只有观察一整年,才能看到太阳在群星间的完整路径。而有些天体的周期远远长于一年。”
“那么我们需要多久的记录呢?”我问。
“越久越好!可是迦安目前的记录还不到一个纪元的,远远不够。”九·鹰瞳遗憾地说,“以后你要继续观察夜空,不过不必再拘泥于细节了。我更需要你整理之前的资料,包括我们从其他城邦找来的天象记录,我希望能用灵魂之眼看到更古老的星空。”
接下去的一年中,我认真按照九·鹰瞳的指示工作,也更加了解了天象祭司完成预测的工作方式。一般的计算仅仅是辅助性的,一切真正的预测都要依靠那种被称为“通灵菇”的黑色小蘑菇来完成。在它引起的迷离幻象中,日月星辰在头脑的星图中一刻不停、一丝不苟地运行着,能重现越深的过去,也就能看到越遥远的未来。
我也渐渐明白那些民间传闻是靠不住的,天象祭司并没有真正的魔力,至少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们的主要本领在于能够精确预测未来的星象。
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九·鹰瞳能够预测到“上界之雨”,那东西好像毫无规律可言。后来我大胆地问了九·鹰瞳这个问题,她告诉我:“在这一点上卓尔金历毫无用处,如果你以二百六十天为循环周期,那么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我曾说的,三百六十五天为周期的哈布年更为关键。”
“可就算用哈布历,我也看不出什么规律。”
“这个问题,你去翻翻之前两百年的记录,”九·鹰瞳说,“不要让我后悔对你的提拔。”
果然,我把所有“上界之雨”的记录都翻查了一遍,发现绝大部分“上界之雨”都发生在哈布历上固定的日子。如果以哈布历计算,一个哈布年中,“上界之雨”基本只在十来个固定的日期里出现,误差不过一两天。不过并非每一年都会出现同样的现象,有的年份爆发一次“上界之雨”后,此后几年它又会变得很小,直到一二十年后才再次出现大的“上界之雨”。只有综合两百年的资料,才可能发现比较明显的规律。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九·鹰瞳,并请教她为什么能够预测到那一次“上界之雨”,她摇摇头说:“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也不明白是怎么知道的。我读了两百年中所有‘上界之雨’的记录,在灵魂之眼的观察中,这些天体的周期运动一年年持续下去,并越过时间延伸到未来,时隐时现中有着隐微的运势,我看到了它们,我知道它们会在那个夜晚出现,也只知道这些。”
“大人,您一定拥有最接近上界的纯净灵魂,才能看到最隐秘微妙的天象运动。”我恭维道。
“还差得很远。”九·鹰瞳脸上显出苦涩的神情,“我看不到羽蛇,从来都看不到。”
我一怔,没想到她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此时不问就错过良机了,“但是大人,穆都之战的那一天,您不是在天空中召唤了羽蛇吗?”
“我只预言了日食,”九·鹰瞳毫不隐瞒地说,“压根儿没有想到羽蛇也会出现。那天的羽蛇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事后我翻查了很多记录,但还是弄不清楚羽蛇从何而来,又到哪里去。如果羽蛇和日月一样是一个天体,那么肯定有其规律。但我研究了迦安三百年来所有羽蛇出没的记录,始终没有发现规律在哪里。”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不知不觉把自己代入了九·鹰瞳的研究中。
九·鹰瞳沉浸在思考中,并没有注意到我用词的改变,只是叹了口气,“我需要更多的记录,更多的‘通灵菇’。蘑菇也罢了,可靠的记录却无从寻觅。这些年的战争毁灭了太多的古老文化,许多城邦的记录最多只能上溯到第十纪元,还很不完整。我本来寄望于穆都,不仅因为它本身的历史比迦安要长,而且据说穆都人当年在攻占特奥蒂华坎之后,将千年的天象记录都搬回了穆都……但是十八·天鳄在逃走前,下令焚毁了所有的天象记录抄本,至少有几百卷之多——这是对众神犯下的最可怕的罪行!”她露出了罕见的怒色。
我也不禁感到惋惜,但很快惊觉,这可是向着敌人一边。我可千万不能被这魔女的话所迷惑。“大人,也许别的地方还有什么线索吧?”
“我本来指望特奥蒂华坎,那座神圣之城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开天辟地之时,比所有的玛雅城邦都要长,但几经洗劫,如今已空空如也。我派人寻找过,却一无所获……不过,现在好像在科潘东南的丛林里发现了远古的石碑,上面似乎有很古老的天象记录。我正在请求国王陛下的许可,前往那里考察。如果他许可,你跟我一起去好了。”
我的心一动:科潘,文明世界最南的城市,背后就是蛮荒的原始丛林。也许……
残卷之五·南行
……拖了很久,科潘之行一直没有被虎爪王许可,我也渐渐淡忘了。升任天象祭司后,开始有迦安的贵族和富商请我在空闲的时候占星,根据星象选择婚礼的日期或者预测子女的吉凶。我对占星术其实了解不多,但我逐渐发现,只要有天象祭司的头衔,随口瞎扯一些星象和人生的关系吓唬他们,再说上几句吉利话,就能赢得他们的敬畏和感激,所以我也逐渐成为一些迦安要人的座上宾,出入宴席聚会,生活也越来越舒适了。
复仇的心愿我并未搁下,但却越来越淡。五年了,穆都的一切已离我远去,甚至有时候我想起穆都的事,心里用的都是迦安方言。我后来常常想,如果就这样下去,我和九·鹰瞳会变得怎么样?但我注定不可能知道答案,因为发生了一件事,将我们的命运彻底扭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天,我陪着一位迦安将军和他的宾客在一处郊外庭院散步,一群弯腰驼背的奴隶背着沉重的石块从我们面前经过。主人向我们夸耀,这些奴隶正在为他修建一座蒸汽浴室,规模和水准仅次于王家,我们赞叹不已。正当主人开怀大笑时,一个奴隶在土坡上摔倒,背上的大石滚落下来,撞倒了后面的几个奴隶,一时秩序大乱。主人在众人前丢了颜面,十分愤怒,命令卫士们抓住那个笨手笨脚的奴隶,将他杀了充当晚上的肉宴。他一边哀求一边逃窜,躲避着卫兵的追捕。忽然间,他看到了我,竟一下子站住了,还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愣了一下,也认出了他的模样,这个皮包骨头、惊弓之鸟般的奴隶,竟然就是我的大哥,当年英俊威武的四百夫长十·鹿角!我一直以为他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没想到他还活着,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一瞬间,小时候大哥怎么背着我去集市游玩、怎么打跑欺负我的小坏蛋、怎么手把手教我武艺的场景都涌上心头。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已经是迦安的祭司,径直奔向大哥,帮他挡开那几个兵士,不顾一切地和他抱头痛哭。主人本来知道我是穆都的俘虏出身,但明白了我们的关系后,还是大感吃惊。我翻出身上所有的财物:两块玉石、五枚白贝和二十多颗可可豆,要把大哥赎买下来,如果不够还可以再回住处去拿。结果主人却推开了我的手,允诺赐大哥以自由,条件是我得请鹰瞳大人为他女儿的婚礼选择星辰组合最吉利的日期,还要给他的孙子起一个吉祥名。虽然九·鹰瞳很难请动,但我还是一口答应了。
我把大哥带回我的住处,问起他别后情由。他告诉我,当年他战败被俘,因为孔武有力,所以未被杀戮祭祀,而是被将军要去,成了他的苦力。在其他活下来的亲人里,我的两个叔叔被拉去为迦安人建造神庙,没熬过一年就死了;我那年仅十一岁的小妹和其他邻家女孩一起,被带到迦安军队中供那些残暴的武士**,小妹因此怀上了一个孽种,因为年纪太小,竟难产而死;我慈祥的母亲,用丰满**哺育我的母亲,知道小妹死去后发了疯,被当成祭祀玉米神的人牲,剖心挖肝……
知道这一切后,我悲愤地想要大吼大叫,却怕被周围人听到,只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打着石墙,直到双手鲜血淋漓。这几年下来,我每每对自己说要复仇,实则却安于迦安的安稳生活,甚至没有用心打听亲人的下落。在我衣食无忧地仰望星空时,就在离我只有几里的地方,我的至亲们却在遭受比下界还要恐怖的折磨。也许我心底早已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寄情冰冷的星辰变化来逃避残酷的真相。
大哥抓住了我的手,阻止我继续自残,“鹿尾,这不是你的错。阿爸阿妈如果知道你还好好活着,也会欣慰的。何况你还当上了迦安的天象祭司,这一定是库库尔坎的安排,鹿尾,现在你是我们穆都人的希望所在。”
我心中一动。大哥说得不错,我能进入迦安的天象台不是偶然,这一切都出于羽蛇神的护佑,他一定会让邪恶的迦安覆亡,让伟大的穆都复国。我必须做点什么。但是该怎么做呢?
我翻来覆去想不出头绪,又想到现实问题,该怎么安置大哥?我的居所和饮食都是天象台分配的,不像迦安的自由民那样在城外拥有自己的田产,大哥不可能一直住在我这里。而且他也不想再留在迦安,宁愿逃到远方去碰碰运气。于是过了几天,等大哥的身体养好了一些,我找到一个商队,让大哥跟随他们一起前往东部半岛贩盐,半年一个来回——虽然艰苦,但比当奴隶好多了,还能薄有收入,目前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大哥走后,我正在苦思复仇的事,九·鹰瞳却通知我,虎爪王终于批准她前往南部边陲去考察古碑,我和其他几名天象祭司将与她同行。我为能够参与这样一次重要考察激动了片刻,但一个疯狂的念头很快攫住了我:也许这就是羽蛇神赐予我的复仇机会,杀死九·鹰瞳,让迦安人失去他们的天象大祭司,从此走向衰亡。在路上,这样的机会绝不会少。羽蛇在上!神的指示再明确不过了。
我们在这一年的雨季结束后,踏上了漫长的旅程。迦安王拨给九·鹰瞳的队伍非常庞大,包括四十名扈从武士、二十名仆役、十名专门服侍她的侍女,还有包括我在内的九名天象祭司。佩滕地区是此行的必经之途,队伍在穆都故城停留了一天。我看到了故乡那熟悉的城郭和林立的金字塔群,仿佛一群沉睡的巨神对周遭的变化毫不在意。但稠密的人烟已寥寥无几,羽蛇神庙也香火冷落,迦安征服者在城里横冲直撞,残余的居民都沦为了迦安的农奴。
我们被安排住在穆都的旧王宫里。那天夜里,我偷偷溜出住所,回了一趟旧居。我家的草顶泥屋没有金字塔坚实,早就成了一片废墟,稍有价值的财物都不知所踪。但满地的破烂仍然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阿爸的藤条烟斗、大哥的弹弓、二哥练习写字的沙盘、我买给小妹的贝壳项链……我在地上捡起一块脏兮兮的破布,拂去尘土,看着有些眼熟,依稀记得是战前阿妈缝给我的衣裳,还没有做完,也永远不可能做完了。
我偷偷哭了一场,才擦干泪水回去。接近住所时,我却看到九·鹰瞳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仰望着横亘于星空之间的宇宙巨树,若有所思。一股恨意止不住地翻涌上来——我要杀死她,我对自己说,别耽搁了,现在就杀死她,现在!
我悄步走向她背后,握紧了腰间的匕首,但接近她身后时,呼吸不争气地开始变得急促,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匕首怎么也拔不动。九·鹰瞳一回头就看到了我。
“鹿尾?你也睡不着吗?”
“是啊,大、大人,”我窘迫地掩饰,“我大概是习惯了每晚的守夜。”
但九·鹰瞳锐利的目光已发现我神色有异,“你是穆都人,这次回来会勾起一些过去的回忆吧?”
我沉默了。
“想开点,你已经是天象祭司了。”九·鹰瞳天真地以为“天象祭司”这个词就代表了一切,“现在你直接侍奉上界诸神,人间的是非与你无关。”
“我……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忍不住说,“在前几个纪元,迦安和穆都也经常开战,战败方无非是多支付一些贡赋,献出一些人牲,迦安战胜过穆都,穆都也击败过迦安,但城邦的传统并没有断绝。可现在,为什么整座城邦都……都被……”
“这不是我的初衷。”九·鹰瞳叹了口气。
“你的初衷?”我越发感觉不对。
“数百年来,玛雅诸邦各自为政,不知道有多少珍贵的天象记录和研究记载在不同的语言文字里,分散在各个城邦,彼此都秘而不宣,也常常毁于战乱,平白浪费了。在穆都之战后,有鉴于十八·天鳄的破坏,我请求国王陛下将各地的天象祭司汇集起来,让他们将各城邦的记录带来,在迦安一起工作。但不知怎么,王上误以为我的意思是不允许其他城邦观测天象,他干脆让迦安的将军们捣毁各地的天象台,杀戮天象祭司,而这激起了进一步的反抗,最后导致了整个城邦的大屠杀,反而丧失了更多古老的天象记录。等我发现时,已经……”
我的脸色一定变得越来越难看,为了不被她发现,我勉强转过身。在九·鹰瞳眼中,一切问题只是那些天象记录的损失。可穆都是我的故乡、我的城市,有我的同胞!因为你的一个提议,一切就这样毁灭了!
你要负责,迦安的魔女,你要为这一切负责——
我的手又摸向匕首,但此时,两名巡逻的武士走来,说附近还有暴民作乱,客气地请我们回去休息。我只能再次放弃。但时机总会到来的,我一定会亲手杀死九·鹰瞳。这不是我们的私怨,而是羽蛇子民的正义复仇。
离开穆都后,我们迤逦南行,不一日便抵达科潘地界。科潘本是穆都的盟友,但在战场上他们当了逃兵,并且很快向迦安献上降表,称臣纳贡。得知九·鹰瞳前来,科潘城主,年迈的十五·毒蛙亲自在边境迎接,并设宴款待我们。一连几天,我们都被丰盛的南瓜、火鸡、鹿肉以及从海边运来的新鲜鱼虾所环绕。离开科潘时,十五·毒蛙殷勤地送我们到边界,并奴颜婢膝地请九·鹰瞳在虎爪王面前美言几句。我真看不起这个怯懦卑鄙的小人。
科潘城已经毗邻山区,前头的山道艰险难行。不过,十五·毒蛙派遣了大批民夫在前面为我们修桥铺路,后面还源源不断地运来丰盛的食品,甚至还找来好些个科潘姑娘供那些武士和其他天象祭司享乐,一路倒也并不艰苦。
可我毫无寻欢作乐的心思,只是一直待在九·鹰瞳身边,想找机会下手。不过,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
三天后,我们抵达了那些古石碑的所在,它们屹立在一座悬崖上,总共有三十多块,从铭刻的长历时间来看,至少是九百年前所刻,的确够古老。那里应该是某个上古城邦的天象台。但令我们失望的是,古石碑上大部分内容都已经被风和水侵蚀,只有少数有用的资料可以抄录。九·鹰瞳让我们巨细无遗地临摹下所有完整和残缺的文字,她说这些古文的写法与今有异,可能意义也会不同,必须尽可能完整地复制下来带回迦安。
这种工作当然很令人厌烦。我们干了一天,到了傍晚,太阳西斜,几位科潘女郎又送来了丰盛的食物。其他人都放下活计,一边吃喝一边调情去了,只有九·鹰瞳还蹲在悬崖尽头,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半块断掉的石碑。
我走到她身边,心想可以在这里把她推下悬崖,她毫无防范,自然轻而易举。当然我也不可能逃走,就抱着她一起跳下去,也算还了她一条命。但九·鹰瞳抬起头,冲我露出天真的微笑说:“这里还有一条羽蛇出没的记载,太难得了,你来看看!”
九·鹰瞳孩子般的笑容和阿爸与二哥临死时的惨状在我心中交织,我僵在那里,脸色一定极其难看。九·鹰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收起笑容,脸上都是惊愕。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此时身后却传来一声惨叫,我一惊,回头看到我的同僚十·负鼠的脖子上插着一根箭,大瞪着双眼倒了下去,手里还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玉米馅饼。
随即,各个角落里的惊叫和惨呼声不约而同地响起。那些刚才还热情似火的科潘女郎从头发里拔出了黑曜石刀片,迅速捅进身边迦安男人的肚子。送粮的科潘民夫也从粮草里抽出了利刃和弓箭,疯狂地袭击我们。此刻所有人都在狭窄的悬崖上,无法躲避,人群像被收割的玉米一样倒下。
我终于明白过来:十五·毒蛙并未臣服迦安,而是处心积虑地将我们引入陷阱,要一网打尽!深沉多智的科潘城主啊!我在心中赞叹,好一个完美的计谋。我错怪你了,你并不是怯懦小人,而是智慧的抵抗者。
又一名同僚倒在我面前,把我拉回了现实。不管科潘人如何深谋远虑,但眼下我自己的生命也处于危险中。即便表明身份也没有用处,在众人眼里,我可是九·鹰瞳的“亲信”,不论怎么辩解也不会有人信,科潘武士随手就会把我送进死神基西姆的嘴里。说来也怪,刚才我还想和九·鹰瞳同归于尽,现在却又害怕真的死在这里。
“大家跟我冲出去!”护卫队长吼道,但这是不可能的,这里是绝路,唯一的下山道路上已布满了科潘的战士,几个试图冲出包围圈的武士立刻被消灭,最后迦安武士只有依靠石碑群和敌人周旋。但这只是时间问题,一个个迦安武士倒下,眼看我们就要在这座陡峭的悬崖上被科潘人消灭干净。
前后的道路都被堵死,我又没有长翅膀,唯一的出路只在下方。我向下眺望,看到悬崖下有一个溪流汇聚而成的小湖,如果能落进湖里,有水的缓冲,或许能留下一条命。我正在思忖,便看到一个绝望的迦安武士向那里跳去,但力道不够,身体落在湖边的碎石地上,顿时鲜血飞溅,身子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我不敢再试,却听到身边九·鹰瞳的惊呼,一个半裸的科潘女郎已经冲到她身边,挥动黑曜石刀直刺她的心口。我没有多想,猛然撞向那女郎,刀刃从九·鹰瞳的喉咙边擦过,女郎被我一撞跌下山崖,我一时收不住脚,也跟着一起落下。九·鹰瞳伸手抓住我的衣服,大概想要拉住我,却反而被我带了下去。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空白,只感到天旋地转,然后身体在什么东西上重重地撞了几下,身上又被什么东西狠狠碾压,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碎,然后就昏了过去。奇怪的是,最后我心中竟然一片平静:死了也好,那就不用再想着复仇了……
我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是有人拍打着我,让我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睛,看到光线昏沉,一个女子蹲在我面前:“鹿尾,你还活着吗?”是九·鹰瞳。
我慢慢从茫然中恢复了意识,爬起来,只觉得身上无处不痛,“大人,我们……没有死?”
九·鹰瞳指了指旁边一大团模糊的血肉,从衣服才能看出是那科潘女人,“她的身体落在那个武士的尸体上,正好垫在下面,救了我们。我又落在了你身上,所以……”
怪不得我前后都在疼,我想。身上都是淤青,我摸了摸自己主要的骨头,似乎还没有断。惊惧渐消,心中又感庆幸,人类就是这样,虽然同伴都已丧命,但自己没死,总还是感到幸运。看九·鹰瞳好像根本没受什么伤。
“是你救了我,鹿尾。” 九·鹰瞳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晚霞中,我发现她的眼睛很美,很温柔。
“我……”我心中五味杂陈,转过了头,“大人,那些科潘人呢?”现在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至少过了一个时辰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声音,也许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死了,回科潘去了。”
我稍感宽心,但想了想,心又提了起来,“不对,大人,你是科潘人真正的目标,他们不拿到你的首级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也许他们会来下面——”
话没有说完,九·鹰瞳就指着我的背后,神色剧变。我回头一看,暮色中,一串火把在数百步外若隐若现。
“快逃!”我拉着九·鹰瞳飞奔起来……
残卷之六·漂流
“……为什么……他们……要我死?”九·鹰瞳一边跑,一边喘息着问。
我也气喘吁吁道:“大人,这还用问吗……如果你死了,迦安就再无法掌握……对战争有利的天象……科潘人可以趁机作乱……”
“但是科潘难道不怕……迦安的报复?”
“当然怕,所以我们在科潘地界的时候,十五·毒蛙对我们礼遇有加……人人有目共睹。而这次袭击发生在边境外的山区,和科潘毫无关系……他们完全可以说是野蛮部落下的手,杀一些蛮族来交代……虎爪王什么都查不到……”
我们顺着溪流往下游逃亡,身后科潘武士一路追赶不休。已经是第三天夜里,我发现九·鹰瞳除了天象学之外一窍不通。是我教她顺着溪流漂下以隐藏自己的脚印和气味,找到可以吃的野菜、果实和昆虫,以及躲开偶尔可以看到的野蛮部落,那些人以砍下外来者的人头为乐。如今,九·鹰瞳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个负累,我可以扔下她不管,甚至杀了她复仇。只要科潘人找到她,不论是人还是尸体,想必不会再继续追赶我这无名小卒。
但我没有抛下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当初她留了我一命,还让我成为天象祭司;也许因为她胸怀丰富深邃的天象知识,而我只是揭开了其中的一角,她一定还懂得更多的奥秘。但回归迦安的路已经被科潘人堵死了,我们能去哪里呢?
我们已经在科潘南方数百里,还在无人知晓的深山里穿行,而科潘是众所周知的文明世界的南方边城,我们已经越过文明世界的尽头。前方是什么?我想或许是传说中的世界边缘,我们会看到大地的边缘,天球在脚下转动,宇宙树的全貌出现在面前,而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是某根树枝上的一小片树叶。
爬上一座山头,我陡然止步,张大嘴巴几乎无法呼吸。
果然,世界的边缘就在眼前,视野中再没有任何土地,璀璨的繁星从天顶一直延伸到脚底,仿佛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跳进神秘的星群……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这是何等瑰丽不可思议的场景!
“到海边了。”九·鹰瞳在我身边说。
我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这回是自己犯傻,眼前不过是无边的水面,映照出满天星辰。
“原来这就是大海……”我喃喃地说。虽然每个玛雅人都知道,我们的土地在两片大海之间,但我从未见过海洋,原来它的博大与浩瀚竟不亚于天空。
我没有太多时间感叹大海的壮丽,阴魂不散的科潘人又追了上来。我们匆匆跑下山坡,等我们到达山脚下时,科潘的追兵已经到了山顶,他们看到了我们,咆哮着向下抛掷石块,幸好还离得远,并没有砸到我们。然而,他们也很快顺着山路追了下来。
我们只能匆匆向海边跑去。天色渐渐明亮,可以看到这片海湾在两片山岭的夹缝中,逃跑的道路十分有限,那些科潘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呼喝着向两边包抄,整片海湾变成了一只即将收拢的口袋。我正感无计可施,借着晨光看到海边有一间坍塌的茅屋,旁边还有一条搁浅的独木舟,忽然灵机一动。
“我们坐那条独木舟逃走!”我对九·鹰瞳说,抓着她的手向那条小舟跑去,心中祈祷它没有坏掉。羽蛇在上,那条独木舟看上去还能用,正好坐下两个人。但找不到桨,我们用力把它推到海水中间,跳上船,拼命用手划水。手忙脚乱中,独木舟渐渐远离了岸边,向大海深处飘去。等到科潘人赶到,不论是扔石头还是掷飞镖,都无法伤到我们了。
“现在怎么办?”海岸变成了天边一线后,九·鹰瞳问我。
“再划远一点,让他们完全看不到我们,也就无法追踪了。”我说,“然后我们把船划到北面一点的地方,找个荒僻的地方登陆。”
这本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当我们划到看不见岸的地方后,却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我根据天空中太阳的方位不断地向东北划去,想回到岸边,却始终看不到海岸线,就好像刚才的大陆根本不存在一样,不管怎么尝试都没用。过了许久,我看到一块礁石在眼前出现,又迅速地向北移动,好像长了脚在飞跑。我想要划过去,却离它越来越远,这才醒悟过来,大海中有一股强大的水流,正裹挟着我们向南前进,而且不断远离海岸线。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食物,没有水,就这样被抛到了大海上。
独木舟日复一日被带向南方海域。好在里面有一团破旧的渔网,我们试着网鱼,偶尔能捞上几条。可是没有淡水,我们渴得快要发疯。到了第五天,下了一场雨,让我们喝了个饱,还存了一些在随身水囊里,每天喝一点能暂免渴死。但我们还是日渐虚弱无力,只有躺在独木舟里听天由命。转眼已经过去十来天,我好奇这海流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如果到了世界边缘,海水会像瀑布一样轰然从大地边缘落下吗?对,也许这正是形成海流的原因。但如果这样的话,海水怎么没有流光,露出光秃秃的海底呢?
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九·鹰瞳,她虚弱地撇了撇嘴,好像不想浪费力气说话,但最后还是开口了:“关于这个,十三年前,迦安和穆都还保持和平时,我的老师十六·龟壳拜访穆都,和十八·天鳄进行过一次辩论。十八·天鳄的答案是,海水的确会从大地边缘泻下,形成九万里高的超级瀑布,落到天球底部,在那里形成积水,而随着天球每天周而复始的转动,海水会重新回到天空上界,从那里落下变成雨水,这样一来,水就可以一直循环下去。”
“好像蛮有道理的。”我心想,不愧是穆都的天象大祭司十八·天鳄,观察和计算也许略逊于九·鹰瞳,但对天象学理解的深刻堪称玛雅列邦的翘楚。
“你也觉得是这样吗?”九·鹰瞳冷冷地说,“但是我老师反问,如果是这样,那么雨水就会像海水一样是咸水,并且鱼虾龟鳖都会随雨水一起落下,可雨水却是极其清淡,而且也从没见天上掉过鱼虾。十八·天鳄又提出了许多补充的假设,什么天球对水的转化、不同层面的截留等等,烦琐又牵强,我现在可没力气复述了。”
我又糊涂了,“那十六·龟壳的解释是什么?”
“老师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简单又离奇,没有人肯相信他,十八·天鳄还尖刻地嘲讽了他,最后老师愤怒地离开了穆都,不,离开了整个玛雅,说要去‘世界边缘’寻找证据。”
“最后他找到了吗?”我越发好奇。
“找到了。但是只有到达世界边缘的人才能亲眼看到,所以他也不能说服其他人。你想知道是什么吗?其实这几天夜里已经能够看到一些东西,但是你一直无心观看星空,所以错过了。但以目前漂流的速度,如果能活到今晚的话,也许我们将亲眼看见那神奇的景象——”
九·鹰瞳说得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燃烧着红晕。但说到最关键处,忽然身子晃了晃,倒在了我怀里。我生怕她有事,忙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只是晕过去了。这几天缺少饮食,又被毒日暴晒,她单薄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了。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很怕她死掉,因为那就意味着只有我一个人在这瀚海漂流,直到从世界边缘无尽地坠落。我俯下身子,为她挡住头顶太阳的炙晒,又把不多的水喂她喝了一口。她轻轻把水咽下,干裂的双唇动了动,但没有醒来。让她这样休息一会儿吧,我想。
但接着我却做了一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的事。
我轻轻地吻了吻她干枯的嘴唇。
九·鹰瞳动了动,我一惊,生怕她醒来,但她却把头埋在我怀里睡熟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自己也困倦地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今晚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斗,和在城市里不同,这里没有丝毫的火光,可以极清晰地看到一百多个玛雅星座肃穆地拱卫着银色的宇宙巨树。群星倒映在海里,我们宛如漂浮在无垠星空。
九·鹰瞳已经醒来,她像石雕一样坐在我前面,凝视着南方的海平面。我叫了她一声,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前方。我循着她的手指看去,一下子呆住了。
一小片从未见过的星空出现在海天尽头,那里非常黯淡,没有几颗星星,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我身为天象祭司,通过周围的星空,一眼就认出那是平常终年在地平线下的南天极——也就是上次灵魂之眼所看到的宇宙全景中始终缺少的那一块碎片。如今它竟已升到海面上,将宇宙深底的神秘展现在我面前。
“这、这不可能!”我喃喃道,“我们怎么能看到南天极?难道这里就是世界边缘?那我们——”
按基本常识,人居住的世界是宇宙树上的一片树叶,我们生活在树叶上,看得到地平线上的北天极,这也就意味着南天极在树叶之下。我们的视线被地面挡住,因此不可能看到南天极。除非我们已经来到世界边缘,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即将从九万里高的大瀑布上跌下!
我向南方看去,海水平静地伸展到视野尽头,没有任何即将跌落的迹象,也听不到瀑布落下的水声,不过,如果天地间的瀑布实在太高,听不到声音也不奇怪。
“不用担心。”九·鹰瞳回头对我说,显然已经洞悉了我的想法,“我们不是在世界边缘,世界根本没有边缘。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反而在整个世界的中心。”
“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我老师的理论:大地是一个球体。”
“球、球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神学术语。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类似球戏中的胶球一样的形体,只是要巨大不知多少亿亿倍。也就是说,地面——当然也包括海面——是有弧度的,正是大地的弧度让我们无法看到南天极。而我们不断向南漂流,已经越过了一个很大的弧度,到了可以同时看到南北天极的地方,老师将这里称为——赤道。”
我还是不敢相信。九·鹰瞳又列举了一系列的证据:月食中大地的投影是圆形的,恰说明了大地的形状;在迦安无法看到科潘的高山,纵然中间都是平原,也是因为隔了一个弧度……天象学的深邃奥秘让我们忘却了饥渴,娓娓交谈了一夜。我看到两极在地平线上几乎遥遥相对,如同存在一根无形的轴,牵动整个星天像巨大的纺锤一样滚动,而我们处于轴心,无限时间和空间的轴心。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想象、不可思议,我之前认知的整个世界图景都破碎了。
黎明时分,东方发白,我已被九·鹰瞳说服,但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大地是球体,那为什么从西北的特奥蒂华坎到东南边陲,天极的位置没有变化呢?至少我从未听那些来自南北方很远地方的人说过。”
“不是没有变化,只是变化小得一般人无法觉察。即使在这里,变化也很小,只不过我们恰好穿过了赤道线。如果要到达南方十字或者北方鹦鹉七星高悬的地方,得跨越远比玛雅世界南北之间大得多的距离,所以据我老师推断,如果世界是一个球体,那么它远比玛雅人所知道的范围要大得多,不知道大几百几千倍。”
“这么大的世界都是海洋?只有我们的世界这一片陆地?”
“不是的。老师认为,在玛雅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的陆地,也许可以通过陆路连起来,也许要跨越海洋才能抵达,那里也许有其他的人民、其他的城邦、其他的天象祭司,只是大家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可是……”我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从来没有人见过或者听说过其他的大陆和城邦,除非你说的是托尔特克人之类的部落,听说他们也造了几座城,但有没有天象祭司就不知道了。”
“不,托尔特克人只是我们的邻居,可以说近在咫尺。我指的是比托尔特克人远得多的世界,玛雅人无法想象的遥远文明,其实——”九·鹰瞳忽然停下了,诧异地望向红霞满天的东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呆住了。
那里真的出现了陆地,虽然还很远,但已经可以看到连绵不绝的群山崛起在波涛上,在接近山顶的位置,隐约有一座建筑林立的巍峨城池刚被橙红的霞光照亮。
“那……那是……”我惊讶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九·鹰瞳却似乎比我还震惊十倍,睁大眼睛一动不动,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都激动得发抖。
“大人,你——”
“鹿尾,”她终于梦呓般地说,“告诉我这不是濒死的幻觉,那里的确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城。”
“大人,我看到了那座城,这不是幻觉。可那到底是哪里?”
九·鹰瞳又呆坐了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我的……故乡……”
(未完待续)
本文为中文原创小说,并非《银河边缘》原版杂志所刊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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