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手握如此分量的四枚印章,吴昌硕那边虽然坚持不收取制作费,但程诺这边不想草草了事,提着两台华生电器制造厂的最新款电风扇,再次上门答谢。
不过这次程诺聪明了,纸面上是以一个晚辈看望长辈的身份,在这样的情况下,吴昌硕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默默地收下了这两台电风扇。
有着特斯拉的加盟,张謇的使用经验,这次风扇加上了摇头和档位两大功能,跟后世的款式基本上已经大差不差。
这就意味着对美国奇异牌电风扇是一个降维打击,不用等着国货大面积铺开正式上市,基本上可以宣告市场竞争失败,后面将是国货的天下,并且在不久的未来反攻美洲大陆。
面对这样一个新奇的玩意,吴昌硕爱不释手,怎么看都看不够。
把手里上了年纪的蒲扇交给程诺,自己躬下身子研究个不停,嘴里啧啧称奇:“你说说这么小的一个玩意,插上电居然能吹那么大的风,这要晚上一直吹,岂不是得感染上风寒?”
程诺还是觉得蒲扇顺手,时不时还能打蚊子,不过这话就有点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矫情味,不好意思说出来,便指导起面前这位老人怎么使用:“吴老你看,上面这个按钮是用来让风扇摇头的,,可以随时调节......”
可惜吴昌硕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学习新事物自然是不如那些年轻人,程诺这边教的好好的,那边也答应的妥妥的,但真正上手去做一遍时,又是另外一回事,再弄便是忘得干干净净。
无奈,程诺干脆直接把电风扇设置成自动摇头,找好合适的档位。
“吴老,要是嫌天热,直接按这个键就行了,剩下的都不用管了。”
吴昌硕见状欣喜道:“好,这个好,是这个红色按键吧?我知道了,只要天一热就摁这个。”
看着老人欣喜的样子,程诺也算是把心放下,重新坐回藤椅上:“只要你用着舒坦就行,后面咱们在礼和洋行开的有售后处,要是出现故障可以随时找他们维修。”
吴昌硕把电风扇打开,退后几步感受着风力,满口答应:“记住啦,我相信以你们的产品质量,肯定用不着什么售后。”
程诺笑着摇摇头:“那不一样,有跟没有那可是两回事,老百姓攒钱买个小家电不容易,咱们能做的自然要做到最好,对得起他们花的每一分钱。”
吴昌硕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点头道:“看来我那四枚印章没有跟错人呐,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做人,都要往长远看,只顾着脚下,摔跟头那是迟早的事。”
年纪大了,慢慢也就有了好为人师的脾性,都想着让晚辈少走些弯路,哪怕对方不一定愿意听,宁愿摔个鼻青脸肿,但还是要唠叨上几句。
程诺当然不包括在内,一边听,一边点头,一副非常认同的模样。
对于这个态度吴昌硕十分满意,将程诺拉到后院,指挥他搬开井上的盖子。
“这凉的差不多了,现在把它捞上来,咱们切着吃,给你解解暑。”
井口并不大,估计就跟个小脸盆大小,看周边井沿石头沧桑的模样,估计历史挺久了。
拎起旁边的麻绳就往上拉,不多时就捞上来一个水桶,桶里放着的正是那个大西瓜,入手冰凉,在这个酷暑天里,不用吃,抱着它就是一种小小的享受。
将西瓜抱上来,重新替换一个西瓜,把木桶重新放到井里,盖好井盖,程诺马上就迫不及待地将西瓜切开,入口甘甜,怎一个爽字就能了得。
慢吞吞的将西瓜子吐出来,放到桌子上,吴昌硕饶有兴趣道:“听说叔同上次和我们见面不久,就剃度出家了,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家道中落,有说是疾病,也有说是遁世,但我看应该跟你那一段话脱不了干系吧?”
关系肯定是有的,程诺对此心知肚明,但眼前肯定不能承认,否则极有可能成为众失之的,失口否认道:“吴老这可就冤枉我了,出家乃是大事,怎么可能被我随口一说,就直接给遁入空门了,想必他早有打算,只是差了那么一个契机罢了。”
吴昌硕慢慢吃着“瓜”,说道:“说的也是,民国五年叔同就开始断食治病,听说当时效果不错,后来安心吃素,期间阅读了不少佛家典籍,估计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当时李叔同神经衰弱,从日本杂志上获得断食方法,说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然严格意义上不是断食,而是少食,要不然谁也不可能直接干熬几个月,直接成仙不可。
本来李叔同只是好奇,没想到尝试下居然真的有用,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觉得单个人断食不过瘾,直接跑到庙里干这事,后来认识了一个出家人,要拜人家为师。
面对这么一个有“慧根”的大才,那个出家人受宠若惊,直接介绍他的师傅,要李叔同拜他的师父,至此在佛门也算是一则佳话。
当然,如果非要追根朔源,也跟李叔同的家庭环境有关,他家坐落在天津城东的陆家胡同,胡同与念佛庵、关帝庙相对,周边又有地藏庵、延寿庵、准提庵、元会庵、白衣庵、太虚观、观音阁等十几座寺观。
在这样耳濡目染的成长环境下,常人很难不对佛教感兴趣。
不过外因终究只是外因,结合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李叔同选择遁入空门,何尝不是跟跟迅哥儿一样,觉得中国病了,需要医治。不同的是迅哥选择弃医从文,刀笔救国。
而李叔同比较悲观,与王国维一样选择成为中国文化的殉道者,走投无路之下,为了探寻出一条有利于中国文化发展与振兴的救国之路,他别无选择,唯有自我牺牲。
誓度众生成佛果,为现歌台说法身。
程诺吃“瓜”没有吐西瓜子的习惯,都给咽了下去,面对吴昌硕的询问,他只是念了一句诗:“深悲早现茶花女,胜愿终成苦行僧。无数奇珍供世眼,一轮明月耀天心。”
再问,程诺便是笑而不语,一直说这瓜好吃。
看得不到想要的,吴昌硕不再过多询问,把桌上自己吐的西瓜子扫进手里,洒在院子里,嘴里还在都囔。
“我这天天撒种,怎么就是不见发芽呢,奇了怪了,莫非这瓜不保熟,但吃起来明明是熟的啊?”
恰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等程诺前去开门,那人直接闯了进来,好巧不巧,正是上次带程诺过来拜访吴昌硕的王福庵,也是西冷印社的重要成员。
看到程诺,王福庵明显一惊,脸上带着惊喜:“致远老弟,没想到居然能在吴老这里碰到你,怎么样,是不是在看你印章做的怎么样了,放心吧,吴老的技术乃当世第一,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吴昌硕咳嗽了一声,把手上的土拍拍,背着手过来:“当世第一可不敢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骄傲自大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桌上有刚切好的西瓜,维季你坐下来吃点吧。”
程诺听罢及时从桌上拿起一瓣递了过去:“从井里捞出来没多久,拔凉拔凉的。”
看着西瓜,王福庵瞬间回过神来,想起此行过来的目的,脸上由喜转悲:“别说西瓜了,我这心里都拔凉拔凉的,你们快看看报纸上都写了什么,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张辫子被人赶下来了?”吴昌硕疑惑的接过报纸仔细阅读起来,随即也是一脸悲切:“直隶这是遭了大难啊!”
程诺好奇,跟着凑了过去,这才知道直隶连降大雨,永定河、南北运河、潮白河等河堤相继决堤,七十多条河流泛滥,洪水肆虐,同时京汉、京奉、金浦铁路冲断,受灾地区多达一百多个县,预计灾民将达到五百万人。
虽说民国自然灾害频繁,可规模能到这个程度的,相当之少。
对此程诺觉得气血翻涌,前脚气象站的事刚刚起步,专业人才还没回来,国内的同胞就遭到这么重大的打击,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及时将科学院的工作给铺下去。
若是能早早将异常天气预报出去,即便堤坝决堤,也不至于这么多百姓受灾,能救一些是一些,而不是现在面对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倍感无力。
做不到还要做,跟担心做不好而不去做,那是两回事。
“致远,致远你在听吗,没有事吧,我记得你的家就在北京,永定河好像就从北京城路过,你那边不会有事吧,要不拍个电报问一下?”王福庵看到程诺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态度褪去,心里很是担心。
“对啊致远,还是拍个电报问问,心里安稳些,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什么名啊利啊,都没有家人朋友重要。”吴昌硕走过来,拍拍程诺的肩膀,一脸关切。
程诺坐在椅子上,单手扶着吴昌硕的手,点头道:“北京城好歹也是几朝都城,城内的情况应该会好一点,加上我们院子地势高,想必问题不会太大,加上现在直隶还下着暴雨,估计电力设施还未恢复,现在的电报不一定能发出去。”
顺着胳膊看了看吴昌硕等人,程诺接着说道:“眼下我只是担心直隶地区的人民,过不了多久就要秋收,却赶上这么大的一场水灾,今年这日子很难了啊,即便家里有着余粮,估计也会被冲的七七八八,插标卖子,易子而食之事恐怕又要上演,怎么活下去都是问题。”
据统计,此次特大水患给当时的华北平原农业造成了巨大损失,耕地受灾面积约为2400万公顷,粮食颗粒无收,很多良田变成了沼泽,直接损失达1.69亿银元。
因为当时天津市直隶省最发达的工业城市,因此成为各地流民灾民的竞相奔往之地,当时本地的报纸记载有一万七千多户难民,围绕着租界席棚密布,大小胡同高矮不等,棚内不过就地一席,有被褥者寥寥惨不忍睹,至于饿死者,不计其数。
从上个世纪过来的人,已经活了大半辈子,吴昌硕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即便心里已经有些微微麻木,但想到那么多可怜的孩子受灾,还是忍不住叹口气:“乱离人,不及太平犬,恐怕当地的树皮都得抢着吃,以我们政府的实力,一年半载根本处理不了这种大灾。”
王福庵有些疑惑:“是指效率低下,只顾着敛财而不管百姓死活吗?”
“这个问题我来说吧。”受灾只是一时,更可怕的来自后续,结合前世的经验,程诺明白吴昌硕所想,也知王福庵所惑,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水患对民间生存形成巨大威胁,灾区饥寒交迫,瘟疫流行,大批因之而破产的农民离乡背井,四处逃荒。”
王福庵赞同道:“树挪死,人挪活,这个道理我自然是知道的,若非实在是当地活不下去了,人们也不愿意背井离乡。”
程诺点点头,接着说道:“而如此人口的锐减,造成了灾区劳动力之不足,乡村生产力之下降,许多村、镇,到第2年春季,按时令需要开展春耕生产时,却有很多农田无人耕种,无奈只能任其荒芜,从而极大地妨碍了京畿、直隶农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
这个就关乎到科学院小麦试验田的推广工作,眼下人都跑完了,即便有再多的良田,没人耕作也是白搭,拖拉机之事还得再等上很长一段时间,机械化显然不现实,归根到底还是靠人力来完成。
王福庵勐吸一口冷气:“嘶,这样一来,得出大乱子啊。”
程诺虽然不想承认,但奈何事实就是如此,只得再次点头:“新年度势必将因粮食产量不足而导致市场动**,粮价上涨,粮食供应日渐紧张,以至于发生了大范围的饥荒现象,恶性循环之下,当地的灾民哪还有盼头。”
念及于此,众人脸上都不好看,不约而同为那些灾民们担忧。
觉得气氛有些压抑,王福庵不禁又问道:“往年夏季直隶降雨也是不少,可为什么唯独今年就闹了这么大的水灾,真的只怪老天爷吗?”
做过官的吴昌硕知道那些官员们的脾性,摇头道:“大的天灾
回想起来时的路上,光熘熘的燕山、太行山区,程诺突然想到了原因,为了保险问了一句:“吴老,满清鞑子是不是有冬季取暖炭场?”
吴昌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点点头:“确有此事。”
“是了,我想我明白怎么一回事了,极端暴雨是原因其一,水利年久失修是原因其二,至于其三,就出在满清鞑子上。”
在两人诧异的目光下,程诺解释道:“自满清鞑子入关以来,八旗子弟为营建皇宫和开办冬季取暖炭场,不仅大量砍伐京畿一带的成材树木,而且往往连幼树也大片大片地铲除,地表植被极大破坏。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民国初年,中间又未能真正有效地修复植被,生态环境的恶化没有得到缓解,造成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满清留下的隐患,能坚持到现在才爆发已经是殊为不易。”
民国有记者对此情况有报道,表示直隶林草植被已破坏到难以言表的糟糕程度,夫直隶各山之荒芜秃盛名震于天下,早为海外各国所共知,泰西各国屡屡派人而来中国,摄照诸山影相持之,用以告戒本国子民。
“得益”于满清鞑子,海河明代成灾81次,清代为灾170次。北京南部的永定河,携带泥沙甚多,明代泛滥19次,清代42次,对此只能感慨这些家伙祸害颇深。
看到问题已经暴露的足够多了,程诺站起身来,认真的看向二人。
“吴老,王先生,我想组织各界对灾民进行救助,不知二位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问都没问对方具体要做些什么,出于信任和救灾心切,两人异口同声:“责无旁贷。”
来到程诺身边,王福庵说道:“虽然我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救灾一事不容推辞,人脉我不如你,名声也不如你,致远你说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我绝无二话,哪怕倾家**产,能多救上几条人命,那就值得了,千金散尽还复来!”
吴昌硕也紧紧拉住程诺的手:“救一个是一个,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在大是大非面前,个人得失又算得了什么,致远你看看,我这身老骨头能做些什么,豁出去了!”
看着二位亢奋的模样,程诺很是感动。
“救助之事要量力而行,不以拖垮自身为前提,此时便交给我好了,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便是帮上最大的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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